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王臣
正如莽古麻所說的那樣,寧宣自見完了烈龍光之後,回房就提出了這件事情。
「我來幫你成為晉人之主吧。」寧宣說,「我有人,或許在平日里,我們幾個要和整個赤族對抗,頗有些困難。但今時不同往日,現在是大鼎戰爭,古魂肆虐,這些玄關境的高手,多得一個,便是一份驚心動魄的籌碼。而且我的手中,還有方天然這樣一位德高望重,對整個陽首城而言,都意義不同的大賢,足可以讓你名正而言順。」
「這……」方息壤沉吟片刻,「這對你而言,有什麼好處?」
「這對我的好處就在於,能夠打擊莽古麻。」寧宣說,「其實你是否掌權陽首城,對我而言沒什麼所謂的。因為我本來也不是此處的人,更不在意你接下來要做什麼。我只在乎,這一次能不能贏下這個莽古麻。所以他在乎的事情我也要在乎,他要做的事情我就要反對,他反對的事情我偏要做,你不重要,對莽古麻而言重要的你就很重要了。」
「我說我答應你。」方息壤說,「你信不信?」
寧宣笑了,「我不信,不過我也不在意你是否答應,因為只要我與你提過這件事情,你心裡有了這件事情,莽古麻就不可能再完全相信你了,而我的目的也就達到了。至於現在,就先去找找你的老朋友們吧。」
次日,寧宣和姚洗月就陪著方息壤來到了晉人英雄會的駐地。
這裡經歷前次玉蟾子的大鬧,現在正是百廢俱興的時候。一大堆的僕從修築著屋子裡的磚磚瓦瓦,但氣氛卻都顯得頗為沉悶低谷,萎靡不振。而方息壤的歸來,則一下子引爆了現場,就好像是遭遇了一場徒然的晴天霹靂,一剎那間地動山搖,風雲變色,整個府邸內內外外進進出出,全都熱烈起來,傳頌著他的歸來。
甚至連外來的許多赤族,都好奇這邊的晉人們鬧了怎樣的事端。
再過了半響,奪魂道人,不怒和尚,石崑崙和蘇嫦等一群人,或是面帶喜色,或是歡呼大叫,或是緊緊握拳,或是步伐輕巧,一窩蜂般圍攏上來。
其中蘇嫦也不顧男女之別,走上來伸手撫摸著方息壤的頭髮,眼眶也發紅了,喃喃念道,「老天有眼,老天爺保佑。」
不怒和尚傷勢已好,再見到寧宣和姚洗月的時候,知道是他們護送方息壤歸來,也不顧之前的衝突了。
但見他走上前來,一句話還沒說,就是推金山倒玉柱般地跪倒在地,砰砰砰便是幾個響頭,「多謝二位豪傑!兩位的大恩大德我沒齒難忘,以後但凡用得上和尚我的地方,就是刀山火海也可盡情說來,我情願兩位赴湯蹈火!」
奪魂道人情緒內斂,並不似不怒和尚一樣張揚,只朝著兩人抬抬手,言簡意賅,但卻分外堅決,「多謝!」
見得這樣一個陣仗,寧宣和姚洗月才知曉,這個方息壤在晉人英雄會內所寄託的東西,其實已經遠遠超出了他自己這個個體。而是成為了某種精神上的信仰,在方息壤出現之前,這群人縱然武藝高強、各有本領,也只能夠東躲西藏,遠去他鄉,在陽首城得不到半點尊重和對待,是方息壤讓他們凝聚在一起,並且擁有了未來,也擁有了期望。
不過很可惜,方息壤心中根本沒有沒有什麼家國情懷,並不似他們所想象中那樣一個救世主。
當然,從另一方面來說,晉人註定在這一代之間重新執掌陽首城,他們這些元老們在不遠的未來,肯定一個個都是和自己的祖輩一般的大人物,即使這對他們是個謊言,也絕對是善意的謊言就是了。
寧宣雖知道了這美麗的泡沫如何虛假,卻不準備將其戳破。
石崑崙則和蘇嫦一般圍攏上去,檢察方息壤渾身上下,傷勢如何,好半會兒才鬆了一口氣,「會長無礙,只是有些內力枯竭,精力損耗……看來那道士著實是給會長一場惡戰!該死,不知道是什麼膽大包天的人物,也敢在我們晉人英雄會撒野!」
在過來的時候,方息壤的穴道已經被解開了,所以石崑崙也沒有發現什麼端倪。
寧宣也不怕方息壤有什麼心思,反正他和莽古麻之間已經約法三章,方息壤不管要做任何事情,都逃離不出他們兩人之間的局。此時此刻的陽首城暗流涌動,隱藏的高手頗多,早已經不是以前莽古麻一手遮天的地方了,方息壤也不知不覺間,深陷大鼎戰爭之中。但他連一尊古魂都未有,自然只能夠依附這些命定者。
再說,他但凡有什麼心思,姚洗月這麼個玄關境的人物就在一旁,翻手之間就能夠將方息壤打殺,他也未敢造次。
一路歡歡喜喜,方息壤回到了當日接待寧宣的大廳。
不過現在寧宣到來這裡,便又是另一番待遇了。前一次幾乎也和鴻門宴差不多,方息壤對他沒什麼好意,其他人也因讓方息壤對赤族欠下人情,而對他頗有成見,再加上寧宣自己拿出激進態度去試探方息壤的意思,以至於大打出手;但這一次,他仍然是一般作態,周圍那些奪魂道人、不怒和尚、石崑崙、蘇嫦卻都不敢無禮,對他十分尊重。
在這一路上,方息壤也講述著當日發生的事情。
在他的講述中隱去了烈龍霞的存在,將那衝天的火光推到玉蟾子的身上,說是此道兼修雷法、火術,前來刺殺自己。他武功之高,簡直駭人聽聞,而方息壤一路逃跑到了晉人一條街,恰遇上寧宣相助,救下了他。
「火雷兼修……」見多識廣的奪魂道人皺著眉頭,捻著鬍鬚分析道,「道家自古以來,都有雷法修行,這自不必多說。如龍孽虎煞山的五雷天心正法,大羅山太平教的子母如意陰雷,真武盪魔宗的太極神雷……這點上有許多可能,不見到施展手法,難以說得清楚。可火法上的修行,卻是極少的。再要火雷兼修,只怕……只怕……」
「有什麼只怕的,我看那雷法是道士自己的本事,火法卻未必就是了。」不怒和尚叫嚷起來,「那火勁我經受過,一聽了描述就心裡熟悉,定然是紅毛鬼內傳的《火精五變》。這道士分明是個晉人,卻為了《火精五變》的傳承,前來刺殺我們家會長,如此便是真相!」
石崑崙和蘇嫦對視一眼,齊聲道,「我覺得三哥說得有理。」
「尚未見到真人,不能如此武斷。」奪魂道人皺了皺眉,但旁人已經不搭理他了。
不怒和尚站了起來,朝著寧宣一拱手,「此番若沒有暴雪先生相助,我們晉人英雄會只怕就此分崩離析。紅毛鬼想要毀了和尚我的第二個家鄉,不能怪我和尚不給他們面子。老四老五,你們倆跟上來,我們去搗毀他們一些建築!」
三個人已經躍躍欲試起來。
「三哥、四哥、五姐,還請住手!」方息壤面色焦急地一抬手,招呼三人停下,「不管這次事情如何,都算作是揭過,你們不準再提!」
接下來,自然是其他幾人大呼小叫,哭天喊地。
而方息壤面帶堅忍,忍辱負重。
雙方你來我往,又是一齣戲碼。
寧宣在一旁看得想笑,他自然知曉,方息壤不准他們再提此事,可不是為了保護晉人英雄會,而是為了避免此事泄露。
要是真讓這群人去鬧出大事,反而把玉蟾子逼了出來,他是否火雷兼修根本掩蓋不住,一看便知。到時候有人懷疑起來,難免有暴露他與烈龍霞關係的危險。
不過在他人眼中,就完全是方息壤顧全大局,甘願對自己被刺殺之事忍氣吞聲、視若無睹,一時間其他人都既是感動,又是慚愧,心中對方息壤更加佩服,更加忠誠。
寧宣也對方息壤有些佩服了。
這個方息壤,屬實把這一套玩明白了。
若放在前世,他一定是那種玩弄人心的PUA大師。
他最恐怖的地方,就是善於利用別人的友情、信仰、真誠,這是許多陰謀家、政治家所不相信的東西,但這些東西確實存在於這個世界。那些不相信它們存在的人,用謝易的話來說,根本算不得大惡人,因為這是一種自欺欺人,一個東西客觀存在於那裡,卻選擇駁斥其存在,這簡直是個小孩子在玩扮家家的遊戲,一旦世界不順著自己的心意來,就哭著鬧著不承認其存在的合理性。
這種人連惡人都稱不上。
像謝易這樣的大惡人,非但承認感情的作用,甚至非常願意相信感情是一種偉大的東西——所以他要用自己的自私駕馭自己的慾望,達到天性的圓滿、自我的大成,真真正正成為無所顧忌的人,這就是真人道。
方息壤很有走向真人道的趨向,因為他既相信感情的作用,又絲毫不受感情的影響。
他只是將感情、信仰這些在他人看來珍貴的東西,用一種巧妙而精細的手法,編織成自己的一種偽裝。就好像一個善於剪裁服裝的人遇上了一匹好布,一個善於畫山畫水的人遇上了一處靚麗的風景。他走在其中,卻又隨時可以脫身出來,這樣一個人除了力量之外,幾乎沒有一絲一毫的弱點。
方息壤的身前身後,隨時隨地都有一群為他獻身的人,這些人打從心底覺得他是正義的,而他所要對付的人都是邪惡的。
他認為莽古麻很可怕,其實在寧宣看來,方息壤和莽古麻一樣可怕。
莽古麻的可怕在於他的捨得,而方息壤的可怕在於他的無情。
「但你其實並不怕他們,你所謂的可怕,只是一個很異常的人,試圖站在普通人的視角去描述自己的同類,以此顯得自己很正常而已。」謝易卻在這時候說,「其實你們三個人里,恰恰是你覺得他們稀鬆平常,他們兩個對你如臨大敵。」
寧宣問,「我有什麼可怕的地方呢?」
「你認識我啊。」謝易理所當然地回答,「你有老子這樣一張底牌,誰不怕你?誰敢不怕你!」
這當然不是真正的答案,謝易想,莽古麻和方息壤怎麼可能知道他的存在呢?
他們真正害怕寧宣的地方,就在於寧宣是寧宣而已。
不過這點他不準備告訴寧宣,他從小到大就不是個喜歡誇別人的人。
方息壤和自己的二哥三哥四哥五姐彼此之間玩了一會兒大義在身不得不退的戲碼,才說到正事兒,也就是莽古麻和暴雪書生要在此地見面的事情。
這個消息,震得在場人都臉色一變。
莽古麻這個名字,對他們而言,就好像具備著某種魔力一樣,讓他們無法不為這個名字所代表的那個人心神劇顫。
這些人年歲都不小,最小的蘇嫦也比方息壤大十歲以上。在他們習武成名的那個時候,恰恰也是莽古麻執掌風雲、如日中天的時候,他們這一代的晉人武者,被這個沉甸甸的名字給壓了不知道多久,難以有喘息的時候。
即使現在一聽到這個名字,也能感受到那股無形的壓力,不得不為之神色驚變。
「我和莽古麻神交已久,正適合談一談。」這時候,寧宣老神在在地開口了,他一出口,就給人一種鎮定精神、安穩人心的力量,「這是我拜託方會長的事情,還望諸位也為這件事情費一費心。」
在場幾人,都想到寧宣的武功。
之前兩招擊敗不怒和尚,已經是聞所未聞。更不提那火雷兼修的道士追殺得方息壤上天無路入地無門,而寧宣卻又將其擊敗逼退,保下方息壤一條性命,更讓他的形象神秘強大,莫測難量。
奪魂道人沉聲道,「暴雪先生和莽……那人要在我們這兒做什麼?」
「我要和他見上一面,談一些事情。」寧宣平靜道,「不,更準確來說,是他需要和我見上一面,談一談事情。」
我和他談,他和我談。
這是兩種完全不同的說法,可是主次、王臣之間,已經無需多言。
寧宣是主,莽古麻才是次!
寧宣是王,莽古麻才是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