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大蛇創世
此時此刻,烈龍光和烈龍霞已經一起跪在了莽古麻的面前。
「哦,這個暴雪書生,居然提出要與我見一面。」莽古麻卻並不憤怒,只是抽著旱煙,盤著腿,坐在椅子上,好像是一個鄉村裡聊天的閑漢一般,「看來他的確代表著某個勢力,背後也有依仗,息壤是一點兒也沒有將他迷惑,他也勢要與我爭一爭這大鼎的歸屬。不僅一點兒也不怯場,反而巴不得和我見上一面,探探我的虛實了。」
他所在是書房,這書房的布置很簡單,只一張椅子,一座書架,沒有半點裝飾用的東西,所有的物件、物品、東西的存在,都有很強烈的實用屬性。
這種特性甚至深入他的骨髓,他又看了看烈龍光,還沒來得及說話,只見烈龍光忽然猛然磕了幾個頭,「主人,這是我的責任,屬下萬死莫辭,請懲罰我!」
烈龍霞在旁邊,也跟著悶聲不響地磕頭起來。
莽古麻皺了皺眉,忽然一揮手,止住了烈龍光,問道,「懲罰的作用是什麼?」
「……是警示。」
「沒錯,是警示。但警示也有兩種作用,一種是警示其他人勿要再犯,另一種是警示你自己,以後不能再做類似的錯誤。」莽古麻淡淡道,「但老實說,這並不是一種解決問題的手段,這只是一種杜絕問題再發生的手段,而這手段也不是絕無代價——比如說,如果我懲罰你,懲罰輕了,這無疑是脫了褲子放屁,也讓你心頭沒了敬畏,懲罰重了,你只怕戰力有損,也對我們接下來所要做的事情沒有好處。依我看來,還是不要懲罰來得好。」
「可不懲罰……」
「是的,不懲罰,我原諒你了。」莽古麻笑了笑,他讓開了手中的旱煙,在朦朦朧朧的煙氣雲霧中露出一張平凡而冷硬的面孔,這面孔一看就覺得很難露出笑容,但一露出笑容卻就像是春風送到了寒冬臘月,驅逐了其中所有的死氣、凍氣、冷氣、寒氣,將冰雪也化作升騰上天空的暖霧,「龍光,我要告訴你一個道理,懲罰是解決不了問題的。你做錯了事情,讓我得到了損害,那麼你只有將這部分損害給我補益回來,除此之外再無他法,你明白嗎?」
他的語氣不著急,也不繁瑣,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像是一把精準找到病症命脈的刀片,一針見血地給出了烈龍光想要的答案。
烈龍光埋下的身子顫抖了起來,他的面孔上露出了近乎崇拜的神色,那就彷彿見到了自己的神祇,「是!」
「你繼續留下有用之身就是,我相信你犯了錯,自己內心中的愧疚與自責就足夠算是懲罰了,也不需要我多說什麼。這個世界上是沒有人不會犯錯的,歷史上那些真正強大而偉大的人,都是犯了錯之後自己願意將其糾正改變的,而不是被所謂的懲罰、責難給導入正途的。」
莽古麻繼續循循善誘,「做錯了事情便接受懲罰,這是一種很自欺欺人的思維。因為懲罰要經歷痛苦,於是覺得經歷痛苦之後的自己已經沒有罪了,便心安理得,不思改變。你不要做這種自我催眠的事情,要正視你的錯誤,判斷你的能力,明白你的優劣,知道嗎?」
這一席話語更是讓烈龍光五體投地,他的聲音更加清朗了一些,也更加激昂了一些,「是!」
莽古麻笑了笑,在笑容中收斂了一絲憂慮和愁苦。
和方息壤相比,烈龍光實在太稚嫩也太天真,這是一個看起來冰冷木訥實際上天真活泛的熱血男兒,他太會受到情緒煽動了。如果是方息壤的話,一定不會犯這樣的錯誤。
而最關鍵的是,莽古麻相信,就算今次出了這樣的事情,他以後也還是不會收斂自己的脾性。
這其實也是赤族盛極而衰的意向,就算被莽古麻明言赤族與晉人之間力量的對比,烈龍光還是不願意和莽古麻一起朝著不熄火內部努力鑽營,而是天真地認為莽古麻離開之後,自己就要執掌赤族,與晉人爭鋒。他的所思所想,尚未領悟到這個世界的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有些事情不是一代人可以完成的,起碼不能是一個連先天境都沒有的人能完成的。
但這也不是通過道理就能夠講清楚的事情,莽古麻自己也很明白這一點——別看他現在如此理智,如果不是身居其位,見到了這個位置應該見到的那些領域,他也不會逐漸產生拋棄全族,只為修行的想法。
在晉人的話語之中,這叫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有些道理,終究要經歷過了才能明白。
莽古麻心中嘆了一口氣,但同時也清楚自己本不該有此憂慮,這仍然是自己對赤族斬不斷、去不掉的一絲絲留戀。
昔日,他年輕時躋身高位,也不是沒有過雄心壯志,但在見識到了晉人的勢力之強底蘊之厚,明白赤族一輩子也翻不了身後,便想要逃脫這個振興民族的牢籠,去尋找真正讓人強大壯大的道路。
可他終究未能如此決絕,還是收養了烈龍光、烈龍霞,將自己的智慧、武功全部交託給他們,希望他們能夠承擔起自己的事業。
這又是一種不上不下,瞻前顧後的行為。
如果念著武道,真如自己的神名「貫通天地者」一樣,將世俗的一切都拋開,都丟下,都放棄,那麼自己就直接離開陽首城,前往不熄火拜山。
偏偏莽古麻還收養了兩個後繼者。
如果念著種族,那就更應該勵精圖治,布下計劃,培養體系,將整個晉人視作敵手,聯合周遭的異族,奪走晉人的文化,佔據晉人的領土,盜竊晉人的武學。
偏偏這目標又太過於遙遙無期,難以完成。
莽古麻無法徹底放下種族,卻又對種族的前方感到絕望,難以有勇氣踏入這條無望的道路。這才有了烈龍光、烈龍霞的存在,他們兄妹就好像是莽古麻的替身,為他承載這一處心中的缺憾與執著。
莽古麻收拾心情,對烈龍霞再道,「你去招呼一下息壤,讓他不要再摻和這件事情,免得他和我之間的關係被暴雪書生泄露,令他身敗名裂。等到他日息壤上了位,必將得到晉人們的擁戴,成為陽首城眾心所歸的人物,到時候我族遠去,就是彼強我弱,關係倒轉。但他昔日在我手下從事的種種證據,我們緊緊握在手中,以作威脅,這就能夠保證我族的生存,足以令他包庇保護,咱們一定要守護住他的安危!」
對他而言,方息壤就是一個血統為晉人、外貌為晉人、思想也為晉人,卻不得不為赤族做事的人。這樣的人成為陽州之主,赤族只會有無限的好處,這件事情甚至比大鼎本身都要來得重要。
烈龍霞應聲道,「明白!」
烈龍光和烈龍霞退去了,房間中一時只剩下了莽古麻。他一邊抽著旱煙,一邊沉思著什麼。
忽然間,房間里的書櫃一下打開,從中漫步走出來一個身影。
這房間里居然有一處密室暗格!
這身影一邊漫步而來,一邊拍著手掌,一下一下,帶著無比的讚賞,「好,好,好……沒想到你這個小輩,能夠想到這麼深,你對族內所做的籌備,真是讓本王也自愧弗如啊。」
「聖王謬讚了。」莽古麻對這個聲音並不陌生,只淡淡道,「這只是小子身居此位,理應作為罷了。我已經仁至義盡,做不了更多的了。」
他口中稱呼這個身影為「聖王」,可言談之中,並沒有多少尊重。
「你也不用做更多的事情了,接下來的事情由本王處理。」那人卻傲然道,「昔日本王與方天然一戰,本來是本王的勝利,可最後卻是他成了大賢,本王成了妖孽。哼哼,本王常常聽聞晉人有成王敗寇一說,可沒想到歷史一旦深遠,連成王敗寇都要倒轉過來,變得成寇敗王,何等可笑!」
隨著話語,一個高大健碩,赤發赤瞳的青年從陰影中顯露出來。
只見他赤裸著上身,只穿著布褲,顯現出完美有若雕塑般的肌肉線條,整個上身布滿了各種紋身,多是火焰與蛇,密密麻麻布滿自己的胸膛、背脊、手臂,甚至還蔓延到脖頸處,這紋身中的火焰扭曲,蛇面猙獰,顯得複雜繁亂,竟有一種奇妙的精細和暴戾並存的美感。
如果是烈龍光、烈龍霞、南庫塔木、哈齊木爾多等人在場,看到這樣一個形象,一定驚嚇得話都說不出來。
赤族對神話傳說的信仰極為原始也極為嚴肅,人們喜歡紋身,但不同身份的人所能夠紋身的象徵卻各有不同。一個人如果逾越了自己的身份,為自己紋了不屬於這個身份的身,那這個人就會遭到全族的唾棄。
當然,也有一些寓言故事,說是一個人在身份低微的時候就為自己紋了長老才能有的象徵,以此鞭策自己,最終真的成為了位高權重的長老。
但這終究是寓言故事,而且即使是寓言故事也只是位極長老,連族長都沒有涉及。
——而這個男人身上的紋身,卻比族長更高。
這是「大蛇創世圖」,是講述赤族神話中宇宙原初之時,一點初生之火燃起,火中誕生了一頭創世之獸「蛇神洛」的圖畫。這頭「蛇神洛」一邊在火焰中誕生再生,一邊卻又被火焰炙烤焚燒,如是產生了種種情緒和反應,並在這個過程中構成如今的世界。
它的憤怒形成了世界的形狀,它的哀嚎形成了世界的法則,火焰勢弱時所產生的愜意是天國的原型,而火焰集中產生的焦痕則是地獄的起源,而最終在這漫長的歲月之中,前四種赤族神話中的世界元素構成,消耗了蛇神與原火的力量,兩者也終於到了毀滅的邊緣,蛇神一輩子什麼事兒也沒幹,自己的所有痛苦、哀嚎甚至愜意和傷疤都化作了世界的基礎,就這樣走到了生命的盡頭,於是便產生了仇恨。
而這也是蛇神的死去和原火的熄滅。
事實上,這個神話,也是赤族鎮族神功《火精五變》的原型。
「灼」「焚」「熾」「焦」「燼」,就是蛇神洛在火焰中創造世界的五個階段性過程。
在這個青年身上,就有這神話中創造世界,火焰焚燒,大蛇痛苦仇恨將死的圖像。
在赤族中,修行《火精五變》已經是常人想也不敢想的至高福祉。而要紋上這樣一幅《大蛇創世圖》,更是連族長都不敢,因為這一幅圖像的神聖、偉大,早已只屬於一個人所擁有的。
這個人就是當年赤族被晉人征服時,戰到了最後,被晉人大賢方天然所擊敗的赤族大王「索伊」!
索伊也是神話傳說典籍中得來的神名,其意思是「天上人」。
傳說這位族長,是前任族長的孩子,前任族長被人謀害,年幼的索伊流離失所,最終在民間得遇貴人,練成了一身武功,終於報仇回歸,執掌大權。
因為這份經歷,人們將其稱作忽然降下的天人,在後來人的稱呼中,也將其稱之為「聖王」。
沒想到就在這人生巔峰的時候,索伊卻遇上了晉人的征伐。
索伊的武功,已經超越古代赤族人的想象,可面對當時的大晉還是毫無反抗之力,不過他雖然失敗,卻是歷史上最後一個與晉人作戰,並且態度鮮明的領袖。
在大晉掌握陽首城的早期,索伊的事迹還被晉人給掩蓋、隱瞞,但隨著近年來赤族逐漸掌握實權,索伊的事迹被挖掘出來,成為赤族人精神的象徵。而他身上的《大蛇創世圖》,更成為人們津津樂道的話題,以至於被蒙上了一層神聖而偉大的面紗。
而莽古麻面前這個青年,居然就有這一身紋身?
那他的身份,豈非正是索伊本人!
「聖王所言不虛,但須知成王敗寇,不是一時之勝利,而是全族之底蘊。」莽古麻搖了搖頭,「就算聖王一時勝了,最終赤族也得敗在晉人手中。你昔日是勝是敗,又有什麼重要的呢?」
「你這道理是這樣沒錯啦。」
青年坐了下來,咧嘴一笑,笑容十分狂傲自信,「只要本王今次再將方天然宰了,獲得大鼎加持,再次復活重生,君臨我族,這次的成王敗寇,便再無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