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幕後黑手唐鳳華
當想到這點的時候,寧宣的腦子裡忽然又冒出了另一個早已察覺到的異狀。
這異狀來自於唐山語身上。
這個三十來歲陰沉而兇狠並且殺氣四溢的男人,在和寧宣交談的短短時間內,不知為何總給寧宣一種他很年輕的樣子。他的語氣之中無不蘊含著朝氣,雖然這麼個褒義詞不太應該出現在彼時的他身上,但寧宣確確實實感受到了這些東西。
他對未來很有期望,對自己的能力也很自信,好像自己的人生才剛剛開始,而這個開始已足以令他滿意。
老實說,這是一種很有違和感的態度。
在和唐將軍對話之後,這種違和感就更嚴重了。
唐將軍的描述中,唐山語應該是一個志大而才高、胸廓而氣壯,卻因為種種原因不得重用的人才,他的前半生應該充滿了怨念和鬱卒。可在和唐山語的對話中時,寧宣看到的又是滿眼的春風得意、少年得志、意氣風發,而非滿腹鬱郁不得志而一朝得到釋放的暢快。
寧宣本來沒有將這點違和感放在心頭,因為這種程度的推測畢竟只是常理的推測,世事百變,或許唐山語心底就認定自己是個少年呢?
但現在他看到了面前的唐將軍,心頭忽然就閃電般回想到這違和感。
雖然這違和感和已知的信息夾雜在一起,仍沒有讓寧宣想到確切而實在的東西,但一種不妙的語感,讓他下意識閃電般抬手,一瞬間握住了腰間的刀柄。
「很敏感嘛。」
唐將軍看了寧宣握住刀柄的手一眼,有些意外地笑了笑,那笑容里有些興奮,好像還有點驚喜,,「你是不是已經想到了什麼?」
周圍的幾個人忽然察覺到了那氣氛中微妙的變化,秦清的雙眼一瞬間有一些銳利的光從朦朦朧朧的淚花中刺出來,她抬起頭看向面前的唐將軍,臉色平靜中隱含期待,眼中的期許之情好像是煮了許久的湯鍋,正在沸騰而跳躍。但不管如何,她身上的軟弱一下子都消失了,就好像從來沒有表現出來一樣。
如果不是在場眾人都親眼看過她那楚楚可憐的樣子,簡直沒有人相信她這樣的女人會哭。
寧宣聽到了唐將軍的這番話,握住刀柄的手更用力了,他發現自己實在不該握住刀柄,而應該直接去握住身後的劍。
他死死地盯著唐將軍,好像在這一刻不管對方做出再微小的一個動作,身體有再輕柔的一個變化,他都會看在眼裡一樣。
他以一種很慎重的語氣,一字一字地說,「你是唐鳳華!」
「我是唐損,也是唐鳳華。」唐損就是唐將軍的名字,他繼續笑著說,「唐損雖是唐鳳華,但唐鳳華卻不是唐損,你能理解嗎?」
他一邊說一邊揮手,這個動作很輕很柔,一點兒也不會給人一種威脅感,既好像是抓住了什麼好玩的東西,然後輕輕送過來給寧宣看一眼,又好像是很禮貌很周到地給寧宣打一個招呼。
但寧宣臉色一變。
而且是劇變。
一道無形的氣勁從唐損的手中甩了出來,是真的甩了出來。唐損只是抖動了一下手腕,那空氣中便隱隱約約出現了一道像是長鞭子的形狀,拖曳著一道流光在空中一閃而逝。
刀光也跳躍起來。
空氣中傳來一聲嗡嗡嗡像是蜂鳴般的叫聲。
寧宣悶哼一聲後退一步,他不知何時已經拔出了「斷去」,但這柄由王有財斥巨資打造的利器現在只剩下了一半斷刃。而失去的那一截刀刃則被一股無法形容的巨大力量給撕碎、坼裂,變成數十份四散的碎鐵,好似飛射的羽毛箭矢,在一連串嗖嗖嗖聲中插入雜物間的四面牆壁。
這些千錘百鍊的好鐵插入牆壁地面天花板后,便彈性十足地晃動著,好像餘力未去,它們體內仍有這一股震動不止的力量。
這股力量奇妙而強悍,它們一邊晃動,一邊還因這晃動,自外而內地出現大大小小密密麻麻的紋路來。
竟然還二度地碎裂。
咔咔咔,數十份的碎鐵,又因此像是被拆開的玩具一樣,化作數百份落下的碎鐵渣。出乎預料的,這些看似零零落落嘻嘻索索沒有了任何力氣的碎鐵渣落在地面上,卻好像丟入豆腐一樣,無聲無息地陷入堅硬的地磚之中。
刀碎了之後,碎掉的刀片還有力量。
碎掉的刀片再裂一次,可裂了第二次的碎鐵內部,仍有一股力量。
而寧宣的身體看似無礙,但過了一會兒,臉上卻慢慢顯現出一道發紅的印子,那印子的形狀是長條狀的。
「好巧妙的手法。」他眯著漸漸發紅的眼睛,而臉上的印子也漸漸消了,一股淡淡的金色取代了那白色肌膚里透出的紅,「原來這才是唐損的真正實力,他當年是用鞭子的。以長鞭打碎一柄刀當然不難,但要讓四散的刀片還保留著鞭子里的力道,使其在飛射而去后再次碎裂,這就已經很困難了。而要讓這二度碎裂后的每一枚碎片仍然保留著一股力量,使其鋒芒畢露、無堅不破,這更是難上加難。」
他一邊說這話,一邊丟下了手中的斷刀。
在這段說話時間內,王冬枝似乎也大概明白了什麼。她沒有輕舉妄動,而是慢慢移步到寧宣身旁,轉頭看向唐損——或者說唐鳳華。
披著唐損模樣的唐鳳華也並不阻攔她的行動。
「我這身手若說出去,雖然很了不起,但其實人們也能理解,可我卻已經有點不能理解你了。」
「唐損」驚異地打量著寧宣,「唐損這一招『離間』,本來是一鞭子打到人的身上,除了一次重擊,其中的勁力還會滲透到人的體內,影響到四肢百骸、血肉筋骨、五臟六腑、奇經八脈的,令其自生混亂。這些器官雖是人體,但各司其職,當它們各自的職責發生衝突的時候,一個再強大的人也不免傷了病了。但碰到了你的身體,卻好像是碰到了渾然一體的頑石……」
他說到這裡,卻又苦笑了起來,「不過也對,你連『死手』都不怕,自也不怕這一手『離間』。」
寧宣也笑了笑,「原來是你。」
他的另一隻手從身後轉過來,手上不知何時已經握住了武劫,「沒想到真正和謀聖合作的是你,而非唐山語。如我所料未錯,他所轉世重生的村子,大概就是你所被寄養的村子吧。」
「哦,你還知道這點……」「唐損」看向了秦清,「是這女人告訴你的?」
「是。」
「基本算是如此。」「唐損」道,「不過你有一點錯了,我和他……也就是你口中的謀聖,是相識的摯友,但我不是被寄養的唐損幼子,我的真正身份只不過是一個村子里泥瓦匠的孩子。若非我隔壁家出生了一個這樣了不起的大人物,我的一輩子也走不出村子外三里地。」
寧宣愣了一愣,「你不是唐鳳華?」
「我不是,但也是。」「唐損」笑道,「我的身體血脈,自然和唐損沒有任何關係。但自五歲那年,我就成為了唐鳳華,並且整個陽關城所有人認知中的唐鳳華都是我。這個世界上若真有一個唐鳳華,那也只能是我了。」
寧宣皺著眉頭,「那小孩兒呢?」
「唐損」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當然是死了。」
寧宣的臉色一下子變得煞白,他忍不住怒問,「他那時候才多少歲?」
「當然也是五歲。」「唐損」哈哈笑道,「我知曉你有婦人之仁,但你且放心,他死得無聲無息,沒有一點兒痛苦。這也得怪唐損,他當年樹敵過多,兩個兒子接連死於非命,居然讓這最後一個兒子寄養在遠山小村。卻不料碰上了好友轉世重生之胎,唐損留下的護衛引起他的注意,他知曉此事真相之後,就想要布下一著閑棋,最後便選中了我這一枚棋子。」
他說出棋子二字的的時候,好像很驕傲。
甚至連目的都沒有,只是漫不經心的一道閑棋么……
寧宣卻已經不說話了,他只是握住了手中的劍柄,陰沉著臉看向面前的「唐損」。
「哎呀呀,似乎觸碰到你的逆鱗了。」「唐損」輕笑兩聲,忽然問,「不過話又說回來,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麼要和你說這麼多東西?」
寧宣沒有回答,只是靜靜地看著「唐損」,「……」
「唐損」渾不在意,自問自答。
「因為我並不討厭你,在我眼中你和我是一樣的。」
「我在一開始成為唐鳳華時,也覺得自己現在做的事情很不適應,很不應該,很迷茫。我也很可憐真正的唐鳳華,僅僅因為一個人隨意的想法就要改變自己本應擁有的命運,就此無辜地死掉了。我甚至有一段時間都在想,我雖不能夠背叛我的朋友說出真相,但至少可以以這個身份去孝敬唐鳳華真正的父親,讓他不再遭受更多的苦痛。」
「但在以唐鳳華的身份來到陽關城后,我的想法就變了。我能感受到將軍之子的人生多麼華貴,也能夠看到我本來的命運有多麼悲哀。唐損對我很好,他為我所做的每一個決定消耗的金錢,幾乎都相當與我們一家一年的吃穿用度,這種好是我親生父母一輩子也給不了我的。但這種好是我偷來的、盜來的,這不是真實的,而是虛假的,這種好隨時可能變成滅頂之災。我做了錯事,我不應該享受這一切。」
說到這裡,「唐損」的語氣忽然一變,變得慷慨激昂起來,「——可為什麼我享受這種日子就不應該,而唐鳳華就是理所當然?唐鳳華是無辜,我是卑鄙,可他又做過怎樣偉大的事情了,能夠讓上天如此眷顧他!所以我委屈,我憤慨,我怨恨,我不甘!我要奪」
他看著寧宣一字一字地說,「我想問憑什麼,我就想問憑什麼這個世界有這樣多的不公平?誰規定的這一切?誰允許的這一切?」
「這個世界凝固成了這番畸形怪拙的模樣,就該有一個人將其打碎。」
「我就要成為這樣一個人!」
迎來的卻是冷漠和平靜。
「那這和我有什麼關係?」寧宣問,「你該不會認為我離開寧家,是因為眼紅那些寧家的嫡系子弟的生活吧?」
「唐損」轉瞬間收斂了激蕩的情懷,深深地看了寧宣一眼,眼中有一種很恨鐵不成鋼的心緒,「你真是榆木腦袋啊……」然後又搖了搖頭,好像很失望的樣子,「我本以為你做出叛逆寧家的事情,又能揭破我的算計,今日聽完這番話,應該會有所感悟的……看來我失策了,你也是被這個凝固的世界所禁錮的愚者。」
「你可拉倒吧。」寧宣冷笑起來,「你這不到二十歲的一個小屁孩兒也敢妄談世界的模樣!多讀讀書好不好。」
「你怎能懂我的思維之高妙!」「唐損」十分沒有興緻地說,好像已經不準備聊下去了,「交出來吧,殺生石,還有那柄奇劍。」
「我不交呢?」寧宣昂著腦袋,「你要打就……等等,暫停一下,問個問題。」
他的臉色忽然從躍躍欲試想要和「唐損」打一場,變得非常古怪而微妙。
「唐損」頓了一頓,「你說?」
「你現在和唐損之間的關係,算是奪舍嗎?」
寧宣有些不太願意地問出這個問題。
這是老謝讓他問的,這種操作身體的手法顯然是他們世代所未有的,謝易也沒有看出來其中的端倪。
若非現在自己要運用著這股真人道的元力,寧宣是絕對不會讓謝易知道其中的道理的——想也知道這傢伙會用來對付誰。
可沒辦法,這灌注元氣、改造真人的手段,是現在支撐寧宣對付唐鳳華最重要的一點。寧宣平日里大可等謝易對自己百般威脅進入真人道,可現在卻是他求著謝易不要斷了糧。
「奪舍么?與其說是奪舍,不如說是操控。」
「唐損」居然也真的回答了,「人有魂魄,互相勾連。我將一人的神魂置放於殺生劍內,而將其人的靈魄留在原體,而我則在遠方以殺生劍干涉神魂,再以神魂影響靈魄。」
「好。」寧宣先說了一個字,然後說了一句話,「那你就去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