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此風長沙雲舊習(四)
第14章 此風長沙雲舊習(四)
阿爹的家書固定每個月寄來一封。周頌隨性多了,有時候一周就能寫好幾封,街上的郵差員都跟她很熟絡了。
郵局的人每次看見她便招手:「小六,又寫家書了。」或是心疼的摸著腦袋:「小姑娘,又在想家了。」
每句話,都說一個又字。
要是收到了信,她總能快樂的騎著自行車像風一樣穿梭。
晚上睡前捧著信反反覆復看,有時候醒來字跡已被暈得模糊。
爹的信雖然很少,但是洋洋洒洒寫的很長,信封裡面會夾著五塊錢,錢的厚度不一樣,大部分幾毛幾毛攢成一疊。
周頌會騎自行車去商店,冰櫃里的雪糕、冰激凌琳琅滿目,但她每次只挑一根老冰棍,或是奢侈點買根綠豆冰棍。
那幾天,周禮看著她心情格外好。盯著姐姐手裡的冰棍不禁思考,老冰棍真的比雪糕、冰激凌還好吃嗎?
周頌偶爾也會大方的請他吃一根。周禮含著冰棍,心裡甜滋滋的,對著宋嬸晃悠:「姐姐給我買的哦。」
周懷明看到,他叮囑宋嬸下次不要只買雪糕了,家裡的冰箱多存一些老冰棍還有綠豆冰棍,但家裡買的一直到過期也原封不動。
於是周懷明吃飯的時候漫不經心提了一嘴:「小頌,你不用每次騎自行車跑那麼遠,吃的家裡的冰箱都有。」
周頌吃著飯,估計都沒開過冰箱:「謝謝父親。」
他們是很講究的人家,食不言寢不語,周禮在飯桌上從來不亂開口。
但一家人只有在飯桌上才能碰上面,除了上次周頌多在客廳坐過一會兒,其他時候她都不出房間。
周懷明看了眼冰箱,還是原封不動。對著兒子說:「小禮,你吃乾淨。」
兩姐弟都不給面子:「姐姐買的才甜。」
有一次宋嬸洗衣服摸到了周頌校服兜里幾張一角一角的毛票,一共六毛錢。她拿出來放在客廳的茶几上,周懷明瞥了一眼,繼續暗暗較勁。
他們是血脈相連的親人,真正的一家人。
生父怎會不如養父,生恩怎會不敵養恩。
他是一個很有耐心的人,小頌在那裡生活了九年。可他們有一輩子,慢慢彌補,感情總會好的。
電視里的新聞在講解中國傳統建築,周頌吃完飯也不急著回房間了,她坐在沙發上看的很專註。
張誠年是建築系的,他的課本內容也與這些有關。有時候周頌提前完成學習任務了,他就挑些她感興趣的,耐心講解建築的相關知識。
張誠年第一次講的就是樣式雷建築燙樣。周頌聽的很有意思,那天兩個人聊的忘了時間,一直到十點才慢慢送她回家。
周懷明上網查了點相關資料,下了班特意去新華書店挑了幾本書。
基本都是中國古建史和樣式雷建築的相關書籍,買單的時候又順便在收銀台旁邊拿了兩本兒童繪本。
周頌看到茶几上的專業書籍有些詫異。
周懷明見她有興趣了,也能就著專業知識跟她聊兩句。
馮依坐陪著兒子在一旁讀繪本,她時不時抬起頭偷偷掃一眼父女兩,眼裡的笑意溫柔。
「媽,我姐好聰明,她什麼都懂。」周禮握著水彩筆,小聲在母親耳邊嘟囔。
馮依點頭,補充著兒子的話:「你爸也很厲害。」
她摸著兒子的小腦袋,無比憐愛:「以後小禮長大了也會什麼都懂。」
家因為有了溫度才叫做家。
所以一切都開始朝著更好的方向前進了嗎?
期末考試結束了以後,周頌開始哼著小調收拾自己的行李,只等拿了成績單就能跟張誠年一起坐火車回家。
對於離別的人而言,一年到頭就盼著這幾天,一家人熱熱鬧鬧的過個好年。
成績單還沒出,家書已至。信里除了問候以外,最後說兩邊父母今年商量好了,讓她留在長沙過寒假,周頌把信放在一旁。
期末的成績很快也出來了。周頌去領了成績單,雖然年級排名還沒公布,但按她的分數來講,大概率是穩了。
蔣樂樂不得不服:「真是進步神速,如有神助。」
確實有大神相助,還是模樣頂帥的那種。周頌喜滋滋的摸著自己的成績單和獎狀,在走廊上看見同學堆里站著的溫老師,等人散了些,周頌緩緩走了過去上前招呼:「溫老師,放寒假了,提前祝您新年好。」
溫老師看到她嘴角緩緩揚起:「周頌同學,過個好年,下學期見。」
周頌不僅是第一名,還把第二名甩開了百分的差距。蔣樂樂對她的努力看在眼裡,佩服這姑娘對自己下得了狠心。
為了學習,周頌基本是犧牲了所有閑暇時間,課間休息的時候,她會小憩一會兒,養精蓄銳。
中午吃飯的時候,她一邊啃著饅頭一邊複習幾句英語單詞。
放學了蔣樂樂約她一起去逛街吧,周頌沒時間她要騎著自行車去補習。只有約周頌去新華書店看書,她才有興趣。
「周天只有上午有時間,下午去少年宮補習。」周頌一邊啃著饅頭一邊回答。
蔣母發現閨女兒這段時間突然愛學習了。
蔣樂樂平時都是去街上買買買吃吃吃,現在也整天抱著課本搖頭晃腦。
蔣母收到銀行簡訊里的消費記錄,顯示新華書店。閨女兒還主動跟媽媽說要去少年宮參加數學和英語補習。
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估計又是三分鐘熱度,她見怪不怪了。時間久了,蔣樂樂的學習熱情依舊高居不下,甚至分數還進步了一丟丟。
開了家長會回來,蔣母表示嘉獎,女兒的成績有了小小的進步,可見這段時間確實努力學習了,她主動聊起:「你那個同桌叫周頌吧,蠻厲害的。」
蔣樂樂驕傲的點頭:「我同桌特別能吃苦,她說下個學期要考進五班的。」
蔣樂樂有挑食的毛病,但她現在吃飯一點菜也不剩,平時不愛吃的苦瓜也皺著眉頭咽了下去。
吃完飯,她開口問:「媽媽,周頌說她第一次上課的時候,坐在一間漏雨的牛棚里。」
聊起她的朋友,她的話題開始絡繹不絕。
蔣母在一側點頭,她工作忙很少管女兒的學習生活。現在終於放心了,女兒好像交了一個不錯的朋友。
張誠年沒有什麼行李,他依舊是一個黑色書包,沉甸甸的裝著幾本書踏上回家的路。大學放假早,他依舊多留了幾天,等小六齣了成績才定好車票。
人來人往的車站,小姑娘也拎著自己的行李。看見她手裡的箱子,張誠年心中有數:「你爹不是讓你今年留這過年嗎?」
周頌本想矇混過關,被拆穿了依舊理直氣壯:「過年了,我當然要回家。」
張誠年嘆了口氣,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她身後。
身後不遠處不知什麼時候站著三人。
他們站在人流如織的車站外面,雖看不清神情,在這熱鬧的人群之外,他們卻傳遞著一種莫名的壓抑。
「好姑娘,回去吧。」張誠年摸了摸她的頭安慰道。
周頌的肩膀抖了起來,她淚流滿面。
「張誠年,你帶我回家吧,我想爹和娘了。」
他的心抖動了一下,嘆氣:「聽你爹的話。」
「這次不聽,這次不想聽.」她哽咽著重複,撲進他的懷裡:「我想家了。」
她環抱住他的腰,手緊緊攥住他的衣角不放。
張誠年的力氣大些,等她情緒平復了后,一點點掰開她的手指,粗糙的手掌撫乾淨她的眼淚。
張誠年從口袋裡掏出一顆金色錫箔紙包裝的小球。
「聽話,哥哥獎勵你的。」
這一年長沙的寒潮來勢洶洶,窗外鞭炮齊鳴,熱鬧非凡。周頌穿著蓬鬆的羽絨服,卻依舊冷得打著哆嗦,她獨自坐在房間里,拉開書包拉鏈。
她的書包裡面平時亂七八糟,此時卻整整齊齊,顯然是有人幫她收拾了。
倒出練習冊,在書包的里側口袋放著一盒嶄新的糖果。她拿起一顆撕開金色的包裝,放入口中,味道夾雜著咸澀在味蕾散開。
年三十燈芯橋,周老六在院子里放了一卦鞭炮,劈里啪啦的響完后。
他回屋伸手摸了一把電視機的溫度,凍僵的手指一片麻木。
富英坐在爐子前撥著炭火,提醒丈夫:「沒人偷看電視嘞,你老糊塗了。」
這是周家別墅的第一個團圓年,老頭子因為身體原因還躺在醫院。一家四口吃過年夜飯後,一起坐在電視機前看春晚。
周禮收到沉甸甸的紅包很開心的數著鈔票,十足的小財迷。
他點完一遍后把自己的紅包都上交給周頌,語氣翹著小尾巴:「姐,以後你每年都幫我管著,攢著我長大了娶老婆。」
一家人聽了這話哭笑不得,馮依捏了捏兒子的臉頰:「小沒良心的。」
周頌看著窗外飄落的雪花,她推開門走了出去。
站在屋檐下凝望許久,攤開手接住一片雪花,瞬間融化成水。
「霜重見晴天,雪多兆豐年。」周懷明拿出一條圍巾圍在女兒脖子上,他笑著感慨:「明年一定有個好收成的。」
這個衣食無憂的男人竟然也心繫著底層農民的莊稼,周頌終於開始打量他。這是一個怎樣的人呢?
初一早上,花園裡落滿了雪。
周頌早早的起床,她從倉庫里找出水槍,接在花園的水龍頭上,卻沒有水出來。
周懷明跟在她身後,他手裡端著一盆熱水:「凍住了,先化開。」
熱水泡了會兒后,水龍頭終於陸陸續續有水流出來。
周頌把自己的自行車推出來,先把輪胎的泥巴沖乾淨,再用抹布一點點的擦拭著車身,周懷明也找了一塊抹布過來幫忙。
擦著擦著,周頌的眼角開始模糊:「我阿爹很愛惜他的自行車,每次都在河邊洗得乾乾淨淨,從小到大,我一次也沒幫過他」
周懷明的動作也征住了,此刻他多麼想把女兒擁入懷裡輕聲安慰,但他只能隔著無形的鴻溝,看著女兒隱忍的表情,他說:「哭吧,哭出來心裡就好受了。」
周頌搖頭,她把眼淚倒回眼眶裡:「不能哭,過年不能哭」
行事不可任心,說話不可任口。
周頌擠出一個笑容,繼續彎腰擦著自行車。
春節假期,周家人一起從長沙飛了一趟海南。
周頌第一次坐飛機,耳邊嗡嗡的,吃了一片馮依準備的口香糖后,終於好多了。
周禮坐在一旁捏著小耳朵,張著嘴巴,輕聲發出:「啊」的聲音
周懷明從政,馮依從商。還有一些跟馮依公司有往來的生意夥伴,無應酬不成生意,這也是馮依第一次參加。
一次商業談判的時候,投資人那邊順口提了一句:「馮總,我們過年去海南度假,你們家有什麼打算呢?」
嗅到商業契機的馮依立馬走上去握手:「我們家也正打算旅遊呢,海南不錯啊,到時候還能搭個伙,你們家幾口人,我安排小劉一起把酒店定了」
馮依在工作上能力還是有的,但公司是家族企業。她雖然大小算個總,卻一直被打壓,手底下人也對她暗暗不服,在公司有些吃不開。
主要還是因為她從小出生起點高,千金小姐沒受過什麼挫折,脾氣和性子太直接,吃過些虧后慢慢也長教訓了。
坐在飛機上,她給女兒提個醒:「看到個跟你差不多大的女孩兒,你記得跟人家多聊聊天。不要只知道學習,媽媽都打聽過了,人家對鋼琴、舞蹈這些藝術感興趣,到時候你就照著媽媽教你的跟人家聊.」
周頌轉過頭看著窗外,戴上耳機,閉目養神。
周懷明提醒她,語氣不怒自威:「馮依。」
夫妻兩人在飛機上壓著聲音吵了幾句,最後馮依不開心的說:「如果小頌從小就跟在我們身邊的話,琴棋書畫肯定也樣樣精通。」
這句話顯然是在埋怨,其他人周頌管不著,但語氣里透露著看不起鄉下人。
真是陽春白雪和下里巴人。
周頌摘下耳機緩緩開口:「我爹雖然沒教我彈琴跳舞,但他教了我尊重別人。」
馮依知道又把女兒得罪了,她在周懷明看向她的眼神里徹底閉上嘴。
他們在海邊定了一棟別墅。
周頌選好自己的房間以後站在窗戶邊上靜靜看著海面,海天相接一望無際,吹來的海風裡夾雜著咸濕的味道。
海南氣候宜人,只需一件長袖就足夠了。
周禮來敲了幾次房門,見沒人理他,便拎著小桶自己去玩沙子了。
到了晚上一群人在樓下燒烤,熱鬧非凡。
晚上風大,周頌穿上一件薄外套也下樓了。
大人們一起聊著天,偶爾聊幾句工作相關的事。一個有型有款的女人看到走出來的女孩兒詢問馮依:「這就是你侄女兒小頌吧?」
馮依受寵若驚,連連點頭:「是的,小頌過來。」
周頌過去彬彬有禮打了個招呼祝賀新年好,女人對她好像很感興趣,主動跟她聊著天,兩人有問有答的。
直到聽到一聲清脆的嗓音,周頌好奇轉過身。
隨著咔嚓一聲,女孩按下快門鍵后把相機放下,露出一張巧笑嫣然的臉。
「蔣樂樂。」周頌喊出口。
蔣樂樂開心的跑過來:「周頌,新年好。」
兩個小女孩圍在一起,蔣樂樂興高采烈的展示自己的新相機,周頌看著裡面的照片也很新奇。不過晚上光線不好,拍出來的效果噪點太多。
「周頌,我還以為你對這些不感興趣呢。」蔣樂樂拍著胸脯說:「明天白天我幫你多拍幾張。」
「我還沒拍過照呢。」周頌不好意思的說。
蔣樂樂知道她家境不好,寬慰道:「這有什麼的,我有相機了以後我都給你拍。」
周頌點頭:「謝謝你,我爹娘看到了肯定很開心。」
蔣樂樂誇下了海口,但她其實對相機還操作不太明白,兩個女孩站在紅樹林旁搗鼓了半天,蔣樂樂只能尷尬的笑。
昨晚那位有型有款的女人也走過來,嘴裡教訓著:「叫你做什麼事都三分鐘熱度,靜不下心好好學。」
蔣樂樂把相機從脖子上取下來,撒嬌道:「媽。」
蔣母接過相機,手上在菜單欄熟練的撥動著:「你們一起站著吧,我給你兩也拍一張。」
拍完照片,蔣樂樂捧著相機屏幕看的入迷。
周頌站在一旁道謝:「阿姨,謝謝您。」
蔣母半蹲下,摸著她的頭髮:「小頌,阿姨該謝謝你才對。」
「好孩子,等照片洗好了,給你爹娘寄回去,他們看到肯定很開心。」
女孩說的話她都聽到了,這是個孝順的好孩子。
結束旅行的時候,蔣母還特意準備了一個大紅包給周頌,看著女孩兒對著紅包手足無措的樣子,蔣母溫柔開口:「小頌,給阿姨做乾女兒怎麼樣,不嫌棄的話你喊我一聲乾媽。」
「乾媽。」周頌乖乖接下了紅包,蔣樂樂挽著好朋友對媽媽比了個大拇指:「媽你真有眼光。」
回了長沙之後,蔣母還特意在自家旗下的一家酒店擺了個宴席,禮數周全的認下了周頌這個乾女兒,表示看重。
馮依她堂哥跟了半年也沒苗頭的項目,蔣氏集團直接跟馮依簽下了,以示送給乾女兒的見面禮。
晚上馮依睡覺的時候反覆問周懷明:「我沒做夢吧?」
周懷明沒多說,微不可見的皺了眉頭。
開學前周頌收到了郵政寄回的成績單,上面家長一欄是阿爹的簽名,墨水已經幹了。撫摸著信件,她緩緩展開家書,爹在信里報了平安。
說小六的獎狀年哥兒已經交給他,他跟娘一起裱起來了。
叮囑小六好好學習,他們身體都好。新年的時候,大祥哥、年哥兒、芳妮兒、軍子他們天天去家裡串門,跟小時候一樣嘰嘰喳喳的煩都煩死老兩口了,就想圖個清凈。
紅妮兒已經結婚辦酒,熱熱鬧鬧出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