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玉幽子與徐歸墓
秦清倒了下來,鐵刀由前胸貫穿到後背,她死了。
她剛死去,王冬枝手中的刀立刻發出了一聲輕響。咔,在刀身上一個細小的裂紋之後,整把刀立刻就好像是整個由沙子堆砌而成的玩具一樣,裂紋轉瞬間鋪滿整個刀身,並且簌簌地落下,化作了地上大片大片的碎片。
她們兩大高手交戰,其中氣勁交錯,內力對抗,衝擊何其之大。
在這樣的環境下,這柄對百鍊境而言算是精良的兵器早已承受不住,成了強弩之末,只不過是以王冬枝的內力維繫其外形罷了。而現在戰鬥結束,王冬枝內力一收,它立刻分崩離析,如滿天沙般散落開來。
「呼……呼……呼……」
丟下手中孤零零的刀柄,王冬枝也跟著一屁股坐了下來,大口大口地喘息著,臉上的汗水、淚水、血水混雜在一起,形成了諸多蜿蜒曲折的痕迹,像是一條一條的圖騰,讓她的面孔看上去甚是恐怖。
她也已經逼近自己體力、內力、精神力的極限,正處於無以為繼的時候。
在場還有一個寧業,不過寧業正處於點穴狀態,怎麼也打擾不了自己。王冬枝準備安心運功養傷,甚至小憩一會兒,只等待寧宣到來就是。
就在這時,她聽到了一聲嘆息。
「怎麼又死了?」
那嘆息聲來自於地上的秦清,但發出的卻是個男人的聲音,這個聲音的驚訝很少,但即使是這樣少的驚訝,對他而言好像已經是開天闢地的頭一遭了,「秦清竟然也會死!」
說話間,「秦清」就好像是完全無視那個貫穿自己胸前後背的巨大傷口一樣,身子一動,一個鯉魚打挺,已經站了起來。
「她」看向王冬枝,眯了眯眼,眼中放出一種奇異的淡淡的溫暖的金色光芒來,「啊,是你……難怪了。」
「你是……那個誰?」
王冬枝嚇了一跳,立馬也跟著站了起來,警惕地看著面前的「秦清」。
「徐歸墓。」徐歸墓搖了搖頭,「王冬枝,你們師徒一人毀掉我一員大將,可真算是我的心腹大患了。不過你們大概不知道,我的每一個樹下,都有埋下的一份心念。他們遭敵受死,我都有所感知。」
「你上人家女孩子身子,不要臉。」王冬枝怒罵一聲,抬手一攝。
她一抬手,風立時起,一陣氣勁將本落下的刀柄攝入她的掌中,伴隨刀柄而來的還有一連串的沙石,如同被一隻無形大手塑形一般,捏合在刀柄之上,形成了一個刀鋒的形狀。
這是一把石刀。
唐山語也曾經手持斷劍,卻又以氣為鋒芒。但他是貨真價實的半步玄關境,體內的性命玄關一竅未破,真氣卻已經提前經歷過洗鍊,所以能夠凝氣為劍。
但王冬枝終究力有未逮,所以只能夠以真氣依附實體,臨時凝就出一把刀來。
「你認為這很有威懾力?」徐歸墓用秦清的臉扯出了一個譏誚的笑,就好像看見了一個小孩子在揮舞一個玩具一樣,「秦清雖然沒按照我的意願行事逃回來,但卻換得了你的性命,一命換一命,總算也不虧啊。」
「我知道你這個狀態只有一擊之力!」王冬枝一把抹開自己臉上的血漬水痕,厲聲喝道,「你殺不了我。」
「可笑。」徐歸墓道,「你該死了。」
他背後那對王冬枝所沒有看見的雙手,做了個奇妙的手勢。
這個手勢自然而曼妙,優雅而美麗,就好像是兩隻孔雀同時開屏,兩朵瑰麗的花同時綻放。
王冬枝倏然之間有種奇妙的感覺,似乎天上地下、六合八荒,一切光影風雲氣神運勢如是種種,全都黯淡了一下。
徐歸墓看王冬枝一眼,手一指,念一字,「死!」
王冬枝退一步。
死。
她真的感覺自己要死了。
她只覺得渾身上下,每一寸肌膚,都被一種濃濃的死志所包裹。
就好像有一雙無形的大手,不知何時緊緊握住了她,像是要將她捏成肉醬,又好像是杜絕她和外界的所有聯繫,更好像是誘發出她體內種種致死的因素。這死亡濃烈而濃厚,濃厚而濃郁,像是一場臨終的擁抱般貼著她、擁著她、圍著她、繞著她。
而王冬枝不管上天入地,拔刀出刃,都無法將這死亡給割裂破碎。
她只覺得昏昏沉沉,自己好似是遭了災、患了病,渾身上下沒有一絲一毫的力量,所有的真氣都無法運用,更有一種無孔不入的陰邪力量,威脅著自己生命的根本。她抬頭看去,周圍也朦朦朧朧、影影綽綽,好似自己的眼睛蒙著一層翳,看什麼都不分明。而耳邊隆隆,一切聲音也都呈現出混沌雜亂的模樣。
手中的力量瀉去,石刀也像是一團被打碎的爛泥巴一樣散開落地。
王冬枝一咬銀牙,身子已站不太穩,跌跌撞撞栽倒下來。她拿出渾身上下最後一份餘力,抬手朝著徐歸墓丟出刀柄,可這一招卻毫無任何威力,只是普通少女的一丟。
徐歸墓隨便走了一步,便躲開來。
他也不作追擊,只是以一種看待死人的目光看著王冬枝,似乎已經在默默等待她的死亡了。
和面對寧宣時布下的「引威陣」不同,這次徐歸墓所使用的是「烏鴉陣」。烏鴉是帶來死亡的不祥黑暗之鳥,此招可以引發對手身上的死志、死意,對手傷勢越大,此招殺傷越高。
這種藉助天地自然力量的陣法,只能以天地自然的力量破除,就好像是李丞的「引發心火」,沒有達到玄關境的人再有特殊之處也毫無辦法。
即便是謝易也承認不如,而對王冬枝這種真氣境的人物而言,更是難逃一死了。
不過這一招有個弱點,是以全神貫注,一點點誘發敵人的死意,不僅難以速勝,也難以出手,被人打斷便前功盡棄,故而在以一敵多的時候並不好用。若非如此,剛才徐歸墓就以唐鳳華的身體施展,以對付寧宣了。
但如果是以一對一,將是必殺之局!
徐歸墓已經等待著王冬枝的死去了,而他能夠留在秦清肉身的時間,也漸漸減少。不多時,此處將會留下兩個女子的屍體,或許在之後的人看來,她們將是兩敗俱亡。
偏偏就在這個時候,徐歸墓卻忽然皺了皺眉,眼神一動。
他這一皺眉,臉上的表情一變,變成了一種遺憾。就好像一個獵人捕獲了一隻小兔子,然後剛剛走進就發現這隻小兔子已經逃走了,救下這隻小兔子的是一頭危險的野狼。
徐歸墓深深嘆了口氣,「你竟也來了。」
「你認識我?」一個好像不太常說話的聲音冒了出來,這是個女人的聲音。
王冬枝在那迷亂中抬頭一看,只見那本坍塌的破廟之中,竟施施然走出了一個女人。這女人身穿月白色帶黑雲紋的道袍,頭頂一尊規規矩矩的鐵蓮花道冠,腳踩雲履,背負一柄劍。整個人好似一幅水墨畫中的黑白山水中凝就出的一個形狀,王冬枝看她模樣不分明,卻能夠感覺到那股逍遙自在、隨風而去的意境。
女人隨手一點,王冬枝只覺得面前的一切黑暗、死亡、滯礙……如是種種,盡皆破碎。
她一愣,再一站起來,已恢復往日的快然,渾身上下竟說不出的痛快自在。
此時看向那個女子,才發現是個明眸皓齒,膚色白膩,如一朵水仙花般清麗動人的女道士。只是女道士的表情奇特,好似剛剛睡醒,低著眼,垂著眉,一副很沒有精神的樣子。
「多謝。」王冬枝,「哪位?」
「貧道玉幽子。」女人對著王冬枝打了個稽首,懶洋洋地笑了笑,「我從老杜那兒聽說了此事還有後續,心想恐怕需要我的一份力量,就沿著一路跟了過來,還算及時吧?」
王冬枝一愣,然後大叫一聲,「我知道你,小寧跟我說過你。你前世是男人吧?」
玉幽子臉上的笑容倏然一僵,她整個人變得冷淡而失落起來,低下頭髮出敷衍般的一個有氣無力的聲音,「嗯。」
「我當然認識你。」徐歸墓轉頭看去,「此番行事,不就是為你而來?」
「為我而來?」玉幽子眨眨眼,「我怎麼不知道。」
「因為你現在還不是你。」徐歸墓道,「我之所以提前布局此處,讓唐鳳華李代桃僵,便是為了你。此地的殺生劍、殺生石合一,就能絞殺你的外魂,引動你的真靈,讓你從胎中之迷解放,重見天日。」
他口中說著你你你,可言語之間好像並不是在和面前的女子說話,而是在和女子身後的另一個人說話。
王冬枝左看看右看看,心想這兩個看上去美麗的女子,其實竟然沒有一個是真的女人,也算奇事了。
玉幽子恍然大悟,「哦,你和他是朋友?」
「合作而已,我們同時投胎奪舍,彼此約定,誰先醒悟自我,就幫助對方。」徐歸墓說到這裡,搖了搖頭,「可惜,還是失敗了。」
「原來如此,我說你怎麼敢在龍孽虎煞山下撒野。」玉幽子點了點頭,「我只要重新成為『他』,這件事情便由『他』承擔,干涉不到你的身上了,難怪你能放手去做。不過不管是老杜還是山上的人,都期待我成為『他』,你為什麼要多此一舉,而不是直接將消息報告給山上,讓他們出手。」
「你可以想想。」徐歸墓冷笑,「以你的身份,應該猜得到。」
「是的,恐怕是因為山上也警惕你。」玉幽子道,「事實上,我確實聽聞過,我的前世對山上而言,也是個叛逆的存在。我還知道,『他』莫名隕落,是要辦一件大事,如我所料未錯,這件事情和你有關係,你們倆極有可能違逆了山上的利益,甚至和干戈洞的利益也相悖,否則你也不用隕落。如果山上知曉『他』的重生和你有關,說不定寧願我佔據這個身體,也不允許『他』再次重來。」
她一番話語,侃侃而談,說出來的時候盡量觀察徐歸墓的神色。
可是徐歸墓神色不變,看不出什麼。
倒是一旁聽得入神的王冬枝,聽到這裡便忍不住問出來:
「那到底是怎樣一件事情!?」
「這件事情嘛……」玉幽子看了一眼徐歸墓,便又對王冬枝道,「哎呀,這其中牽扯太多的利益,知道了也對你沒什麼好處,裡面的水也很深,不是三言兩語能講清楚的,我只怕不能細說……」
她一邊說,一邊露出了很為難的樣子。好像知道許多東西,只是礙於王冬枝的存在,無法如實道來一樣。
王冬枝露出失望的神色。
「別裝了,你根本不知道內情。」徐歸墓道,「你一個區區假木偶想要詐我?還嫩了點。」
「假木偶……」玉幽子的神色產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她仍然沒什麼精神的樣子,可眼睛卻有神了一些,眉頭微顰,語氣也稍微變重,「在你的眼中,我算不得人?」
「你只是我們真靈的殘餘、神魂的邊角,註定要煙消雲散,或早或晚罷了。」徐歸墓不急不緩地說,「如我們這般的長生者,一生中不知道見過多少你們這樣的過客。你的存在對我們而言,就好像是一座碩大而豪華的房子,主人有事出門,於是叫來了一條看門狗一般——你會將一條看門狗當做人嗎?」
「你!」
玉幽子一咬牙,踏出一步。
沒等她怎樣,徐歸墓直接轉過身,看向一旁的王冬枝,「告訴寧宣,我不會忘記你們的,殺生劍和殺生石我也一定要拿到手。」
說完這番話,他整個人——更準確地說,是秦清的肉身,就這麼搖晃了一下,當場栽倒。
王冬枝靜靜地看著秦清的屍體,又看了看玉幽子。
玉幽子站在原地,沒有了動作。
她臉上的怒意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全然消失了,只剩下了落寞和寂然。
過了一會兒,玉幽子再度低下了腦袋,從長長的袖袍中掏出一本書來,找塊石頭坐了下來,「坐吧,等寧宣的到來,這件事情便有了個結果。」
她語氣輕鬆,好像剛才的一切都從來沒有發生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