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此風長沙雲舊習(五)
第15章 此風長沙雲舊習(五)
周頌把自己在海邊的照片夾在信里去郵局寄了。
她才意識到爹娘好像也沒有照片,什麼時候一家人一起拍一張才好。
但馮依和周懷明顯然也意識到了這一點,於是馮依熱情的張羅著一起去影樓拍一張全家福。
周頌心裡隱隱抗拒,每次都拿借口搪塞了過去。
其實她的借口很敷衍。
比如說今天不舒服不想去,或者說今天定下的學習目標沒完成去不了,但至少每次周頌都會說一個理由,保持著最基本的禮貌。
在周頌心裡覺得,自己在外面的言行舉止都代表了爹娘,代表了整個燈芯橋鄉。
馮依顯然不是這樣認為,她覺得龍生龍,鳳生鳳。
周頌的優秀全仰仗先天的基因優勢,在她潛意識裡完全抹去了關於周頌六歲以前的記憶。
於是她自我感動,自認為至少是一個稱職的母親。
「你真該改改,馮依同志你的思想太缺乏覺悟。」周懷明不止一次提醒:「如果你繼續我行我素,女兒的心永遠也不會向我們靠近。」
「那你說得對,怎麼不見女兒跟你親近呢?」馮依不滿的反駁。
「有一種情緒叫遷怒,小頌眼裡我們是一類人。」
「所以你覺得你作為父親很合格,全賴我這個媽不好?當年如果不是因為你的職業敏感性,女兒怎麼會被送走,你就捨不得摘你那頂官帽,現在.」
「你簡直無理取鬧。」
說著說著兩人又吵了起來,馮依一肚子火,氣過之後還是靜下心來。
「那個姓張的小夥子,我可看見他們兩個好幾次牽手回家,上次在火車站摟摟抱抱的成何體統,女兒才多大啊,他們那邊的人知不知道檢點,我們小頌年齡小可還什麼都不懂。」
聽到這個,周懷明也皺了眉,雖然妻子說話難聽了些,但這個苗頭確實也不太對,但他還是安慰道:「你也別亂想,他們畢竟從小一起生活,不過現在大了也應該避嫌,你下次跟小頌提個醒就行了。」
「女兒跟我們本來就不親,我知道怎麼處理你不用操心。」
周懷明枕著枕頭,他思考著:「說起他,你覺不覺得我們女兒跟他在某些方面有點像。身上都有股勁頭兒,思維方式也像。」
「是,那不咸不淡的態度簡直如出一轍,我常常覺得我欠他們兩的。」馮依閉上眼睛幽幽說道。
開學的時候,是根據年級排名重新分班,周頌如願分到了五班。整個班級的流動性不大,一般來講成績都很穩定,只有周頌是個意外。
溫老師站在講台上介紹一遍新同學,以資鼓勵。
上次校運會圍著的幾個同學看著她眼熟,只有陳帆先認了出來:「小姑娘,挺有本事的。」
看大家還雲里霧裡,陳帆指著說:「上次校運會,那個跑步很快的小姑娘。」
「哦~~」同學們一陣歡呼,你一言我一語打趣著:「看來我們高二運動會有救星了。」
站在講台上周頌突然被這樣熱情的歡迎,十分靦腆的自我介紹了一遍。
陳帆主動邀請她同桌,到了高中很少男女同桌,於是同學們更唏噓了。
「同學,你可得保持好成績。」陳帆悄聲提醒,大起大落在年級里很常見,其中貓膩不言而喻。
但是重點班的氛圍跟普通班果然不一樣,十四班大家都是該玩玩該鬧鬧,在五班毫不誇張的說大家都在內卷,這就是段位不同的遊戲玩家的思想覺悟。
周頌還自認為很刻苦,正不就應證了一句話——比你優秀的人更比你努力。
於是她也偷偷加入了內卷的隊伍,並且不用再常常去打擾張誠年了,因為陳帆簡直是學神級別,不僅懂得課內知識多,課外涉獵也相當廣泛。
周頌覺得自己的英語已經不錯了,但陳帆還是建議她有時間再把口語加強一下,順便把自己參加的外教培訓班介紹給了周頌。
於是兩人周末也都一起去培訓班上課,周頌的語言方面比陳帆更有天賦,她的進步也一日千里。
陳帆在數學方面可以喻為天之驕子,他的奧數比賽獎牌無數。
而他也很願意分享,經常課間會給周頌輸出一些奧數知識,慢慢的周頌又加入了他的奧數培訓班,兩人天天低頭不見抬頭見的,牟足了勁兒學習。
陳帆的學習成績比現階段的周頌強很多,剛開始周頌還被他誆過,考完試了兩個人一起討論試卷,陳帆嘆著氣說:「唉,這次考的一般。」
這句話雖然聽著耳熟,但周頌也沒往心裡去,她心裡還暗暗竊喜著自己這次發揮不錯,十分虛情假意的安慰他:「沒事的,你儘力就好。」
結果成績出來之後,周頌撇了他一眼,開始較勁兒。陳帆不僅比她強,還比她強出好多。
自從周頌走了之後,蔣樂樂好幾次找她,但周頌忙的無暇分身,她完全忽略了這個朋友。
蔣母看著悶悶不樂的女兒,於是建議道:「要不你也去五班吧。」
蔣樂樂搖頭:「不要,我不喜歡搞特殊。」
張誠年開學之後生活和學業也很忙,比周頌有過之而無不及。
直到他兼職的餐廳走進來一個女人,女人一身貴婦打扮,腳下踩著一雙細緻的高跟鞋,臉上的笑容透著一股倨傲。
這個人是周頌的生母——馮依。
餐廳外,周禮趴在汽車的窗戶上看著聊天的兩人。
「小張,你一起坐吧。」馮依示意。
張誠年大概已經猜到女人到訪的原因,這一刻,他的自尊已經搖搖鬆動了。
她要講的是,是兩個階層之間的對話。
張誠年面色如常:「不好意思,我現在是工作時間,您可以先點餐。」
「我時間比較趕,說完就走了。」馮依把他領到一側的座位,臉上掛起招牌笑容。
在來之前她已經開始措辭好怎麼不傷害他又能把話說清楚,現在面對面的確有些難以啟齒。
於是她先開口解釋,想緩和一下氣氛:「你放心,阿姨一會兒會買單的。」
說完,她也意識到自己這句話不太合適。
但這並不重要,馮依繼續醞釀著。
「小張,謝謝你對我們小頌的照顧,阿姨非常感謝你。但是現在你們已經這麼大了,都說男女有別,我們小頌年齡還小,她什麼都不懂,又是女孩子更需要被保護,所以你明白阿姨的意思吧。」
張誠年沉默,沒有回答。
馮依繼續說:「我知道我們小頌在你的幫助下學習進步很大,因為你的輔導,這個學期還考進了重點班,阿姨可以支付你費用的,包括你大學的學費我們夫妻都可以資助你到畢業,真的很感激你對我們小頌這麼多年的照顧。」
氛圍是良久的冷漠,馮依觀察著他的神色。
眼前十八九歲的少年心性已被磨鍊出幾分堅韌,不動聲色。
他身上有著少年人的意氣風發,也透露被生活打磨過的穩重。
張誠年一貫擅於隱忍,此刻卻忍不住道:「您說的保護方式,如果我沒記錯初見她的模樣,您是怎麼照顧的?」
「小六是我們看著長大的,不止給她補習,還有每天帶著她上學,每天來回四個小時山路,那時候路還走不穩。」
「在小六來長沙之前,她爹多次叮囑我,照顧她本是我不可推卸的責任。」
「這些話,我想不應該由我說出口,但我想,小六大概是也不會跟你們說的。」
似乎沒想帶他會如此直白,馮依微微愣住了,他否定了她最基本的作為母親的職責。
「你」
「有一點,您雖然沒明說,但我可以明確告訴你,這個姑娘我的確喜歡,如果她願意,我的未來的人生規劃里也是她。」張誠年一字一句道:「但我會耐心等她長大,您不必擔心。」
馮依惱羞成怒了:「你們之間絕對不可能。」
人也許能改變未來,卻改變不了出生,這是他們之間最本質的差別,天上的雲和地上的泥怎麼可能在同一個層次?
「小張,未來還長著,凡事不要說的太絕對。」
兩人的視線持久的對峙著。
馮依不經意勾起唇角,奚落道:「你的自信源於,你太年輕了。」
周頌這段時間在準備奧數比賽,雖然她註定了只是炮灰的結局。
但是能有學習和切磋的機會她也躍躍欲試,說不定她就天資過人出世奇才呢,到時候站在領獎台上捧著獎盃多麼風光無限啊。
最重要的是,她希望張誠年看到她的努力。
他是那麼優秀,每當她想偷懶或是退縮的時候,眼前就出現張誠年的模樣,少年孜孜不倦的身影刻進了她整個年少,也影響著她的一生。
周頌更加埋頭苦幹,心裡美滋滋的想,如果她捧著獎盃,他是不是更開心呢。
但毫無疑問的,她連初賽都沒通過。
陳帆拍著她的肩膀十分虛情假意的安慰:「沒事的,你儘力就好。」
早結束也不錯,她去找張誠年吧。
想到這周頌的心情又好了,自行車也蹬的更賣力。
她原本以為,張誠年看到她雖然不至於很開心,但也不會不咸不淡,甚至態度還有幾分冷漠。
周頌開始主動找著話題,聊聊自己最近的學習吧,嗯可以。於是她張口閉口都是陳帆巴啦啦,陳帆巴啦啦.
張誠年更寡言少語了,他給她的碗里夾了一塊排骨:「周頌,吃飯少說話。」
他叫她周頌,這是張誠年第一次如此稱呼她。
可見最近心情確實不好,她算是觸霉頭了。
吃完飯,兩人坐在圖書館,周頌小聲開口:「你怎麼心情不好?」
「沒有。」
「明明就有。」周頌抓他的小辮子:「你小時候不是這樣的,怎麼越長大越彆扭。」
「沒有。」張誠年坐遠了些。
周頌靠近了些,像小時候一樣開口撒嬌:「哥哥.」
張誠年合上書,看她一眼,彷彿在隱忍著,最後還是無可奈何:「小六,你有時候真的很煩。」
這段時間,擾得他七上八下,坐立難安。
但周頌顯然誤會了他的意思,她的心沉了下去,默默坐遠了些。
「哦。」了一句。
然後兩人自己看自己的書,不再交流。等到晚上送她回家時,兩人也一路沉默。
小時候她不開心,年哥兒會牽起她的手。但現在他想起對馮依的承諾,也是對本心的承諾,忍住了。
到了小區門口,周頌沒有告別就離開了。
從前他總會第一時間把她哄好,但這次沒有。
一個在隱忍,一個在等待。
這是兩人第一次摸不清頭腦的冷戰。
周禮滴溜溜的小圓眼睛一轉,每天放了學也不跟同學們鬼混了。
家裡的司機是個麻煩,有時候周禮找個理由甩掉,他跑去張誠年的餐廳坐著。
他也不貪吃,每次只點一杯飲料,不過從來沒結過賬。
等張誠年忙完了,周禮咬著吸管開口:「姐夫。」
「別亂叫。」張誠年背著書包無奈看著他:「喝完了快走。」
「我沒亂叫,你肯定是我未來准姐夫。」周禮胸有成竹說道:「我跟我姐心意相通,她想的我都知道。」
「我姐肯定喜歡你。」周禮笑眯眯的說道。
「.」張誠年知道周頌是不可能說這些話的:「要打烊了,你還不回家。」
「你給我姐打個電話,叫她來接我唄。」周禮厚臉皮:「這麼晚了,我一個小孩也不安全。」
「我沒有手機。」
「你拿我手機」周禮又想道什麼似的,語氣有些沮喪:「我姐從來不接我電話的.」
「走吧,今天我先送你回家。」
周禮也背著小書包,跟著張誠年走出門。
到了馬路邊,他熟練的伸手攔下一輛的士,看著張誠年愣住的神色,還招手示意:「哥哥快上車啊。」
下車的時候,周禮歪著腦袋說:「姐夫,謝謝你送我回家。」
「如果你真想謝,就不要叫我姐夫。」張誠年看著周禮的模樣,忍不住牽著他的手。
周禮被牽著覺得有些彆扭,兩個大男人,這不合適吧。
「周禮。」周頌也騎著自行車回家了,三人剛好撞上。
周禮還想給他們留出二人世界。
不過張誠年和周頌顯然不這麼想,兩人只是冷淡的打了個招呼告別。
周頌推著自行車盤問弟弟,周禮一五一十的交代清楚,表明自己沒有幹壞事。
但周頌說的話,卻刷新了他並不完善的三觀。
「周禮,你知不知道你點的一杯飲料,就是他一天兼職的薪水。」
周禮張了張嘴,原本想說的話也張不開嘴。
他不敢說,其實剛剛還打車了呢。
「姐姐,原來他這麼窮」周禮有些不可思議:「難怪媽媽不喜歡他。」
「你也這樣認為嗎?」周頌問他。
周禮不明白,他思來想去后也不知道怎麼回答這個問題。
「周禮,他雖然出生貧寒,但身上的特質,是有錢也難買的。」
「是什麼?」
走在回家的路上,周頌推著自行車,她的聲音和夜風交織在一起,娓娓道來。
「他走過的路,是常人難以想象的艱辛。學習的壓力、生活的貧窮和人前的自尊都從不曾壓垮他。」
「而支撐起他挺直脊樑的是——對知識的渴求和心智的堅定。」
「周禮,人的等級不應該用錢來衡量,哥哥比所有人都懂得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