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說志
當烈龍霞找上門來的時候,方息壤正在書房寫字。
每當他緊張、興奮、做大事的時候,他都會寫字。
昔日他糾結於投身莽古麻門下時,亦在寫字。不過那時候的方息壤是在一所破廟寫字,破廟的旁邊土坡下埋著的就是他父母的屍骨,而他拿著一根竹條,在泥巴地上劃下一許名篇。
念念平生志,悠悠此日天;古人皆有道,吾輩豈無言!
這據說是方天然昔年在征伐陽州,登高望遠,一時感慨留下的詩篇《說志》。
誰也不知道,這個看起來骯髒、卑微如同一個乞丐的晉人男孩,其實寫得一手好字。
但他不能暴露這一手好字,因為他是方息壤。方息壤這個名字沒什麼問題,卻在當時的陽首城代表著一個禁忌,因為他是方家的子孫。
自赤族逐漸在陽首城掌權以來,方家也是家道中落。在方息壤的祖父那一輩,他們還能坐擁偌大的宅邸,過著也算是富家翁的一生,已漸漸停歇了反抗赤族、撥亂反正的念頭,甚至連自古傳下的武學,也漸漸被赤族掠奪了去,自己反而不敢私傳。
但他們甘於平淡,赤族卻未必饒得過他們。
百年前的赤族,為了進一步打壓晉人的權勢、威信,以莫須有的罪名,將晉人精神上的領袖方家一族,給屠殺乾淨。
方息壤的父親,也就在那個時候成為唯一的生還者,一時顛沛流離,到了世俗之間。這男人卻是個實打實的文化人,除了琴棋書畫、舞文弄墨之外便什麼也不會,在家族裡向來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人兒,這一下子跌落到了泥塵中去,只覺得一時成了個廢物,幾乎什麼事情都做不了。
也幸好,他遇到了一個鄉間的女人,那女人溫柔、賢惠、老實,偶爾也會很堅強,很韌性,讓他也自愧不如,這便是方息壤的母親。
他們結婚,生子,方息壤的父親有些笨拙地適應著全新的生活,並漸漸熟悉了這平淡的日子,他曾經也滿腹怨恨與意氣,想要復仇赤族,可漸而漸之,知曉那天塹般的差距,還是放棄了這個念頭。
他沒有對任何人說出自己的身份,這其中也包括方息壤。只在偶爾時候,給方息壤講述數百年前晉人英雄們的故事,並且教授方息壤書法、詩句。
——這成了毀滅他們平靜生活的源頭。
方息壤所在的鄉間,有一名閑漢。這閑漢也是晉人,卻對方息壤的母親,一向是垂涎已久。但方息壤的母親,還是選擇了這個外鄉人,也令此人更是耿耿於懷多年。他偶然得知方息壤的一手書法,便想著給這對夫妻使使絆子,去往城內報告了赤族們的老爺,說方息壤只怕和「晉賊」有關。
所謂「晉賊」,就是那些私下裡傳播晉人歷史、文化、法律,破壞赤族活動的組織。換到今日,便是和晉人英雄會相似的定位,其實晉人英雄會的元老們,也都大多算是曾經赤族眼中的「晉賊」。
但彼此彼刻,不如此時此刻。
今日的晉人英雄會,在赤族面前雖仍抬不起頭,卻還能夠堂而皇之地走上街頭,不用怕被逮捕。可當年的晉賊卻是在法律之中不得私藏、不得容情、不得妥協的重罪犯,不過方息壤的父親傳下的這些詩篇、故事、寓言,甚至包括文法、書法、筆法等等,都毋庸置疑,算是晉賊行為的範疇。
於是,便不免家破人亡。
方息壤和他的父親一樣幸運,竟然一時逃出生天,但他的父母也都身亡於此。他父母死去的時候,甚至都沒人知道這就是方家的後代——事實上,連方息壤自己都不知道這件事情,他也不知道自己有這樣榮耀的血脈。
可他一個小孩兒,終究也逃不出多遠,只幾天功夫,便在深山老林之中,被赤族的捕快給逮住。
但捕快們並沒有對方息壤做什麼,因為他們在查抄這一家人老底的時候,發現了方息壤父親身份的一些端倪,而這個消息,很快上報了上去。這消息傳達到了莽古麻的手中,他立刻下令,不要殺死這個方家的獨苗。
因為有些人活著,往往比死去更加有作用。
莽古麻令人厚葬了方息壤的父母,然後殺死了那通風報信的閑漢,甚至還抓來那幾個害死方天然父母的捕快,讓他們被方天然親自處決。
在那個村前的破廟,莽古麻和方天然談了一會兒話,他們見面的時候沒有第三個人,誰也不知道這兩個人到底談了什麼。只知道莽古麻離開了一會兒,而方天然那時候就在廟內用竹條細細寫著這樣一段話。
這是他祖先的話語,他當年的祖先掃蕩了赤族,踏平了異類,開拓了疆土,建立了功業,一時登高望遠,豪情滿懷,便寫下這樣一首詩篇。
而那一刻的方天然,再次念及這樣的詩句,卻在一個窮困潦倒、逼至絕地、父母雙亡的處境下,面對這莽古麻給予的交易與條件,做出自己的抉擇。
是活著當狗,還是死去當英雄。
又或者說,是活著當我的狗並且成為大眾眼中的英雄,還是死去當一個無名的英雄,並且根本走不到大眾眼中里去。
方天然做出這個選擇的時候,用了一會兒。
但老實說,他並沒有為這個選擇猶豫,幾乎在莽古麻提出條件的時候,他就已經在心裡答應了莽古麻所提出的任何事情。這也實在沒什麼好說的,他本來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與方天然這位大賢的關係,也從來沒有作為方家的子孫成長過,他的幼年是鄉間無憂無慮的藍天白雲,以及父母之間的恩愛寵溺,而絕非國讎家恨。
即使方息壤知道自己做的是錯事,他也沒有想過另一個選擇。他只不過是一個小孩子而已,連小孩子自己都知道自己是可以任性的。
不過就算是小孩子,也絕對知道,自己在做一個可以影響自己一生的選擇。所以他還是按照父親曾經的教導,以書法來安定自己的心神,穩定自己的情緒,仔仔細細地思量這樣一個選擇的前因後果,以防止有任何失策的舉動。莽古麻對這個選擇也持有鼓勵態度,他認為一個孩子越是冷靜就越好,如果真的是那種一時熱血上涌答應自己的小子,等到時候又會一時熱血上涌地暴露兩者關係,也不利於自己的計劃。
於是,方息壤就獨自一人在破廟之中,在自己父母屍骨之旁,書寫了這樣一篇詩句。
他寫完之後,獃獃地看著那詩句,直到莽古麻的回來。
然後他跪下來說,我願意成為尊上的狗。
莽古麻則輕輕撫摸他的頭,嘆了口氣說,你能堪破種族的束縛,起碼比我自由。
自此之後,方息壤就在莽古麻的支持下,漸漸學會了方家當年的武功,並且在成年之後按照計劃,利用各種手段獲取名望,最終一手組建了晉人英雄會。
……
深夜,靜謐,悄然,無聲。
方息壤剛寫完這句詩,就敲了敲手中的筆,道了一聲,「進來吧。」
門被推開了,眉心有花朵痕迹的烈龍霞走了進來,她神情柔媚,婀娜多姿,進屋的時候還帶來了一種芬芳撲鼻的脂粉氣。
她一進來,也不做什麼生疏的模樣,看了一眼方息壤桌子上的書法,嗤笑了一聲,「方息壤,你今日的筆法似乎有些僵硬?看來那暴雪書生去讓你祖先重返人間,也是叫你很是激動呢。」
「沒有。」方息壤並沒有露出平日里很常見的微笑表情,而是皺著眉,冷著臉。像是平日里笑得夠多了,現在已經笑不出來。
他將桌子上的宣紙快速揉成一團,按在手心,細細搓揉。
不一會兒,他又走到窗前,信手一甩,滿手的紙屑零零洒洒地隨風而去。月光灑在窗外的石子路上,波光粼粼,如同一條輝芒跳躍閃爍的光路。
做完這一些,方息壤才轉過頭來,「你來做什麼?」
他剛轉過頭,眉頭又皺了起來。
原來烈龍霞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坐在了他剛才坐的位置上,正執筆在手,對著宣紙比劃著一落筆,卻寫得歪歪扭扭,「今晚那間破廟,是我和龍光去守護的。我們藉此機會,與那位暴雪書生交了交手。」
「怎麼會是你們?」方息壤問,「尊上讓你們去的?可這並沒有任何意義,你們一旦出手,他怎麼能拿到那『東西』?」
烈龍霞聞言,動作一頓,臉上露出了一絲苦澀,「不,他拿到了,而且很輕鬆。」
方息壤一怔,然後推測,「……他身旁那位古魂出手了?尊上這幾日告知了我大鼎戰爭的細節道理,古魂是玄關境的強者……不過那樣的話,你怎麼又能夠毫髮無損?」
「他自己就將我們擊敗了。」烈龍霞狀似無意地書寫,「而且是以一敵二。」
「什麼?」
方息壤瞳孔一縮。
他心知烈龍光、烈龍霞這對兄妹,雖然年紀輕輕,實際上武功之高,絕不下於自己身邊晉人英雄會的幾位骨幹當家。而更加重要的是,這幾位當家,都已經年過半百,實力走到了盡頭,而這對兄妹年紀輕輕,未來還大有可為。
在方息壤心中,是萬萬不敢與莽古麻為敵的。
但莽古麻醉心超脫,一旦離開赤族,到時候自己執掌陽首城,與執掌赤族的烈龍光、烈龍霞就是全新的敵人,遲早有爭鋒相對的時候,所以早就將烈龍光和烈龍霞視作此生最大的敵人。
可這樣的敵人,卻以二敵一,還敗在那暴雪書生的手下!?
「你沒聽錯,我們敗得很徹底呢。而且這次行動也沒什麼計劃,就是龍光嫌棄日子太過清閑,想要試試自己的身手。」烈龍霞苦笑道,「這件事情是瞞著主人完成的,所以我和龍光都犯了大錯……哼,你可開心了吧?」
方息壤沒去管她那千嬌百媚的一記白眼,只低頭沉思著,「那你現在找來,是尊上要我做什麼事情?」
「那『東西』現在已經到了暴雪書生手中,他有這份功力,絕對不是普通真氣境。考慮到之前的認知,此人極有可能背後有一個不小的勢力。」烈龍霞說,「事實上,我們猜測他的背後很可能是傳說中的朝廷密部。」
方息壤慢慢地念叨這個辭彙,「朝廷密部……」
「沒錯,他甚至早已經看出了你的偽裝,一見到我們兩個,就連我們的底子都揭開了。甚至要通過我們,與主人直接對話。」烈龍霞說,「我們本來以為,這場大鼎戰爭在陽首城之內,只可能由主人成為勝利者。但如果是朝廷密部要與主人爭鋒,或許還真算是兩可之間。這個近些年來,辦過好些大事的組織,其中底蘊或許不如一個龍頭門派,卻絕對不是咱們赤族所能夠招惹的。」
聽到「咱們赤族」幾個字眼,方息壤的眼角不自然地跳了一下,然後說,「但陽首城地處偏遠,而且是不熄火的勢力範圍。不熄火這種江湖勢力,最厭煩朝廷密部,他們必然不敢大肆作為。」
「沒錯,所以勝負在兩可之間,我們須得試探他的成色。」烈龍霞繼續說,「不過這件事情,就和你無關了。」
「我明白,他既然得知了我和尊上的關係,便要讓我退出你們的爭鬥。否則他要是將這個消息傳播出去,足以讓我在晉人中身敗名裂。」方息壤點頭,「好,我盡量避開暴雪書生。那除了這個消息,還有什麼別的事情?」
烈龍霞作沉思狀,然後看了看方息壤,「嗯,我想想……」
方息壤站在原地,等了許久,只見烈龍霞搖頭晃腦,一會兒看看他,一會兒看看旁邊,眼珠子亂轉,卻什麼也沒說出來。
他沉聲道,「還有什麼別的事情?」
「沒有了。」烈龍霞乖乖站了起來,丟下手中的筆,撒嬌道,「我就想多坐一會兒,太累了嘛。」
「……」
方息壤一語不發地走上前去,定睛一看,宣紙上竟然寫著那首《說志》,雖然字跡歪歪斜斜,但分明是晉人的字句。他忍不住皺了皺眉,完全沒搞懂烈龍霞為什麼會寫這首詩句,要知道兩人現在的對話,也完全是赤族語。
烈龍光和烈龍霞一向都是只會說晉人語、看晉人字,卻不會寫的。但他也莫名不想詢問。
烈龍霞看他沒問,嘴角有些不開心地撇下來,正要離開時,忽然動作一頓。
方息壤大袖一揮,無聲無息間掃開身後的書櫃。烈龍霞也很有默契身子一縮,藏身其中,呼吸不知不覺間已經近乎沒有,然後方息壤坐在了椅子上,執筆在手,呼吸靜謐,看上去就好像仍在書寫一般。
「不要裝了,你們發現我了。」一個平靜的聲音從窗外傳來,「正如我發現你們發現我了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