第17章 此風長沙雲舊習(七)
第17章 此風長沙雲舊習(七)
高一結束的暑假,周頌終於如願坐上了回家的火車。
因為心情愉悅,與張誠年的關係也短暫的拉近了些,兩人難得熱絡地聊了一路。
後半程在晃晃蕩盪的車廂里,奔波的行人大都疲憊了。
周頌小憩了一會兒,醒來時看著窗外的黃昏,心裡開始泛起澀意。
張誠年也醒了,他把外套披在她的肩膀上,此時不需要任何的言語,他們在靜靜的等著列車始向家的方向。
夕陽從車窗灑了近來,列車從城市的高樓林立駛向田野森林,看著綠樹成蔭,看著廣袤山河。
離人知道,家,不遠了。
六點鐘下了火車,還要轉乘兩趟大巴,路面漸漸變得熟悉,連樹也是似曾相識的形狀。
周頌拎著走時的行李箱,她以為回家的路上她會一路飛奔,但現在每一步她都走的很緩。
腳下是她一步步丈量過的土地,撲面而來的熱浪有著記憶中的稻香,近鄉情更怯。
到了燈芯橋,父母身影在等待著已與夜色融合,故鄉的河流在眼前奔流,沉默的群嵐半隱半現,這一刻時間彷彿從未流逝。
「阿爹,娘。」周頌招手,她快步跑了過去。
阿爹臉上的皺紋更深了,娘的眼角也已下垂,他們一如記憶中的笑著,伸手接過女兒的行李:「走,回家了。」
我們以為再見面時會熱淚盈眶,會用力擁抱,會訴說綿長的思念。
但最終只是把情緒隱忍在心裡,化為簡單的一聲招呼。
「誠哥兒一起去家裡吃飯。」夫妻兩回頭喊:「家裡做好了一桌子飯菜。」
「下次去,爺爺還在家等著呢。」張誠年在路口告別,這些年獨自在外求學,他早已習慣了離別之苦。
周頌跟著爹娘回了家,一路上問著她學校、生活的相關情況。
到了家,一桌子小菜蓋在防蚊罩下面,入口熟悉的味道蔓延在味蕾。
她食量不大,今天奔波了一天,早已頭暈目眩。但在爹娘期盼的目光中,還是吃了滿滿一海碗。
「瘦了。」借著堂屋的燈光娘眼神流轉在她身上。
「長高嘞。」爹卷好他的旱煙吸了一口:「我家妮兒漂亮了,養的水靈靈,又白又嫩。」
周頌打開行李箱,除了幾身衣物外,就是一卷獎狀和一張成績單。這是遠在它鄉的遊子唯一能給予父母的心靈寄託。
爹指著成績單,一個一個數過去:「我家妮兒,又進步嘞。」
娘雖然看不懂,但也在燈下湊過去,臉上的表情很是欣慰。
晚上洗了澡,躺在味道熟悉的小床上。風扇在呼呼的吹著,聽著轉動的聲音,彷彿又回到了十二歲的夏天。
周頌抖動著肩膀,眼角的淚水終於決堤,骨子裡本能的喚醒了熱愛之情、敬畏之心。
這是她的故鄉,是她的家。
身下是滋養她的土地,身邊是撫育她的父母。
村子相比童年,蕭條許多。城市在建設,農村卻在衰敗。
隨著打工潮的湧起,村子里的年輕人都陸續背起行李走出了大山,唯一還堅守於此的只有老人和孩子。
其實在90年代,打工潮就曾在全國引起了浪潮,但在這個索群離居、與世隔絕的鄉村,訊息接收還不發達。
隨著電視機、手機的推廣,才陸續感知到了外面世界的變化。
這些教育、思想都沒全面醒悟的年輕人,跟著時代的浪潮,邁出了嘗試的第一步,而時代又將如何鍛造他們?
周頌熟悉的幾個朋友都已湧入五湖四海,而她也有著自己的人生路徑。
看著父母扛起鋤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她坐在窗前的書桌上,為全國中學生英語演講比賽的複試準備著,初賽她已經通過了,不論最後的結果如何,必將全力一搏。
於是聽著房間傳來的朗朗誦讀聲,爹又開始哼起了他的花鼓戲,連日子也更有盼頭了。
在田間揮著汗水的老六看著沉甸甸的稻穗,他直起腰喝水多瞄了一眼小路上,不禁開口:「小六?」
走在小路上的男孩也看了過來,眉眼之間跟小六竟有八九分相似,只不過臉頰更飽滿些,唇色也更蒼白。聽到小六他從坡上慢慢走下田壟:「叔叔,你是誰?」
「小六是我姐姐。」他的模樣有幾分虎頭虎腦,說話時聲音翹著小尾巴。跟在他身後的是一個身穿白色襯衫黑色西褲的男人,手裡拎著小皮箱。
中午周頌拎著小菜去給爹娘送飯,瞧見憑空冒出來一個金貴的小少爺,家中的司機站在一側給他撐著傘遮蔭。
「你怎麼來了?」
「我哭了好幾天,爸同意的。」周禮指著自己的小眼睛:「你看,都腫了。」
司機看到周頌,點頭問了聲好,然後把周禮交代好離開了。
周頌還想讓他把麻煩的小孩捎回去,周禮已經一口一個甜甜的六叔,開始騙吃騙喝了。
他嘴裡津津有味的嚼著,馬屁也不忘落下:「姐,你還會炒菜呢,比宋嬸做的香多了。」
吃完飯周老六折下一根野草,精巧的編出一隻草編螞蚱,小男孩捧得咯吱咯吱笑。
周老六杵著鋤頭瞧他:「跟我們小六小時候可真像嘞。」
「可不,一個模子里刻出來似的。」富英喝著涼茶答道。
周禮已經十歲了,習慣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他還不會洗澡,周頌不忍心麻煩在田裡忙了一天的爹娘。
她在自己小時候洗澡的腳盆里接滿了水,試了下溫度,周禮身體不好,不能洗冷水。
周頌背過身去,叮囑弟弟自己洗乾淨。
晚上一家人一起坐在院子里納涼,每人坐著一張鴨婆凳,唯一一張的躺椅此時被周禮四仰八叉的佔據著。
躺椅旁邊富英一邊輕輕搖著一邊用蒲扇趕著蚊子,嘴裡哼著鄉間傳唱的童謠:「牽羊賣羊,一賣賣到侯家塘,老闆哎,賣羊么?羅里賣?一羊莫得角,二羊莫得腳,三羊四羊隨你捉」
阿爹的旱煙在夜色里明滅,直到吐出一口煙霧:「咋跟誠哥兒還鬧上彆扭了。」
周頌癟嘴,悶悶不樂道:「他先說我煩。」
「都白疼了,我可看見在眼裡嘞,小六咋越長大還越嬌氣了。」阿爹緩緩道:「這孩子我瞧著長大,有什麼事兒都往肚裡咽,心裡壓得東西不少。」
周頌瞧著爹手裡的東西,嘿嘿笑:「阿爹,聽說這是個好東西,讓我也嘗一口唄。」
周老六打量她一眼:「你抽過?」
周頌識相的搖頭。
晚上周頌回房間看書,準備休息時,門被輕輕敲響了。
周頌打開門,看著迷迷糊糊揉著眼睛的周禮,砰一聲又毫不留情的把門關上了。
周禮站在門外繼續敲著木門:「姐姐,姐姐,我想跟你睡。」
「不要。」
「姐姐,外面有狼叫,我害怕。」說著說著,癟嘴哭了起來。
周頌深吸一口氣,開門讓麻煩精進來了,她尋思鎮上肯定有信號,得打個電話把周禮送回去才省事。
晚上兩姐弟躺在一張床上,風扇呼呼的吹著,小孩子的世界寫滿十萬個為什麼:「姐姐,人死之後會變成什麼?」
周頌沒思考過,看著窗外黑漆漆的夜空,天上一閃一閃的星光:「星星吧。」
小小少年的腦子裡短暫的思考了一下:「那也挺好的。」
過了會兒他又繼續問:「姐姐,哥哥住在哪?」
「離得不遠,十分鐘就到了。」
「上次媽媽去找他,回家的時候氣的鼻子都歪了。」周禮開始回憶。
「什麼?」周頌轉過頭看著弟弟:「什麼時候的事?」
「好久了。」周禮慢悠悠說道:「我還偷聽了幾句呢。」
周頌坐了起來,看著弟弟。
「他們好像吵架了。」
「我聽到哥哥說.喜歡小六,等小六長大。」
八月底農忙,田裡的稻穗開始收割,田間的農民揮汗如雨,一把把鐮刀揮起,一茬茬水稻倒下。
周頌拎著竹簍經過張誠年家的田埂,駐足招呼:「爺爺,爺爺你喝涼茶嗎?」
「爺爺這兒有勒,不缺茶。」誠年爺爺直起腰,他的兒子和孫子都拿著鐮刀在田裡忙碌,老頭子勞碌一輩子,到老還是閑不住,拿起鐮刀下地幹活,因此他的背影愈發佝僂了。
「您這兒缺什麼,一會兒小六給你捎過來。」
誠年爺爺坐在田埂上,揚著草帽笑:「爺爺阿,都不缺,就缺個孫媳婦兒。」
周頌紅著臉,點頭:「等小六長大了,給你當孫媳婦兒。」
這話旁邊幾戶人家都聽到了,大家拿著鐮刀開始笑。
周老六在田間抬起頭:「大姑娘家,你知不知道羞。」
張誠年也直起了腰,兩人的面色都在夏日的陽光里曬得緋紅。
她聽見自己的心跳聲,順著稻浪被風撥動。
誠年爺爺整個夏天都樂的合不攏嘴,對著兒子兒媳的臉色也好多了。吃飯的時候一個勁兒給誠哥兒夾菜。
「爺爺,吃不下了。」張誠年端著海碗避開。
誠年爺爺也不勉強了,把一口蹄子肉送進自己嘴裡:「老六家姑娘水靈著嘞,瞧的爺爺我啊心裡軟和著。」
看著兒子的筷子想往碗里伸,誠年爺爺一把打開:「這肉真香,一會兒給咱未來親家端過去。」
高中比大學開學早,周家的司機開車過來接人,汽車駛不進小山村,只能遠遠停在鎮子上。周禮探著窗戶看:「姐姐,爸媽沒來呢。」
駕駛座的司機解釋:「先生和太太工作忙。」
周頌跟身後的父母揮手告別後,緩緩坐了上去。
車子一點點駛遠,慢慢融為天邊的黑點。
回家馮依抱著兒子仔仔細細檢查了個遍,心疼的摸著他的小腦袋:「小禮晒黑了。」
周禮從箱子里拿出自己的小玩意兒,獻寶一樣:「竹蜻蜓,我六叔可厲害了,他會變戲法嘞,還能變出蚱蜢。」
晚上吃飯小嘴也不停:「沒我姐炒的小菜香。」
聽到這話馮依和周懷明都有些錯愕,馮依皺著眉問周頌:「他們還讓你做飯?」
周懷明夾了一筷子菜放進周頌碗里:「說明我們小頌孝順,什麼時候讓爸也嘗嘗你的手藝。」
周頌一貫很少跟他們交流,吃完飯叮囑宋嬸把菜給張芳留好,等她下班回來吃,便回房間了。
睡前周禮又去敲了敲門,周頌沒理他,關了燈。
暑假蔣樂樂拿著一張招聘啟事去找張芳,是超市的售貨員。
聽到售貨員,張芳覺得自己勝任不了,之前去面試過化妝品櫃員,人家直截了當說小姑娘長得不行,普通話也講的不好。
蔣樂樂指著上面的招聘簡介:「你看他寫了招女孩子,不僅要賣酸奶,還要負責倉庫的卸貨,你力氣大又肯吃苦,去試試吧。」
張芳也仔細看了招聘條件,便把傳單收下了。
想著等休息的時候去面試看看,結果一面試,人家還對她挺滿意的。
只不過工資很低,張芳猶豫了一下還是跟蔣樂樂說自己不去了。
蔣樂樂聽了她的顧慮,覺得自己沒想周到:「不好意思啊。」
那天蔣樂樂跟媽媽去超市看到貼的招牌簡介,小姑娘不禁多看了眼。
蔣母問她有什麼好看的?
蔣樂樂說周頌有個朋友在餐廳洗碗,可是這個售貨員崗位好像也很辛苦。
蔣母解釋:這個崗位還是很鍛煉人的,人的吃穿住行都離不開銷售,業務能做好的人去哪都能混得好。
蔣樂樂一知半解的點點頭,後來蔣母還特意要了一張招聘啟示。
張芳聽完蔣樂樂的話,糾結之下還是辭去了餐廳的工作,去超市做售貨員。
賣場的酸奶區負責人還跟她交代了工作事宜,比如酸奶怎麼叫賣,產品怎麼介紹,還有商品的陳列方式以及冷庫的卸貨時間。
剛開始幾天還不適應,她的嗓子都喊啞了,經過一個多禮拜才慢慢適應。如果有臨近過期的酸奶員工是可以帶回家的。
張芳賣了一個多月酸奶,第一次嘗到味道。味道酸酸甜甜的,口感軟軟糯糯的,滋味在她舌尖散開后不禁又舔了一口。
周頌跟張芳聊天,微微詫異道:「芳妮兒,你的普通話標準多了。」
周頌才知道張芳換了工作,每天晚上下班到家都都將近十二點,周頌一邊看書一邊等她,聽到樓下開門的聲音才能安心睡覺。
有一次聽著悉悉索索的聲音,周頌下樓看見張芳站在冰箱前拿東西。
「你背著我偷吃什麼好東西?」周頌也湊了過去。
張芳把冰箱里的酸奶推到不起眼的地方,然後關上門:「超市帶回來的酸奶,快過期了,我捨不得丟。」
周頌嘴饞了:「給我拿一盒。」
「這些快過期了,明天我給你買好的回來。」
「我就要吃今天的。」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的,張芳怕動靜太大打擾其他人,還是妥協了。
兩人拿著酸奶跑進張芳的房間,坐在床邊上,周頌舔著奶蓋:「芳妮兒,這比別的酸奶都好吃。」
兩個姑娘像回到小時候一樣,喝完酸奶蒙在被子里聊天。
張芳一下一下拍著周頌的背,把她哄睡了。心裡計劃起,她快要開始上夜校了,得買一輛自行車才方便。
開了學,周頌特意請蔣樂樂吃了個飯表示感謝,蔣樂樂馬上十六歲生日了,她邀請周頌和張芳參加她的生日party。
周頌生日的時候爹娘都會做一桌子好菜,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飯,來了周家也不喜鋪張。她對於這方面的交際沒有什麼經驗,所以等張芳難得休息的時候,兩個人一起去街上挑選禮物。
這還是兩人第一次一起逛街,商場陳列的禮物繁雜多樣,兩人一時挑花了眼。作為學生,送太貴的也不合適,送便宜的又怕蔣樂樂看不上。
最後張芳選了一個水晶發卡,周頌挑了一支價格差不多的鋼筆。
她多看了一眼商品架上五顏六色的顏料,價格並不低,張誠年這個學期好像開始學習水彩畫了,為了買這個他估計又得挨餓了。
張芳把自己的禮物一起交給周頌,讓她幫忙轉交,周頌詫異:「你不去嗎?」
「我去,不太合適。」張芳心裡很清楚她們之間的差距,在面對蔣樂樂的時候,她心裡無比羨慕,在羨慕的背後是無盡的自卑。
她曾經看到過周頌寄回家的照片,兩個女孩挽著手站著。
背景是海天相接,天空有盤旋的海鷗,一個臉上的表情安靜恬淡,一個女孩臉上的笑容無憂無慮。
蔣樂樂那麼快樂肆意的活著,像是小公主一樣被寵愛長大。
做老師的那幾年,張芳看過太多的家庭,大部分是女孩子失學。
她至今印象深刻,班上有一個最調皮的男同學叫吳家寶,她去家訪,吳家寶的三個姐姐都沒有上過學堂,只有這個唯一的男孩子得到了受教育的資格。
張芳不禁思考,蔣樂樂的父母是怎樣包容和開明呢?
所以當蔣樂樂說那份工作她媽媽也覺得不錯,張芳才能下定決心辭去了薪資較高的后廚工作,張芳心裡她無比景仰蔣樂樂的父母。
見過蔣樂樂這樣的女孩,張芳才明白。
原來女孩子不是原罪,愚昧的思想才是,世人的偏見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