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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炎玉

  寧宣和南庫塔木兩個人,囂張跋扈,踏日凌空,渾身上下釋放出彪悍的氣息,你追我趕,全然不把整個陽首城內其他武道高手放在眼中。

  不過他們有資格這樣做,整個城內,除了六名玄關境古魂之外,能與他們交鋒的不出一隻手的數目。他們此番交鋒,其實也就象徵著這座城池自龍頭門派崛起,吸納天下高手之後的最高水平。

  在龍頭門派口中,這所謂的「世俗」被稱作武林、江湖。

  到達玄關境之後,就已經不算是人了,脫離了武林和江湖,在武道上更進一步,踏入門派、皇權、天下霸權、武道未來、長生不朽、以一敵國的範疇。那個時候所談及的事情,遠離平頭百姓,入了雲端,上了天際。

  現在的寧宣和南庫塔木,自然遠遠沒有這樣的水平。

  但他們也已經是武林的極限,江湖的盡頭。

  即使是玉蟾子、莽古麻這樣的人物,也被他們的舉措所驚動。

  自那一條街區開始,整個城池的武道都在瘋傳兩個人的消息,一傳十十傳百,無數人都想要親眼見一見這樣一場大戰。

  熱烈而沸騰的氣息,一下子飛揚在整座城市內外,像是燃燒的火一般旺盛。

  如果有人的肉眼能夠分辨出全城的武道高手,就能看到天南地北、城內城外,大量武學有成之輩,就如同涓涓細流匯入大江大河一樣,循著寧宣與南庫塔木的足跡追尋過去。

  寧宣和南庫塔木一路行進,也就好像是這些人的風向標一般,指引著他們的前路。

  即使看不到他們的身影,所有人也都能感應到他們的氣息。

  這簡直是陽首城的一場盛會!

  ……

  一路飛馳,兩人很快便出了城。

  寧宣一馬當先,尋了一塊空無一人的小土坡,當先放緩步伐,停了下來。

  一轉身,南庫塔木已經來到了自己的面前,像是從一開始就站在那裡一般。

  「整個陽首城的高手,都被我們引動了。」寧宣也毫不意外,「南庫塔木,看來我們這一戰,牽一髮而動全身,會影響許許多多的事情啊。」

  「我若敗了,只怕是我族的罪人。」南庫塔木平靜道,「方息壤的崛起,你的出現,這或許象徵著我族氣數已盡,晉人的時代即將重臨。如果我敗給你,這一個時刻,又將大大地向前推動一步!」

  寧宣問,「但你似乎並不擔憂這種可能?」

  南庫塔木道,「因為我會贏。」

  「就算你贏了,你也不能夠阻礙時代的大潮。」寧宣只笑了笑,然後說出誅心之言,「你贏得了我這樣一個晉人,贏不了所有的晉人。你贏得了所有的晉人,一日走不到烘爐境界,就遲早會老、會死、會衰亡。你一個人的力量,改變不了你們種族的命運,天下的大勢始終在晉人身上——南庫塔木啊,你可知道,你如今的戰鬥,是多麼沒有意義的一件事情!」

  他們速度太快,雖然氣息煊赫,卻一時半會兒,沒有多少人追上來。

  如果一些赤族人追上來,聽到了寧宣這句話,要麼是勃然大怒,要麼是沉默不語。但這二者也只是看起來不同而已,其本質都是一個反應:那就是他們沒辦法反駁寧宣的話語。

  寧宣所講述的道理,完完全全正中赤族的死穴。這陽首城的情況看似浩大,實際上卻是強弩之末,經不起大晉真正發力一碰。

  聽了這樣一番話,很少有人能夠再提起戰鬥意志。

  「沒錯,我並不否認晉人的勝勢,這是遲早的事情。最初的大晉征服了最初的我族,後來我族漸漸奪回了權勢,再後來晉人重新打敗我族,也是常理。其實大晉就算再強大,遲早也會被覆滅,只不過是遙遠的未來,這同樣也沒有任何一個晉人能夠反駁。」

  南庫塔木聽了寧宣的話,卻根本不為所動,「但從這個角度來看,遲早有一天,我族又會重新將晉人打倒,奪回昔日的榮光。如此反覆,不是拼得一時勝敗,而是哪一族先沒了精神,先丟了脊樑,先喪了氣魄。我今日這一戰,其實也不是為了阻礙晉人的反攻,而是為了讓他人看見我的強大,當晉人將我族擊敗之後,讓我族仍有反撲的意志!」

  他這個看起來粗莽的漢子,居然並沒有勃然大怒,也沒有沉默不語,而是有理有據地講述了一番由心之語。

  這一番話,是寧宣所始料未及的。

  從南庫塔木的話語之中,他聽出了一種無法用言語形容的決絕和犧牲。這種決絕和犧牲,是在晉人中看不到的,這不是晉人沒有,而是環境不允許。

  即使在陽首城,赤族掌握實權,但真正地位極高的一小部分人心中都很清楚,赤族與真正的大晉相比,就是一頭螞蟻。

  組成螞蟻的這群人,一生下來就必然和這隻螞蟻捆綁在一起,所思所想都必須要和螞蟻的命運息息相關。

  而晉人不同,天下九州都是大晉的領土,三十二龍頭門派,都是大晉人居多,其中的人才、武功、視野、權力、勢力、組織……如此種種,都不是一個小小的赤族所能夠比擬的。

  晉人的選擇很多,所以沒有人願意為了大晉而犧牲,即使是奪魂道人、不怒和尚這種陽首城人也一樣。

  他們有太多退路,奪魂道人要是沒有遇到方息壤,估計仍會遠走他鄉,過自己的生活,就算仍想要奪回陽首城,想的也不會是犧牲,而是有太多太多辦法。

  可赤族人的選擇卻很少,他們這群人深知,一旦赤族的勢力達到某個閾值,就註定與大晉戰鬥,而一旦戰鬥到了白熱化的階段,就註定失敗。

  這是怎麼也沒辦法改變的命運,沒有哪個狂徒認為區區赤族能夠與大晉抗衡。

  天才如莽古麻也贊同急流勇退,狂傲如索伊聖王也將期望寄托在自己那莫名其妙的「師門」之上。這兩個人幾乎是整個赤族古往今來最出色、最出彩的人物了,他們也不敢對赤族的局勢有絲毫的樂觀。

  在這種情況下,其實很容易放棄思考,因為戰鬥的意義根本就是虛無的。

  既然赤族註定失敗,那我們何不盡享歡愉,不去考慮失敗的事情?

  但南庫塔木卻給出了另一個回答:他仍要戰鬥。

  未來的事情誰也想不到,也許有一天赤族還能夠抓住一個反抗晉人的機會,到那時或許是千百年後,一個面臨選擇的赤族人就知道了自己的事迹,獲得了某種力量的支撐,做出了那一個可能改變民族命運的抉擇。

  ——而南庫塔木所想的,就是成為這種力量!

  這可能雖然微小,但在時間的長河之中,卻沒有人敢將其輕易否定。

  南庫塔木說完這番話后,寧宣忍不住伸手拍了兩下手,為他鼓掌。

  「好。」寧宣不得不讚歎南庫塔木,「你看起來不善言辭,但其實心裡邊卻比誰都看得清楚。其實很多人都以為武者只是武夫,卻不知道練武到了登堂入室的時候,就往往要對人物世情有極深的了解與掌握,沒有一個看透人的心,怎麼揮出將人粉碎的拳?南庫塔木,你的確是我的好對手啊。」

  南庫塔木卻眯了眯眼,「你沒有造成我的破綻,於是你反而有了破綻。看來這場戰鬥,是你敗,我勝,你死,我生!」

  剛才兩個人所講述的命題極為宏大,又是民族,又是犧牲,又是千百年後,又是脊樑精神,但和這場戰鬥卻沒什麼關係。

  寧宣說這些,是為了動搖南庫塔木的心智。

  南庫塔木反駁這些,是為了彰顯出自己的信念,反過來動搖寧宣的信念。

  晉人何時重新征服赤族已經是遙遙無期的事情,更遑論赤族還能找到機會再度反撲。這雖然是南庫塔木長久以來的心愿,也是對勢大的大晉的回答,但他也從未想過今日就要戰死。

  這場戰鬥他仍要贏!

  在寧宣的誅心之言面前,他非但沒有被打擊到,反而展現出自己堅固的理念來,讓寧宣為之讚歎——這雖然讓他驚訝於寧宣的開明,卻也幾乎斷定這是寧宣的敗筆。

  這可不是講道理,而是生死斗。

  在生與死之間,你卻相信敵人所堅信的道理,讚歎敵人所秉持的理念,你怎麼能夠懷著殺死他的心情揮拳呢?

  就算是不承認也好,也不能讚歎對手。

  有句話叫自欺欺人,其實當日玉蟾子就是自欺欺人,因為他非常清楚不能夠承認寧宣所講述的道理。否則支撐自己戰鬥的理由沒有,一個人失去戰意,在同級別的對手面前,幾乎一瞬間就要敗北的。

  可現在,寧宣卻坦然承認南庫塔木的信念,這簡直是應了那句話,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

  這是取死之道!

  「不,這不是取死之道,因為我雖然承認你的信念,可你並不是沒有全無破綻、堅定自我的。」寧宣卻笑道,「南庫塔木,我剛才對你的評價是『不善言辭』,可你有沒有想過,那樣『不善言辭』的你,為什麼今日這樣話多?因為你要極力證明我的話影響不到你,可一個人對某件事情越是害怕,才會越是想要去表現出自己不害怕的心情啊。」

  南庫塔木沉默片刻,「……胡說八道。」

  「是與不是,你自己心裡清楚。雖然你的道理無懈可擊,但人人都會講道理,又有誰能夠真正做到知行合一呢?」寧宣仍然笑道,「你是人,不是機械,更不是神。如果你在面對大晉這樣一個龐然大物的時候,都不為動搖,那你的心靈境界是何等的高遠,又怎麼會被困在真氣境呢?我們都有看不透徹的東西,所以我們才沒能踏出那一步。南庫塔木啊,你不是你所想象中的那樣堅強,其實你害怕,恐懼,傷心,失落,慌亂……」

  「不要說了!」南庫塔木猛然閉眼,一聲暴喝,打斷寧宣的話語。

  話應剛落,這個本來就極為高大巨碩的男人一抬手,從懷中掏出一枚造型詭異,似燃燒火焰般的紅玉。

  他將這紅玉一口吞下,整個身子陡然間再長高變大一圈,一股一股的力量從他的血肉、骨骼之中暴增、猛增、狂增。

  南庫塔木閉著眼睛,站在原地,體內的氣息逐步壯大,像是在朝這一團旺盛的火焰之中,不停地添加柴薪、熱油,要將其烘托到最火熱、最洶湧、最猛烈的狀態。

  寧宣也果真不說話了,他臉上的笑容也跟著消失了,眼裡露出了嚴肅的神色。

  兩人之間,沉默了許久。

  在這沉默的時間裡,陽首城內緊隨而來的許多高手,大約三四十人,一時都各自找好位置,遠遠觀戰這場江湖與武林之中的頂尖對決。

  這些高手是真真正正的高手,除了少數聽說了消息趕來的百鍊境界,大部分都是真氣境。其中八成以上,都是赤族人,他們分成了兩三個陣營,剩餘的晉人則圍攏一團,為首的便是奪魂道人、不怒和尚,但他們加在一起,也只能比得上赤族人的一個陣營。

  除此之外,也有三三兩兩的閑人,這裡面都是些外來的行人、路人,前來看看熱鬧,倒基本都是晉人。

  玉蟾子和常和子就在其中。

  兩個道士都沒有易容換裝,他們剛剛趕到,就被一雙眼睛掃到,所掃到的肌膚如同被針扎一般,刺痛無比。

  玉蟾子抬頭一看,就遠遠看到了一個乾瘦矮小,手中拿著一桿旱煙的中年男子,身穿常服,看來十分平凡。他朝著玉蟾子看了兩眼,目光便緊緊鎖定了常和子。

  常和子朝著他揮揮手,他愣了一愣,微笑一下,也朝著常和子揮揮手。

  「是赤族的族長,莽古麻。」玉蟾子早就從狐狸面的口中,得知了陽首城內幾個值得注意的人物的容貌,此時當然不會猜錯,「如果沒有意外,他也應該是命定者之一,擁有一尊古魂!」

  「沒感覺到,可能隱藏起來了吧。」常和子和莽古麻對視之後,目光一轉,便停留在戰場之上,「不管這個了,看打架,看打架!這兩個人和你一樣,距離玄關境也只有半步之遙了,這種級別的戰鬥,對我們而言也非常有意義!」

  而另一邊,莽古麻收回觀看常和子的目光,眉頭一皺。

  這道士毫無遮掩,觀其狀態,應該是古魂沒錯。可他在大腦中深深搜索也沒有找到,當時的陽州戰場上,有哪一位道家的玄關境高手,心中一時疑心,是不是換了裝束,刻意隱瞞自己的身份。

  這點想不出答案,他也只有觀戰。

  「這個暴雪書生真有這麼厲害?竟然逼得南庫塔木服下了炎玉,這種不熄火中傳下的秘葯,能夠大幅度提升自己的肉身狀態,燃燒壽命精血,時時刻刻保持巔峰,幾乎有打不死的生命力,耗不盡的真氣。」莽古麻一看到南庫塔木的動作,臉色就是一變,「可服用之後,就要將自己視作柴薪,直到燃盡為止,不可停歇。一旦停歇,就是身死的時候。」

  一想到這裡,南庫塔木就睜開了眼睛。

  南庫塔木深深吐出一口氣,這一口氣息吐出三寸,便是三寸火焰,在半空之中長久不息。他似乎有所感應,轉過頭來,不是看向寧宣,而是看向遙遠處的莽古麻。

  他朝著莽古麻點了點頭,微笑了一下。

  莽古麻沉默半響,嘆了口氣,忽然轉過了身。

  他認為這場戰鬥已經不必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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