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曜日隱陽變
齊勇坐在椅子上,頗為坐立不安,神情緊張。
他其實是非常不想來到這裡的。
這裡是莊家那廢棄的宅子,雜草叢生,寂靜幽深,裡面大半的房間都空空蕩蕩,別無他物。對大部分陽關城的普通人而言,這都是一處極尋常的所在,最多有些荒廢,除此之外也再無什麼特殊之處。
事實上,如果是平常的時候,齊勇會很有閑心地四處觀察這間宅子,看看這屋子裡前前後後左左右右,其中一切景觀,思慮著多少錢將其拿下,打理一陣,再轉手賣出。
他看起來是個粗豪的大漢,實際上是個很會過日子的人,旁人所觀測不到的種種商機,他總能把握到其中機要。這其實也是被逼的,他自生來便背負有一項極大的開資用度,為此而不得不學會一些蠅營狗苟、節衣縮食、投機倒把的手段。
若非如此,他也不至於身為龍頭門派的弟子,委身於唐山語的門下,做一個小小的無名密探。
還不是人有所欲,便為所制!
可如果一名真氣境的女道士坐在自己的面前,那他就實在沒辦法有這些心思了。
更別說,這女道士還是龍孽虎煞山的人——在密部的情報中,她的身份更是了不得。同為龍頭門派的子弟,卻比自己這種一般貨色更高貴不知道多少。
齊勇也不是聾子,更不是傻子,他自然聽聞過這幾日發生的事情,更知曉密謀已經敗露,自己也陷入危機之中。可惜他還是慢了一步,正要離開的時候,就被這女道士逮住,並親自給「請」來了。
怎麼辦?齊勇問自己,可答案卻是沒有辦法。
現在他感覺自己就好像是一個犯人,正要被處以極刑。
「你等一下吧,馬上他就來了。」坐在齊勇對面的玉幽子倒是一點兒審問的意思都沒有,她喝著自己的茶,點了點一旁的書架,上面有茶壺和杯子,整個房間也就此處看來像是個房間,「你要不要喝茶?老杜受了傷,現在還沒好,你就自己去倒茶吧。」
「我不渴。」齊勇忍不住問道,「『他』是誰?寧宣?」
雖然在陽關城所傳遞的版本中,解決一切事件的是「暴雪書生」。但齊勇只一聽蠟黃臉這個特徵,就知曉是那人便是寧宣。
他現在也是百感交集,有些不敢相信又有些佩服。雖然齊勇並未涉足其中,但也知道唐山語要謀划的是一件極大的事情,可這小子居然真的存活了下來。
「是寧宣。」玉幽子眼睛一亮,身子一正,「你也知道寧宣啊,嘿嘿,我告訴你他可有趣了,還會講故事呢。他講得那些故事啊,比話本里的精彩了不知道多少……你知不知道郭靖黃蓉夫婦……」
「這是哪兩位高人?」齊勇嚇了一跳,能被玉幽子提及的人物,怎能小覷?
他畢竟是陽州三十七位密探之一,知曉眾多他人所不知道的隱秘,囊括。可任他怎樣搜腸刮肚,也找不出陽州、岳州、丹州幾個自己很是了解的地方里,有哪一對夫妻喚作郭靖黃蓉。
「哎,你豈能知曉他們的故事。」玉幽子一聽這話,簡直正中下懷,眼睛眯著像兩彎細月,臉上的笑意更止不住往外漏,好像一個從來沒有值得炫耀的東西的人,終於有一天能夠向別人亮一亮自己的寶貝了,「貧道給居士說道說道……」
玉幽子就這麼嘰嘰喳喳念叨起來,將寧宣給她闡述的《射鵰英雄傳》一通講了出來,有些記不得細節的,便自行按照自己對武道的理解肆意添加,在她口中的郭靖一掌能打斷一座山,降龍十八掌也是真能降伏妖龍。齊勇則聽得目瞪口呆,一開始他還真是逐字酌句地細聽,可後來他聽聞幾處和現實完全不同的地名,哪裡不知道這是幻想故事?
這女人有毛病?這就是那位「劍仙」的轉世?
在這之前他還對面前的女子感覺到一種奇異的壓力,那是一種對某種高深莫測的人物的壓力,可現在這壓力卻好像莫名其妙消失了。
齊勇本來想法沉重,現在哪裡聽得進去,忍不住打斷,「道長,他找我做什麼?」
莫非是要殺我報仇?還是要利用我?又或者有其他想法……
「哦,他想要招攬你。」玉幽子愣了一愣,總算止住話茬,但還有些有意未盡、尚未過癮地說,「他說,你既有大斗天的身份,又身處公門,一身武功也不俗,再加上情報眾多,絕對不能放過了。」
「原來如此。」
齊勇一聽,冷起臉,皺起眉,心頭深深嘆了口氣。
這下是被人抓住辮子了!
他曆數寧宣手中拿住的自己所犯下的事情:勾結岳州來人——這已經犯了大斗天的忌諱,因為大斗天一向認定「陽州是陽州人的陽州」,是極為排外的勢力;謀害龍孽虎煞山的執事——齊勇不知道這事兒和玉幽子有什麼內情,但前任執事卻實實在在死在唐山語手中,這自然免不了是要惹來龍孽虎煞山的「照顧」;加入朝廷密部——這更是所有江湖人人人得而誅之的行為,足以讓自己成為過街老鼠!
幾乎只是一件事情,就足以要了親命,更別說三事齊齊壓身。
現在幾乎是寧宣要他做什麼,他就得做什麼,不得有絲毫怨言。否則寧宣一個曝光,他就徹徹底底萬劫不復。
不過老實說,齊勇對此事,也有一定心理準備。
他本來也沒想過自己的未來有多可觀:在大斗天,自己這般的弟子不說隨處可見,也絕對不算罕有;在朝廷,自己這樣的密探雖然可貴,但也不能得到真真正正的重用,始終要防備他背後有大斗天的意志,以至於唐山語也出身不如他、潛力也不如他的都壓他一頭。
兩大勢力爭鬥之間,自己又並非舉足輕重的人物,哪裡能奢望過有什麼好的結局。
他不是怨天尤人的性子,當下心中已有了把握:若寧宣只是讓自己動手殺人,拿取情報,給誰做事不是做事?便也任由他了。但若寧宣要竊取大斗天武功,乃至於損害師門利益,那也免不了要破釜沉舟、玉石俱焚。
不過齊勇捫心自問,他覺得寧宣所表現出來的性格不是後者。
玉幽子看他臉色沉重思索細想的模樣,忽然心頭一沉,臉上的笑容也變得僵硬,心中在想會不會是自己剛才講的故事太乾癟,以至於人家都聽得厭煩了。
她這迴轉的心思也著實有理。
人人常常都有類似的情況,就好像是遇到了一個笑話,初初聽來的時候覺得很好笑,但轉述給別人的時候沒有相當的水平,無論笑話多有意思都沒有初聞的效果,對方便只有乾巴巴地迎合兩下。於是講笑話的人也覺得尷尬,但沒頭沒尾地結束好像又加重了這份尷尬,便只好硬著頭皮講下去。
現在的玉幽子就在猶豫,自己要不要繼續完成這後半截的尷尬。
她這邊正想著這事兒,齊勇那邊也想著那事兒,宅子里一時安靜了下來。
就在這安靜的當口兒,他們忽然同時抬頭。
神色驚詫。
驚慌。
驚訝。
甚至驚動。
是一個聲音驚動了他們——那是一個人搬動椅子的聲音。
這房間簡陋得過分,也空曠得過分,卻在最近幾近成為了陽關城江湖圈子裡許多舉足輕重人議事的地方,所以準備了許多椅子。但若隨意擺放,便不免凌亂,於是都堆放在了一旁,等到多少人來,便自己搬出自己的那椅子坐。
而現在的情況就是,當兩個人沉思的時候,就有一個人不知道什麼時候進了這間屋子。可以他們兩個人的武功,怎麼可能讓一個人進了屋子,開始搬動椅子之後,才有所覺察呢?
整個陽關城,能做到這件事情的,似乎也只有一個人而已——那就是玄貞老道。
但來的人不是玄貞。
玄貞自斷掌之後,又被秦清重創背脊,現在還躺在床上半死不活呢。
要知道來的是誰,其實不用做任何了不得的事情,只需要一個做很簡單的動作。
非常簡單:看一眼這個人的臉就行。
一張兩個人都非常熟悉的面孔,笑著,露出八顆白皙的牙齒,很是陽光。而窗外那真正的正午陽光也恰在此時照在了他的臉上,一明一暗,明色如玉,暗色淡柔,兩種顏色的輪廓拼在一起,組成了一張和諧無比,讓人如沐春風,看起來很舒服的臉。
齊勇和玉幽子定定看著他,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
寧宣將椅子輕輕放在兩個人中間,然後一臉自然地坐了下來,「兩位看著我做什麼?」
「你竟然成了真氣境。」齊勇怔怔道,語氣中頗有挫敗感,「以你的年紀,竟然能夠成為真氣境……」
他上次雖然輸給寧宣,但並沒有真正服氣,至多只服氣一半,那就是佩服寧宣的能力——而能力這種東西,其實是經驗、智慧、隨機應變、見多識廣。
而並非實力。
所以齊勇始終在自己的心裡,將寧宣視作一個以弱勝強者。以弱勝強者值得讚歎和佩服,卻不會讓人覺得敬畏。
他甚至還有一些心思,若有機會還和寧宣切磋一番,定要公平地取得勝利,一雪前恥。他本來對此很有把握,就算寧宣能夠臨時爆發出真氣境的力量,也絕非自己的對手。
可現在,齊勇都發現不了寧宣如此靠近,一時間心中已不再那樣自信了。
「不只是成了真氣境,我也見過他真氣境的時候。前次的寧宣,氣息宏大威武,如大日行天,光明無限,而與之相比,現在的他氣息似有若無,內斂幽深,大有變化……」玉幽子見過寧宣昨日的模樣,現在忍不住猜測起來,「這好像是轉修內功的徵兆……」
觀想法是在觀想境界的說法,而到了真氣境界,便自然就換了說法,成了內功。
甚至同一門觀想法,還能發展出不同的內功路線。
譬如星火觀想法,往上就有如雨流星訣,星墜大法,蓮花火煉法等數種內功可供選擇。而不老火仙李丞的《燎原火心經》也是其中一種發展,只是條件限制極大,整個寧家也只有李丞選擇此門功法。
到達真氣境,才算是走上武道真正的門檻。
所以一旦踏入真氣境,氣質有所變化,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但寧宣卻絕對不同,玉幽子見過他昨日的模樣,彼時的寧宣也是真氣境,卻和今天截然不同。
「其實不然,這門內功還是如此模樣,只是有了些微改變。」寧宣笑道,「我今天一早眼見天朗氣清,惠風和暢,一時心有所感,於是往我功法內加了些東西,現在的大日觀想法可正式更名為『曜日隱陽變』。」
「你在自創功法?」玉幽子有些驚奇,但更多的是擔心,「而且還變化如此之大……你小心些啊。」
她並沒有太過驚訝,因為自創功法對方今天下的每個自視甚高之人而言,都是一條必經之路,或早或晚。只是寧宣未免也太早了一些,現在他的看法稚嫩,若是根基有差,以後也難改了。
這種態度,全有賴於當下武道的昌盛發展,幾乎讓每一個人都能在自己所在的境界有所感、有所言、有所創,就如同馬赤弓那樣修改自己祖祖輩輩自古傳下來的武功秘訣的,雖成不了一門系統的、可供他人複製的成熟武功,卻是最適合自己習性的一門功法。
其實這也是自然而然的一件事情,武功到了高妙境界,便是非常私人唯心的領域。一千個修鍊同樣一門武學的人,使用出來也是一千種模樣。
而在千百年前,武道方興未艾的時候,就有人預料到了現在這種情況。他們就好像是前世的諸子百家一般,對武道的前景有諸多討論,而謝易就自詡其中「情感派」的掌門人——他認為大愛大恨,七情六慾是武道終極的體現,而真人道就是這些情感的延續,以去到極致盡頭來拔升自己的戰鬥力。
謝易甚至認為,遲早有一天,武功對於這個世界而言,就好像是前世的程序,在經歷了一個初步的學習階段后,就能夠很容易地寫一段、創一門,或有優劣,但一定是這個人使用起來最順手的。
而玉幽子對龍孽虎煞山傳下的許多功法,也有自己不滿意的地方,她早有類似的心思,但當下卻還是境界不夠,難以實現。
不過這對齊勇,則是從未想過的事情。他身上的大斗天武功精妙,絕非馬赤弓家傳的劍訣能比,自然更不是他所能夠修改的了。
他坐在一旁,心中滋味複雜。
如果說玉幽子對寧宣是同道者的擔心,那他就只剩下滿腹的驚訝了。曾幾何時,寧宣還遠弱於他,而現在對方卻已經做了自己尚未嘗試過的事情了。
「……他們真信了啊?」寧宣看著兩個人的神色,忍不住在心頭驚嘆。
那根本內功的確是改變了,可這並非是他自改,而是謝易以大日觀想法為基礎,再輔佐了那殺生劍中的邪功,糅合創造而來。因為基礎相同,只一日的功夫,寧宣就初步完成了轉修。曜日隱陽變將人的身體劃分為曜日隱陽兩種變化,曜日時真氣爆發、雄渾壯觀,隱陽時真氣內斂、難以覺察,兩種變化如日升日落,循環不休,妙用無窮。
不過在這其中,寧宣也獲益良多,武學理解比昔日更上了一層樓。
他現在每一天,每一刻都幾乎有了一重變化,日新月異,充實無比。老實說,這已經讓寧宣有些回想到昔日上課的時光了。
「你身上的變化是實打實的,他們自然相信。」
謝易對此毫不在意,他當年也是文抄公當慣了,抄襲各種前世的佛道經典、諸子理論,沒一點兒心理負擔,現在自然不會雙標,嫌棄寧宣竊取自己的功勞,「別廢話了,談正事。」
寧宣點頭,「玉幽子道長,請讓我和齊勇兄單獨說兩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