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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火熱的心與冷漠的心

  次日,清晨,霧氣朦朧,空氣清新。

  晉人英雄會的駐地,早早地迎來了一隊人馬。

  這是一群赤發赤瞳的人。

  為首的正是莽古麻。

  莽古麻帶領著一群赤族高手,來到門前後,他忽然停了下來,轉過頭來,「大家在這止步吧,裡面會發生什麼,大家等著看就是。」

  今天的莽古麻換了一身華麗的服裝,領子袖擺都有火蛇,之前手中一直拿著的老煙槍也丟下了,兩手空空,由大袖籠罩住,看起來十分地威風、氣派。

  「怎麼能讓族長獨身犯險!」

  「這些晉狗不安好心,族長不要中計了!」

  「對啊對啊,還是讓大家都進去,一起對付那些晉狗吧。」

  一時之間,周圍那些赤族的高手們,都群情激憤,紛紛亂亂,義憤填膺起來。

  「你們不用說話。」

  說話的不是莽古麻,而是大宅之中,悠悠走出來的玉幽子。

  玉幽子佩劍、戴冠,也一身道袍,和莽古麻相似,十分正式,再加上唇紅齒白,雪膚青絲,赫然一位英姿颯爽的女冠站在眾人的面前,令人眼前一亮。

  她含笑看著周圍眾人,「諸位還看不清局勢嗎?現在早已經不是你們赤族在陽首城一手遮天的時候了,你們的族長不讓你們進來惹是生非,是為了保住你們一個存活的可能,否則我們這邊稍有差池,消息一經傳播,整個大晉朝廷都將傾軋過來。」

  她這當然是拉大旗、扯虎皮了,雖然莽古麻不讓這些人進來搗亂,的確有這方面因素的考量,但大晉朝廷也和寧宣沒有半點關係,對這個龐然大物而言,就算是薛老頭這種內部人員,也都是死便死了,不會因此而有分毫動搖。

  大晉朝廷即使要動,也是因為聖上的意願而動,而不與這偏遠地方几個江湖人士有什麼關係。

  不過對這些赤族人而言,這番話還是很有力量感的。周圍那些紛亂雜擾的聲響,就這麼漸漸停歇下去,彷彿隆起的毛毯,被一隻手按得逐漸平整,沒有一絲一毫的雜亂。

  其實不用玉幽子特意強調,他們在近幾日的變化之中,已經感受到了那股大勢將至的味道。

  就好像一個國家,在近幾百年來,成為了當之無愧的霸主。可是他們一直以來視作威脅的另一個國家,從來沒有被消滅,雖然在那國家的內部,時常有悲觀的、哀嚎的、可笑的、瘋狂的聲音,但那個國家到底還是把持住了那一股力量,那一股氣,那一股勢。

  即使現在,赤族仍然是陽首城的霸主,如果赤族和晉人火拚起來,大概率仍然是赤族勝利,可他們卻已經不敢動作了。

  他們已經被一股氣所攝,被一股勢所鎮。

  所有人都能看到,即使這次莽古麻與寧宣的會面不了了之,可他們所帶動的這股熱潮已經是沒辦法停歇,沒辦法消弭的了。在不遠的未來,晉人們必然將取代赤族的位置,這種必然是最絕望的,因為沒有一個人甚至是一個族群的力量能夠將其勝過。

  這就是大勢。

  一個晉人崛起的大勢。

  忽然間,有個人問莽古麻,「族長,這是真的嗎?」

  這是個年輕的聲音,在這個清晨、霧朦朧的時候,傳播得十分遙遠,空空蕩蕩的街頭,迴響出他一個人的聲音。

  莽古麻也不願意他們進去搗亂,於是也點了點頭。

  許許多多的赤族人,以絕望的目光看向莽古麻,整個族群之中顯現出一種死寂。

  就在這時,莽古麻笑了笑。

  他笑起來的時候,習慣性抬了抬左手,左手的食指墊在中指下面,似乎架著一桿什麼東西。熟悉他的人都知道,那是一桿老煙槍,只不過今天莽古麻沒有帶上。

  他似乎也察覺到了這點,於是笑意更濃,眼角都在笑容下形成了一層層的皺紋。

  「諸位,打起精神吧。」莽古麻笑著說,「我都來到了這裡,你們還有什麼可怕的呢?放心,放心,一切都有我在,你們儘管放心就是。害怕嗎,恐懼嗎,痛苦嗎,絕望嗎……其實這些都是不需要的,你們唯一要做的就是放棄思考,把思考這個工作交給我。我會好好處理這一切的,應該沒有人對我沒有自信吧。」

  他的神色,帶著一種慈悲,像是一尊神祇,心中滿溢著憐憫與悲哀,審視著自己的子民們。

  這個獨身,沒有子嗣,別無所求,將自己的前半生奉獻給了族群的男人,以一種慈父一般的目光,掃過面前的所有赤族高手。而被他目光掃過的人,都好像是被父母所看待的孩子一樣,下意識地直起了腰板,撐起了背脊。

  玉幽子有些驚訝地看著這在莽古麻那一句甚至都沒有什麼邏輯的話語,將這群哀兵給一下振奮起來。

  這群本來隱隱約約,已經被近幾日晉人的變化所帶來的壓力給壓倒的赤族們,現在再度擁有了戰鬥的意志。他們一個個用目光看向莽古麻,就好像一群狼崽看著自己的頭狼般忠誠。

  這時候,莽古麻忽然道,「你是叫玉幽子道長?」

  「嗯。」

  「你知不知道,這個世界有一種力量,叫做心的力量。」莽古麻越過了玉幽子,漫步走了進去,在原地丟下了一句話,「我的心靈正在發熱,寧宣呢?」

  ……

  寧宣的心冷靜。

  不,不是冷靜,而是冷漠。

  他端坐在大廳正中央的首座,等待著莽古麻的到來。

  莽古麻走進大廳,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寧宣。

  以及寧宣的背後。

  那是一副精心挑選的字畫,被掛在堂前,立於寧宣的頭頂。這字畫是書法龍飛鳳舞,丹青意境雋永,寧宣坐在這幅書畫之前,像是將一顆心也沉浸在了其中。

  這是一幅《文武侯破敵陣梟敵首大勝赤族立於陽首城圖》。

  文武侯,就是方天然。

  這幅字畫是方天然親筆所畫,雖然那是個虛假的方天然,但也可以以假亂真。他將自己的心情揮灑,意境投入,畫出了這樣一幅字畫,象徵著昔日大晉勝過赤族,東風壓倒西風的輝煌時刻。

  而畫中字句,便是方天然極為自得的那一篇《說志》。

  莽古麻看到了這一幕,心中的種種激蕩、情懷、熱血,都一下子感覺到了一種無味。

  就好像是心中這些東西,全部都褪了色彩一般。

  如果將這些情緒打個比方,本來有的是紅色,能感覺到一種艷麗,有的是藍色,能感覺到一種深沉,有的是黃色,能感覺到一種燦爛,有的是紫色,能感覺到一種不凡……可是現在,莽古麻心中的五顏六色,全部一一褪去。

  只剩下了蒼白二字。

  他忽然感覺到一種疲憊。

  「哎,這是方天然的字畫,方天然雖然不是索伊聖王的對手,但其實反而比索伊聖王更稱得上英雄二字。可惜他一生為了晉人操勞奔波,死後卻被我族給奪權篡位,這樣一個英雄人物,曾幾何時是多麼壯烈偉大,可數百年後的現在也成了沒有意義的事情。與其相比,我做這些事情,到底是為了什麼呢?我所做的事情,真能夠幫助我的族群過上更好日子嗎?這些人真的需要我幫助嗎?我到了最後,是不是既害人又害己?我是不是應該早日逃脫這個囚籠泥潭,尋找到獨屬於我的自在……」

  莽古麻的心頭,忽然浮現起了無數種的念頭,這些念頭,完完全全是他之前在門外的時候,心中所持有念頭的相反情緒。

  自信的反面,其實不是自卑,而是消極。

  自卑是在乎一件事情,而不認為自己有能力完成這件事情,便只可遠觀而不可褻玩。

  消極卻是根本不在乎這件事情。

  現在的莽古麻,忽然覺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沒有意義的。即使做到了如同數百年前方天然那樣的大事,也終究抵擋不過時光流逝,更擋不住大勢所趨。

  他一時之間,有一種脫離一切,逃去凡塵,忘卻俗事的衝動。

  「不,不對,這根本不是我的想法,而是被人植入的想法……」莽古麻忽然驚醒,抬頭一看,正對上寧宣的雙眸。

  他這一看,從寧宣的身心之中,體會到了一種冷漠。

  寧宣並沒有和身後那副畫融合在一起——或者說換個說法,他雖然把自己的氣勢,氣機,和這幅畫融匯在了一起,在自己的情感並沒有融入進去。

  因為這幅畫雖然描繪的是一場壯烈的大勝,卻也是一場煉獄慘劇。

  一將功成萬骨枯。

  方天然殺盡妖族,收納赤族,得到了朝廷的文武侯封號,這一路上雖然光鮮亮麗,但也造成了不知道多少悲劇。

  寧宣不是那方天然,不是那滿城的將士,他不是晉人,不是赤族,他不是勝利者,也不是失敗者,但他的確在那畫中。他融入畫面,沒有融入感情,他人在畫中,心卻比畫還高。

  莽古麻的眼神向上一挑,掠過了寧宣,再掠過了那副畫的主體部分,最後停留在了那副畫的最上面部分。

  一顆……太陽。

  普照天下,統御四方。

  原來這才是寧宣的心,他的心冷漠,但冷漠不是無情,反而是一種大慈大悲,一種對眾生的愛,對生命的尊重。

  在寧宣的心中,赤族也好,晉人也好,妖族也好,都是一樣的。

  所以他冷漠。

  所以他反而溫暖。

  「你在等什麼,莽古麻先生?」

  寧宣似笑非笑,坐在椅子上。

  這個看起來不到二十歲的少年,居高臨下地看著莽古麻,這個遠遠超過他一倍年齡的中年人。

  「這是什麼邪法?」

  莽古麻知道自己積蓄許久的戰意已去,只勉強保持著冷靜,左右看了看。

  在大廳之內,別無二人。

  除了寧宣之外,就是他。玉幽子也只不過是帶路到前廳,至於什麼僕從侍衛,一概沒有。

  不過雖然只有兩個人,但寧宣卻命令晉人英雄會的人,準備了許多把椅子,在兩邊排開。這些椅子左邊一列,右邊一列,每一列有八個,一共十六個位置。

  卻都在寧宣之下。

  「一門魔道真傳的秘法而已,小本事。」寧宣說,「莽古麻先生,請坐。」

  他剛才所使用的秘法,就是四魔真經之中的「奪魄」秘術。這些秘術成為了曜日隱陽變之中「隱陽」的組成部分,有吸元、軀殼、奪魄、他化四種秘法。

  寧宣能夠藉助這種秘法,在特定情況之下,影響他人心智。不過這一招在真氣境使用,還是局限較大,需要很多籌備。

  也就是這一次以逸待勞,請君入甕,等到了莽古麻的到來,可供一用。

  莽古麻笑了一笑,並不在意,而是隨便找了個位置坐下。

  他雖然坐在寧宣的下方,但是神態、行動、舉止等等,卻沒有絲毫的慌亂憤怒,而是自然而然,從容不迫的。

  這其實才是最不容易的。

  寧宣知道,那副字畫配合四魔真經,或許起到了一些功效,但這些椅子其實對莽古麻是沒有用的。不過這本來也就是試探性的做法,是否真正有用也不重要。

  莽古麻坐定之後,忽然先發制人,「你很想要贏我。」

  「哦?」

  「你如果不是想要贏我,就不會如此繁複地準備。」莽古麻道,「而你之所以準備如此多的伎倆,就是因為你覺得自己贏不了我。」

  他不像是在對寧宣說話,而像是在對自己說話。

  他當然知道,真相是不是這樣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自己和寧宣是否願意這樣相信。這場戰鬥,始終是他們兩個的事情,只要彼此都相信一件事情,那這件事情即使不是真的,到最後也就是真的。

  「我為什麼贏不了你?」寧宣笑了,好像聽到了一個天大的笑話,然後他微微壓低了腦袋,看向莽古麻的雙眼,「我背後是大晉,你背後是赤族,兩族的實力不言而喻。我不到二十歲,你起碼也有四十歲,我們未來的潛力無需比較。我有兩尊古魂,你只有一尊,輪底氣也是我足。我戰勝了那個狀態的南庫塔木,你不是那時候他的對手。我們迄今為止交手,也是我勝利多,你吃虧多……如此種種考量下來,你憑什麼能贏?我憑什麼會輸?」

  他一字一字,念得極快,每一個字,都是誅心之言!

  莽古麻坐在原地,沉默良久。

  他忽然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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