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秦清死去
秦清剛說完好字,就把手中點了穴道的寧業一丟。
她將寧業朝著王冬枝丟過去,整個人也如影隨形,在寧業之後迫來。身子一矮,十五六道指勁如織密的網路般籠罩過去。
這一系列動作流暢得如行雲流水,好似在心裡演算了千萬次。
她這一招突如其來,打得王冬枝一時不知道如何是好。蓋因若對寧業進行攻擊,寧業雖死,王冬枝自己卻也得結結實實挨下秦清一擊。而若不對寧業進行攻擊,轉而退避躲開,卻也得陷入被動,被秦清搶佔先機。
在先前對話的時候,秦清還幾次三番做出退讓、避戰的姿態,可一旦到了真正作戰的時候,她下手卻比王冬枝快三倍、狠五倍、心機八倍。
「好!」
王冬枝卻叫好一聲,秦清越是認真,就越是叫她興奮。
她不出刀,不動手,後退一步。
這一步不多不少,精妙至深,恰恰是讓寧業落空,卻又能夠以逸待勞,抵禦秦清的位置。王冬枝閃電般出了三刀,三道隱隱約約若有若無的光芒在虛空中閃爍,這三刀從無中來,到無中去,不著痕迹。
至清大靜太無虛空刀!
虛空中的指勁如同桌布上凸起的痕迹,被一雙無形的大手抹平。
王冬枝持刀而立,像是從未出刀,可只聽聞咔咔咔幾聲,面前的空間卻已如同打碎的琉璃般出現了無數的裂紋。秦清前一秒還攜帶泰山壓頂、如狼似虎的氣勢前撲,這一下卻又猛然定住,不敢有絲毫寸進,彷彿自己和王冬枝不只是距離不到半丈,而是距離一道深不可測的峽谷天塹!
王冬枝站立,秦清止步,兩人同時朝著對方看去。
這對視只維持一瞬,她們的眼神認真得如同不只是要殺死對方的肉體,更要毀滅對方的靈魂。
不知什麼時候,王冬枝手中的刀已經化作了一道雪亮的匹練,自上而下。
但這匹練還沒到,秦清卻忽然一灑右手。
這動作非常的洒脫,像是這手剛從溪水中浸泡了許久,還沾滿了水珠,現在一顫抖、一震動,上面的種種水漬就全部抖落。事實上,這一下抖落的絕不是水漬,而是一股又一股變化多端的內力。如果有一雙能看見內力運行的肉眼,就能瞧見秦清掌中有大量醞釀孕育的力量,在以一種洶湧狂暴的勢態炸開暴散。
這一手極快,瞬間握住了王冬枝的刀。手一捏,王冬枝的刀便不動。
那遁入「無」中,若隱若現、似有似無的一刀,竟被秦清硬生生從虛空中找到,並拿捏,成了現實,穩定在掌中。
糟糕!王冬枝的腦子剛閃過這兩個字。
秦清進一步,另一隻手掌則不知何時,已輕輕印在王冬枝的腹部,看上去甚不用力,可一發勁,王冬枝臉上立時露出了無比痛苦的神色,身子像是只炸熟的蝦一般彎曲。
掌再變式,化作一拳,拳出氣盪,空中產生一圈一圈擴散的紋路,王冬枝的臉色變紅變青再變紫,眼耳口鼻都流出了鮮血。
拳又一變,最後成指,一指點出,如一龍飛天,似橫空閃電,堅固無能摧毀,王冬枝慘叫一聲,當即跪了下來。
掌發化勁,拳發暗勁,指發金剛勁。
秦清面無表情,居高臨下地看過來。這一連掌拳指打在要害,幾乎去了王冬枝半條性命。
這也足見秦清並沒有留手。
事實上,以她們現在的狀態,雙方都很難留手。這場爭鬥一旦開始,就不死不休,沒有迴旋的餘地。秦清若有半分留情的念頭,現在跪在地上的就是她了。
但王冬枝的手扔握著刀。
一個殺手,只要武器仍在手,便不容任何人小覷。
她跪下后已經是雙手拿刀,不像是拿刀,更像是以刀來支撐自己。此時卻大吼一聲,刀雖未動,刀意已發。
秦清下意識感覺到了一種危險的先兆,當即一鬆手,一歪頭。
一道刀氣掠過秦清的右手、擦著秦清的鼻子,飛入了遠處的破廟中。咔,破廟的某根支柱上發出了輕響,隨後慢慢浮現出一道將其生生割裂的痕迹。
只聽一連串轟隆巨響,那破廟失了支柱。當即分崩離析,坍塌下來,成了一堆廢墟。
秦清回頭再看向王冬枝時,王冬枝已經滿臉鮮血地站了起來。
「差點。」秦清抬起自己的右手,五指接連起伏,如一許波浪,「你若斬了我的手指,此戰勝負兩可。」
王冬枝卻搖頭,很認真地說,「說什麼呢,現在我又沒輸。」
「師妹……」秦清只定定看著她,看了一會兒才說,「等你死後,我有話告訴你。」
「什麼話?」
王冬枝疑惑,卻立馬神動,刀光迸射。
只因剛說完這番話,秦清就再度沖了上來。
從剛才的交鋒便可看出,秦清的指法雖了得,卻高不過王冬枝多少,技巧雖精妙,也壓不住王冬枝的刀。事實上,王冬枝的無字訣刀法,她到現在也難以真正將其破解。
她也不用將其破解,因為這刀法只是讓人察覺不到那出刀的一瞬,若有若無、空空濛蒙,但秦清卻可后發而先至。
她真正厲害的地方,仍然是那一身自天地洗鍊之後無堅不摧的真氣。
半步玄關境。
只是境界高王冬枝一線,便打得她不能還手!
果然,一旦交手起來,秦清立刻打得王冬枝潰不成軍。她指法所向披靡、摧枯拉朽,以點、壓、截、啄、擊等手法屢次進犯王冬枝的要害,那分明是血肉之軀的手指,可王冬枝手中的金鐵刀器卻不得不退避三舍。有時候王冬枝躲避不及,以刀格擋指勁,這從陽關城小兵腰間拿到的精良武器,立刻出現了一處凹陷。
這一下倒顯得秦清像是個金剛捏成的鐵人,而王冬枝手中卻拿著柄紙做的刀一般了。
砰砰砰,一連五六招的碰撞,王冬枝氣血翻湧,面如金紙,幾乎要握不住手中的長刀。
不過她神色仍然冷靜。
關於秦清的厲害,王冬枝是早就知道的。但此時此刻,她仍然追了上來。
這不是因為王冬枝蠢——她承認自己腦袋在很多時候的確不那麼靈光,但那些地方絕對和戰鬥無關。
一旦到了戰鬥的時候,王冬枝就立馬會擁有野獸一樣的嗅覺。她那從殺手巢穴里鍛鍊出來的本能,會幫助她找到勝利的曙光。換言之,她之所以追上來,就一定有追上來取勝的把握。
果然,接下來的局勢有了變化。
秦清本來準備十招之內取勝王冬枝,她甚至都想好了分別使用哪十招,就算殺死王冬枝也一定保證對方不會有太大痛苦。
但到了第十招的時候,她卻發現好像只是取得了上風。
看來是我之前與那玄關境道士的一戰消耗太多,以至於判斷出了差池。秦清想,那就二十招。
可又過了十招,秦清仍然沒有拿下王冬枝。
不,不只是沒有拿下王冬枝,她連本來佔據的上風、盛勢,都好像一點一點地丟失了。秦清原本進攻九次,防守一次。可隨著時間發展,卻漸漸到了進攻七次,防守三次的境地。
我在漸漸變弱,是毒?秦清第一時間想到了這點,但隨後運轉內力,卻發現體內乾乾淨淨,除了真力略顯枯竭,再無任何問題。
她並沒有變弱。
「是我變強了。」王冬枝打著打著,忽然長嘯一聲,劈出一刀,「師姐,你別疑惑了,我正在變強啊。」
這一刀解開了秦清的所有疑惑。
因為這不是至清大靜太無虛空刀,而是另一門刀法。
秦清匆忙間接下此刀,只覺得兩股氣勁你糾纏著我、我糾纏著你,彼此痴痴纏纏、交交錯錯,難分彼此地殺了過來。她一指點去,指勁尚未觸碰刀身,立刻被這股起伏錯落的力量給削去,不留半分。
「這是什麼刀法?」秦清驚詫地退去,這刀法竟然比虛空刀更加精妙。
那虛空刀已算是世間難見的一門絕學,也一直是王冬枝的得意之技,怎麼許久不見,師妹竟又拿出了更厲害的刀法?
「是小寧演示的刀法。」王冬枝得意地追了上來,「嘿嘿,他雖未真正對我教導——呸,也輪不到他一個小小弟子教導我堂堂師傅——但剛剛他施展這門刀法對付別人的時候,我卻瞧得清清楚楚。不知道為什麼,明明是第一次見著這刀法,卻像是天生為我所造的那樣,我一見就有了些莫名的領會。到了現在,可算是融會貫通,真正將其學會了!」
她一邊說話,一邊連砍四五刀。這幾刀和上一刀一個模樣,都是氣勁纏繞交錯,如同披著一層厚厚的甲胄。秦清接連幾指點去,卻覺得指勁如泥牛入海,竟不見蹤影,一時實在拿這刀法沒什麼辦法。
這下子秦清可算是恍然大悟,王冬枝之所以追擊上來,其把握就在此刀法上。
她之前心如死灰,後來雖有變化,卻也大多數注意在謝易附身的「寧宣」身上,那時候「寧宣」所展示的武功簡直千變萬化,令人眼花繚亂,秦清更與其勝負有直接關聯,心中只在期待「寧宣」速敗,想不到其他。反而是王冬枝,雖然被「寧宣」所救,卻對這救命恩人很是不爽,唯到了真正寧宣出場的片刻,心中歡呼雀躍,記憶猶新。
而那一刻,寧宣所使用的「相依為命」刀法,也成了她心頭最深的印象。王冬枝只覺得自己和這一門刀法有一種天性上的暗合,雖然只是第一次見了形狀,卻簡直像是能觸摸到其中的真意。
等到秦清一去,她便緊隨而來,便是自恃有這一門刀法,正好克制了秦清的武功。
秦清的凌空指力再強,也只是高王冬枝一線,不可能連破王冬枝兩股內力痴纏交織而成的刀勁。
當然,這其中也險之又險,王冬枝畢竟是臨陣磨槍,難說成敗。但最終的結果是,在和秦清的交手中,她居然真的僅憑驚鴻一瞥,便學會了這門刀法。
甚至達到了極高的造詣,寧宣也只會以兩股內勁發出螺旋攻勢,突破張傲的沙甲防禦。
而到了王冬枝這邊,卻舉一反三,更勝寧宣一籌,以兩股內勁組成防守勢態,竟連半步玄關境的攻勢也難以突破!
所謂半步玄關,到底不是真真正正的玄關境。
她們的差距只是一種假象,而現在,假象已經被彌補了。
「好刀法!」
兩人再次交手十招,秦清竟然始終沒辦法突破王冬枝的刀勁,不只是如此,甚至還漸漸落入了下風。
她現在的狀態,其實和王冬枝相似,同樣是使用過一招真意絕技,消耗真力,到頭來也沒有真正休息過。
甚至她還要更加糟糕。
因為王冬枝對付的只是半步玄關境的唐損,而她對付的卻是真正玄關境的玄貞老道。二者差距之大難以言喻,既然對手差距巨大,那麼消耗自然也不可同日而語。如是到了現在,秦清除了依靠境界之外,其本身的戰力精神意志,都是不如王冬枝。
反觀王冬枝,她氣勢如虹,難以阻擋,又學會了新一門和自己生涯命運隱隱契合的刀法,一時間竟比全盛時期更加兇猛強悍。
彼消此漲,如此一來,勝負自定!
再過十招,秦清忽然舉起了手,已不準備打下去了,「我有話要說。」
刀光一頓,王冬枝以刀尖點在她的咽喉處,皺著眉頭看她,「師姐,你不會要求饒吧,你該知道我是不會饒過你的。」
「我要說的是我本來想要告訴你的事情,只是這話我以為會是我給死去的你講述,卻沒想到竟成了我的遺言。」
秦清苦笑一聲說,「我就說兩句話。」
「……你說。」
「寧宣不喜歡你。」秦清看著王冬枝,一字一字地說,「我看得出來,他根本就不愛你。」
王冬枝愣了一愣,隨後皺起了眉,「你怎麼知道?」
這句話讓秦清的心情很奇怪,她的表情也很奇怪,就好像對某件事情有著極高的期待,最後卻只得到了稀鬆平常的結果一樣,「……你不驚訝?」
「我當然不驚訝。」
王冬枝臉色上收斂了一些笑容,她淡淡道,「因為我早就知道這點了,他本來也沒有說過愛我。他之所以接受我,只是因為我需要他而已。」
秦清苦笑道,「你為他竭心儘力,他卻不喜歡你,你難道不憤怒嗎?」
「這有什麼好憤怒的,難道我能強迫他喜歡我嗎?」王冬枝低著眼帘說,她本來是個什麼時候都樂觀的性格,現在卻帶著種奇異的憂鬱,「再說了,我們兩個被寧家追殺,朝不保夕,哪有時間講究什麼愛啊恨啊的。我需要他,他需要我,這不比什麼常人的愛恨更加強烈而且重要嗎?既如此,那還需要在意什麼呢?」
「你接受這一切。」
「沒錯,我接受這一切,這就是我的幸福。我要活下來,我要和小寧在一起,我要追求他,我要讓他喜歡上我,我要和他結成夫婦,然後我要給他生孩子,我們要開枝散葉,永遠快樂地生活下去。」
王冬枝抬起頭看向秦清,「師姐,你該知道,這對我們這樣的人而言,是多麼美好的日子吧——所以我一定要將它緊緊握在手中,我一定要!」
「——就算是,殺了你!」
秦清沒有說話,她說不出話。
因為在說出這番話的時候,面前的王冬枝的雙眼已經紅了,這個前一秒還笑嘻嘻的女子,現在那對眸子噙滿了淚珠,和之前流下的鮮血混雜在一起,成了臉上一縷縷難看的痕迹。但她即使在流淚,眼中的殺意也絲毫不減,那殺意突破了痛苦,成了一種無法形容的堅定。
被這樣的眼睛看著,明明喉嚨上的刀未動,秦清卻也覺得自己好似中了一刀。
她很勉強地笑了笑,「原來你不想殺我。」
「我是不得不殺你,在我必須動手的名單里,你絕對是讓我最不想殺的那一個。但我必須殺你,一旦決定就不後悔,我絕對不會手軟的。」王冬枝瞪著一雙發紅的眼睛說,「我從離開寧家的那一刻起,就做好了這份準備。你以為我是沒頭沒腦地走出來的,可我是決定把我未來的一切都堵在那一夜才走出來的。」
「……原來是我一直小看了你。」秦清苦笑了一聲,忽然問,「師妹,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麼知道寧宣不愛你?」
王冬枝一愣,搖搖頭,「我不知道。」
「因為我明白一個人愛著另一個人的時候,會是怎樣一種眼神。我在第一次看見你們的時候,就發現了寧宣並不愛你這件事情。」秦清用一種奇異的眼神看著王冬枝說,「我以為你不知道,我以為你被寧宣騙了,我以為你一定會勃然大怒然後和我回去,但我覺得你和我回去不是一條好路,所以我一直在猶豫要不要點破此事。但我沒想到的是,我的糾結一點兒用沒有,你比我想象中更有勇氣。」
「這也是從小寧那裡學會的。」王冬枝道,「他教了我很多東西,他才是我的老師。如果是師姐你遇到小寧,今天有機會握住幸福的一定就是你了。」
「不。」
秦清伸手,摸了摸王冬枝的腦袋,王冬枝身子一顫,低下腦袋,她卻自顧自地說,「不會的,我們的差別不在寧宣,在更早之前。」
說話間,秦清抬起頭看向天空,她彷彿能看到兩個女孩的身影,一個選擇反抗,一個選擇順從。
如果那一天,我和你一樣……
她鼻子酸楚,咬住嘴唇,痛苦地閉上了眼睛,不再想下去了。
沒有如果。
「動手吧!」秦清說,「去握住你的幸福吧,師妹!」
她感覺到有冰冷的東西貫穿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