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月是故鄉明2
第2章 月是故鄉明2
一聲中氣十足的口哨響起,龍舟比賽開始了。寬闊的河面上,五條勢頭正猛的龍舟如箭離弦,每條船上是十幾個健壯的漢子奮力划槳,村婦和老人站在橋上吶喊,童子軍在岸邊奔走助威。
紅妮兒激動的跟著人群,但她沒始終有忘記小六,於是留下一句:「小六你留在這裡,我一會兒告訴你爹來接你。」
人便頭也不回的跟著大部隊走了,落在身後的小六高漲的情緒慢慢偃旗息鼓。她跟不上人群,而熱鬧也漸漸離她遠去。
但她不甘心被丟在原地,於是邁著搖晃的步伐緩緩前行。
慢慢的她追上了第一個人,小六開心的喊:「誠哥。」
走在她前面的背影在橋邊的月色下轉過身,張誠年慢悠悠的甩著手裡的小棍,他顯然意外身後還有一個小尾巴:「你走的可真慢啊。」
「可我追上你了,你是第一個被我追上的,我還會追上第二個,然後追上所有人。」小六不服氣了,說著說著她就開始吹牛:「也許我還能追上龍舟呢。」
張誠年已經十歲了,他才不會跟六歲的小屁孩計較。
大孩子不會喜歡跟小孩子玩,但此刻他難得有耐心等一隻會吹牛的小烏龜。
說完她就沮喪了,她知道自己很慢,但她的心已經巴不得飛過去了,她抱著期望,表情懇切:「你能背我去嗎?」
「不能。」小孩子喜歡惡作劇,張誠年看著她笨拙的樣子,就像逗他罐子里的蟈蟈一樣故意作弄,兩者都讓他很有滿足感。
月色下兩人沿著河道旁一路前行,她雖然走的很艱難,但已經能瞧見不遠處熱鬧的火光,河裡還有白色的斑點在撲騰。
「誠哥,你也去學校嗎?」小六忍不住繼續問。
「嗯。」
「紅妮兒他爹說上學沒用,為什麼你們還要上學呢?」
這種問題張誠年不想回答,女孩子想的總是很簡單很無聊,她們思考的只有洗衣做飯,嫁人生子。
但小六還是孜孜不倦:「上了學還是要放牛,那為什麼不一直放牛呢?」
「上了學才不會放牛。」張誠年終於反駁她,他堅定的說。
小六還看不懂他此刻的眼神,她辭彙量有限,不知怎麼形容。
她又被河裡濺起的水花吸引了目光:「誠哥,他們在做什麼?好熱鬧啊。」
「抓鴨子。」抓完鴨子就基本散場了,張誠年在心裡計算著,因為他並不喜歡這場熱鬧。
他不緊不慢的折下河岸的柳枝,葉上上面趴著一隻綠油油的蠕蟲,熟練的手指輕輕一彈,小毛毛蟲墜進了草叢裡,枝葉上還留著一圈圈蟲眼。
小六的方言還說不明白,喊他總是誠哥。
「妹妹,送你。」隨手編出一個柳枝草環,他把草環戴在她頭上。草環上是微微顫動的柳葉,還有被風揚起的五彩繩和烏黑的長發交織在一起。
龍舟結束之後,岸邊的人群慢慢稀疏了,大人們喜笑顏開的拎著肥碩的鴨子陸續回家。
老六擅水,他抓的鴨子多的抱不下了,便大方的送了幾隻給同鄉,左右手各拎一隻留著自家吃。
夫妻兩招呼著,在一群歸隊的孩子里瞧不見小六的身影,心裡咯噔一下。
芳妮兒還沉浸在抓鴨子的熱鬧里,一問三不知。
芳妮兒他爹剛收了老六的鴨子,心裡覺得愧疚。當場就甩了脾氣,擼起袖子,把自家小妮兒好一頓揍,下手的時候倒也沒忘記攥緊手裡的鴨子。
幾個好心的村民當起了和事佬,拉開了父女兩人。可是一個九歲的孩子已經有了強烈的自尊心。叫她當著同學朋友們的面屁股開了花,哭的又羞愧又委屈。
紅妮兒才後知後覺的想起,小六還在燈芯橋等著呢。
於是夫妻兩借了把手電筒,一邊喊一邊尋過去。
連平靜的河面兩人也打量了一路,小妮兒年齡小走路也不穩,夫妻兩加快了腳下的步子。
可來回走了兩趟也沒看到人影,這下可真急了,像熱鍋上的螞蟻似的抓心撓肝。
兩人分開兩路,周老六繼續在河邊找,富英回家看看,小妮兒會不會回家了呢?
月色下,少年的背影雖然瘦弱,身姿卻堅挺。他走的很慢,趴在他背上的小姑娘緊緊圈住了他的肩膀。
富英激動的喊了一嗓子追了上去。
兩人身上都有幾分狼狽,身上沾了還未乾透的一灘泥水。
「嬸子,小六她摔進泥坑裡了。」張誠年背她的時候,身上便也被弄髒了。
「謝謝你,嬸子來抱吧。」富英懸著的心終於落下了,她彎下腰打算接過女兒。
「嬸子你別把衣服弄髒了,我還能背的動。」張誠年是個心眼實的孩子,他把小六往身上顛高了些,證明自己還有力氣。
富英見小六搭在誠哥兒背上的手圈緊,她便也不推脫了:「誠哥兒,那你送妹妹回家,你叔還在河邊尋小六呢,我去喊他回家。」
說著她又把手電筒調亮了些,塞到小六手裡,她不放心的叮囑:「照著路上,你們小心點,我跟你叔一會兒追上來。」
走在回家的路上,兩個孩子的背影被月光照的斜長,漸漸與夜色交融。
白天的山谷是安靜的,小豆丁們都關進了學堂。於是樹上的蟬和池裡的蛙沒了最大的天敵,它們在夏日田間放肆鼓噪。
周老六抱著小妮兒去城裡跑了一趟,走的時候她表情很是沮喪,回來的路上又歡快的蹦蹦跳跳。坐在回鄉的大巴上,小六興緻勃勃的問著阿爹學校的事,她好奇的問:紅妮兒和誠哥說的不一樣呢?
阿爹問她:「小六想去學校嗎?」
她想了想,點點頭。
「可是學校很遠很遠,要走好久的路,你的腿會摔跤,走不到的。」
阿爹繼續說:「等你學會走路,就能去學校了,小六去看看紅妮兒和誠哥兒誰說的是對的。」
原本失落的臉龐又舒展開,她繼續點頭,眼神里是懇切的渴望和真誠的嚮往。
下了班車后,還要走一段遠路,翻過小半個山頭。
剩一小段路的時候,父親便把懷裡的小六放下來牽著走。
原本半個小時的路程,兩道錯落的背影穿過泥濘的小路,身後落下的是一深一淺、一大一小的腳印。
晚上富英坐在床邊搖著蒲扇納涼,丈夫在煤油燈下慢慢挑破小六腳底的水泡。
小妮兒輕輕吐著鼾聲,她已經睡熟了,偶有一隻蚊子偷偷摸摸的想落在她的胳膊上,便被一雙粗糙厚實的手掌拍扁。富英擦乾淨手上的蚊子血,繼續坐在床邊給丈夫搖扇:「妮兒的腿是什麼病?要籌多少錢?」
說到這個話題,富英的臉上便掛上了幾分愁緒。
周老六又把銀針放在酒精里蘸了會兒,他握著女兒的小腳,尺寸只有他的半個手掌大,擠出了膿水,小妮兒皮膚嬌貴的很:「不用錢,醫生說她沒病。」
醫生檢查說身體是沒問題的,估計是有些心理障礙。
天氣到了最炎熱的時候,小豆丁們放暑假了。孩子們漫山遍野的撒丫子,天上飛的地上爬的都警惕了起來,連河裡幾尾游魚也感知到了危險的信號。
陸陸續續有小夥伴經過小六家門前。小六開心的喊她們,芳妮兒看見是她,不開心的撇下臉,神色彆扭的留下一句:「你不要跟著我們。」
村裡年齡差不多的只有三個女孩子,小六受了幾次冷落後,便不再主動找她們。村裡的男孩子像猴兒似的亂竄,小六跟在他們屁股後面,不一會兒便被落下了。
有一次大家玩捉迷藏,因為少了一個隊員,所以小六有幸拉過來湊數。
張誠年是捉迷藏是高手,只要他想藏就沒人能找到,但架不住隊友太拉跨。因為小六走不了太遠,所以只能拉著她就近躲在了衣櫃里。
衣櫃並不結實,空間也很擠。但兩個小傢伙體格都瘦弱,於是便很容易藏匿,看小六還呆在原地,張誠年便直接動手把她塞了進去。
過了會兒,聽到越來越近的腳步聲,兩人的心緊張的跳到了嗓子眼。衣櫃其實是最容易暴露的位置,如果時間充足,他肯定不會躲在這兒。
還好是心眼馬虎的軍子被安排來搜查這個房間,軍子只堪堪看了一眼,還像模像樣的趴在地上掃了一圈床底,沒看到人影便離開了。
躲在衣櫃里的小六和張誠年面面相覷片刻,她咬緊牙關,終於沒忍住哇的一聲哭出來了。
還未走遠的軍子聽到聲響殺了個回馬槍,他打開衣櫃門,看著買一送一的兩個驚喜。開始忍不住志得意滿,決定以後捉迷藏都要把衣櫃仔細檢查一遍。後來軍子甚至會嚴謹的把衣服掀開,看衣服裡面有沒有疊一個小人。
「你哭什麼?」張誠年氣急敗壞的指著她。
小六知道自己闖禍了,她憋著嘴,抽泣解釋:「房子,很可怕的房子,被鎖住了.出不去。」
張誠年和軍子莫名其妙的眼神短暫交流,他們知道小六被周叔領養的。
她以前一直被關在房子裡面嗎?
但小孩子們並不關心這些,他們只嫌棄小六是個拖油瓶。
這次的後續就是更沒有小夥伴主動來喊她玩了,小六像被忘了一樣,只能坐在門檻上發獃。
直到八月的午後,天氣一如往常的炎熱,但那天山谷迎來的風很大,吹的葉子索索作響,連細小的枝椏也跟著搖擺起來。
小六牽著一隻漂亮的燕子風箏,趴在樹上捉蟈蟈的小子們被吸引了目光,芳妮兒和紅妮兒暫停了手裡編的五顏六色的花圈。
趕牛坪,小豆丁們圍在一起。目光聚集在風箏上,好不羨慕。風箏不是稀罕物,卻是第一次看到這麼精緻輕盈的。
大祥第一個開口借了玩兒,他扯著線跑的很快,小豆丁們追在後面跑。
風箏在他手裡飛的比屋頂還高,懸在天上。
芳妮兒雖然還是不跟小六說話,但她終於不排斥小六加入這個團體。
六歲是心智啟蒙的年齡,仰望著那隻風箏,小六的木訥和遲鈍正在一點點瓦解。
張誠年也牽著風箏跑了一圈,被屁股後頭的軍子吵煩了,掃興的把風箏丟給軍子,他看到遠遠落在最後的小六。
想起上次跌在水坑裡的小笨蛋,張誠年心情不錯的主動哄著:「要不要哥哥背?」
小六坐在地上喘氣兒,被走過來的張誠年拉了起來。頭髮上還俏皮的豎著幾根呆草,她利落的搖頭拒絕,像小鳥似的撲朔地抖落了幾根稻草。
小六朝著遠方的小夥伴跌跌撞撞走過去。
她開心的笑,笨拙的跑,腳下的速度開始提升,越過田野。
風略過田間的金色,翻湧起一陣麥浪,搖曳的枝頭穗粒飽滿,彎曲的禾苗迎風搖擺,撲面而來的是即將成熟的稻香。
她不是可愛的、討喜的、聰明的小孩子,甚至是木訥的、痴獃的、笨拙的小傻子。有了您的庇護后,有幸她長成了最健康最快樂的小姑娘。
那天回家之後,軍子第一件事兒就是撒潑打滾要一隻風箏。
他是幺兒,家人取名張志軍,那個年代都以參軍為榮,但不是誰家都有資格的,可見家人在他身上寄予了厚望。張志軍從小便是千珍萬愛的長大,只要父母能給的了,從沒有什麼得不到的。
可他爹做的軍子都不滿意,踩在地上說沒有小六的風箏好看,沒有小六的風箏飛的高。吵得心煩了,他爹便伸手要打他。
巴掌還未落下,爺爺奶奶就把他爸訓了一頓,耐心的哄著小孫兒吃飯,下次讓小六把風箏借給他玩。
聽到借,軍子又賭氣的不吃飯了。
「不借,不借。讓小六把風箏送給你。」爺爺奶奶端著碗,用勺子喂他吃飯,語氣溫柔的哄著小孫子。
第二天,張志軍就興高采烈的跑去了小六家要風箏,回來的時候卻一副吃癟的表情。張芳割完牛草看見低頭耷腦的弟弟,家裡的柴垛邊是昨天被軍子踩爛的風箏。
她坐在院子里劈柴,耳邊娘還在念叨她手腳麻利些,心裡想到了小六那隻飛在天上的風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