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父子戰
「逆子!」
唐將軍在第一時間,還沒有反應過來,直到那劍鋒送至他的喉前,才勃然大怒,大罵一句。而在這句話傳遞出去之前,他的身體卻已經先有了動作。
他的動作也達到了比聲音更快的境地,幾乎比唐山語、秦清二人都要圓融無礙。
一柄併攏的摺扇從下而上地冒了出來,恰恰抵住了劍鋒。看似柔軟的摺扇,卻好像一塊大鐵盾般,抵擋住了鋒利無比氣勢非凡的劍尖。
「去!」
唐鳳華卻再一送手中的殺生劍,將其中遺世獨立的勁力給驟然引發出來。
這當然只是模仿,因為寧宣的遺世獨立,需要是先構建一個自我的獨立體系,再以別人攻來的招式勁力的方向做出反應,敵人用拙力,這邊就用巧力,敵人用巧力,這邊就用拙力。而唐鳳華的勁力,卻是主動釋放,並沒有根據敵人攻來的力量進行變化,徒有其形而無其神。
但這已經足夠驚人了。
整個陽關城都知道,唐鳳華是個一等一的二代草包。他對武學雖有無窮的熱情,但在武功上是從來不願意努力、也絕沒有天賦的,這樣的人和武功唯一能搭邊的地方,大概只有用他父親的身份、地位和權勢,能夠招蜂引蝶一番,但也僅此而已。
沒有任何武林人士看得起唐鳳華,常飛看不起,馬黃葉同樣看不起。
但他們絕想不到,唐鳳華的武功竟能如此之高!
事實上,別說他們了,就連唐將軍自己,都不知道這個在自己眼皮子低下成天正事不幹遊手好閒的兒子,居然還有這樣一身武功。
而且這武功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比寧宣更加難能可貴。
因為他這一擊是在和唐將軍比拼內力功底。
現在這個時代,年輕人和老江湖對抗早已不是新聞,如馬黃葉就能夠和三大掌門同列,而寧宣更能夠和唐山語、秦清交手,但他們的成就也只是彎道超車而已,馬黃葉在劍法上有得天獨厚的領悟,寧宣則獲得了來自於武劫內的真人道改造。
換言之,他們的爭勝是以此之長攻彼之短,多年沉澱下來的功力就是他們倆的短板,其實放眼整個江湖,也是大多數後生的短板。
可唐鳳華卻不同,他的功力之強悍、澎湃而洶湧,一經交手,就給唐將軍一種沛莫能御、難以抵擋的感覺。
他簡直不像是在和一個人對抗功力,而是在和十個身手不凡的高手一同交手。
在場的兩人,動作凝固了一瞬。
砰,唐將軍腳下打磨得極好的石磚忽然發出好像充滿了氣的氣球爆炸的聲音,然後龜裂開來,上面布滿密密麻麻細緻無比的紋路。
他悶哼一聲,不由自主地急退,只聽咔咔咔咔咔咔幾聲,唐將軍後退所踩下的每一步都深深陷入地面,將一塊一塊的石磚像是豆腐一樣踩碎。
直到最後,在一聲簡直像是讓整個唐府都震動一下的巨大響聲中,唐將軍不由自主地撞在了身後的牆壁上,並且整個人都深深陷入其中,好像一枚是被鐵鎚鑿進牆壁的鐵釘子。
轟隆隆,以唐將軍身後的牆壁為中心,一股奇異的震動驟然間傳播到了整個房間內。
四周的牆壁、地面,一時之間都產生了大大小小枝丫般的裂縫,看上去好像一顆無比茂密的樹木的影子投射在了房間內部。
甚至也不只是室內,那股力量轉瞬間蔓延到書房之外的迴廊、院子、池塘,前一秒還風平浪靜的宅邸,下一刻就地動山搖,在一聲聲震動中裂開無數的裂縫,宛若發生了一場小小的地震。
一時之間,整個唐府內內外外,都響起了人們驚慌失措的呼號。
「哦,卸力了。」唐鳳華並沒有追擊,而是拍了一下手,一臉的笑容,「好,不愧是你。」
唐將軍從牆壁中一步一步走出來,他毫髮無損,全身上下不住剝離落下大大小小的水泥漆片,落在地上發出比雪花還輕盈的聲音。
他臉色難看,但一點兒也不壞,好像剛才遭受的不是一下重擊,而是一場拂面的微風,不能夠給人帶來任何傷害,但那風來自廁所,令人噁心。
「你的功力很強,但不是自己修鍊成的,駁雜難控,這給了我轉嫁力量的機會。」唐將軍以一種極為陌生的眼神看向面前的少年,像是今天才頭一次認識他,「在你打來的磅礴功力中,我能感覺到有邱鶴的內力,也有我們軍部中人的內力,還有那死掉的龍孽虎煞山前執事的內力……鳳華,你知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麼?」
「爹,我知道,我在吃人啊。」唐鳳華點頭,然後笑了笑,「對這個回答你很傷心,是嗎?」
「我當然傷心,但更有殺心。」唐將軍眯起了眼,然後又看了看唐鳳華掌間的殺生劍,「這是這柄劍的法力所致,是么?你練武晚了,難成大器,就以此劍掠奪他人精氣,以彌補自己的先天缺陷……山語沒有理由為了這種能力拚死拼活,他看似一切的主導者,我和寧宣都以為你只是被他所控,但現在看來,殺生劍真正的主人是你,唐山語也只是你的棋子而已。」
「不,不是棋子那麼簡單。」唐鳳華淺笑著搖頭,他到這時仍然展現出一種天然的貴氣,其實若和唐將軍對比就會發現,這股貴氣甚至比唐將軍更甚,「是傀儡。」
唐將軍皺了皺眉,「……什麼意思?」
「等你自己成了下一個唐山語的時候,你就懂了。」唐鳳華一邊說,一邊俯下身子,做出一個衝刺的模樣。這個模樣很醜陋,卻丑得有一種別樣的力量感。
震撼人心的力量感。
嘩啦,唐將軍一展手中的摺扇。
他的摺扇收攏起來很小,很精緻,三指寬,手掌長,但一旦展開,卻宛若孔雀開屏,驟然間擴散三五倍。這摺扇上畫著一副山水畫,左邊是一片將軍生涯,右邊是一個洒脫書生,中央兩行字。
往事那堪追記憶。
此後不再問前因。
他忽然一嘆,嘆氣的同時唐鳳華已經到了眼前,並且展開自己的劍法。唐鳳華的劍法其實不太凌厲,技巧也不怎麼精細,這個少年的武功只有一個特點,那就是強、高、厲害!
自鬧出奪心魔一案以來,所有死在奪心魔手下的高手,他們的精血元氣,全都藉此劍為媒介,充分融入唐鳳華的體內。
所以他大可以做出任何揮灑內力的事情,事實上即使他想要收束內力,做出任何精細一點的操作也是白費功夫。因為這些人的內力雖然同樣灌注到了唐鳳華體內,但卻終究有不同的源頭和不同的性質,無法不分彼此地融合為一。唐鳳華只能夠將它們盡數灌注到掌中然後傾瀉出去,但這樣的做法偏偏也已經很厲害了。
他這一展開劍法,刷刷刷三道劍影來到了唐將軍的面前,像是三道閃爍的雷霆,分別刺向他的雙眼和眉心。
而與此同時,整個房間內的所有物體,都好像是被一種莫大的力量所吸引,開始離地騰空,朝著這柄劍靠攏過來,好像那看起來輕巧的殺生劍有千鈞之重,一動便能風起而雲動。
但這只是死力。
唐將軍用扇面接住劍鋒,然後微微一按。他的內勁一吞一吐,並不是全然灌輸出去,而是稍稍一觸便收回。
但這反而起到了一定引發的作用,好像對著一大堆不穩定的炸藥,只需要點燃一個火星,炸藥自身就會爆炸,不需要做任何多餘的事情。
唐鳳華本來感覺自己此劍一出,好像火山噴發般不可收拾,但現在卻感覺飛騰的熔岩還在火山內就開始爆炸,殺生劍的另一端好像有一個無形的大手牽扯著自己,不由自主般踏前一步。
恰在這時,唐將軍也踏出一步,兩個人從相距一丈開外瞬間拉近到三寸之內,唐鳳華正想要揮劍回防,一隻手已經抓住了他的喉嚨。
他卻大喝一聲,唐將軍的手剛剛觸摸到唐鳳華的喉嚨,就感覺自己握住的不是血肉,而是一塊鋼鐵,而且是高速震動猛烈掙脫的鋼鐵。
唐將軍一個拿捏不住,唐鳳華的左手已經襲來。
那是一隻怎樣的左手?
本來紅潤白皙的手掌,忽然變得毫無血色。本來充盈的血肉,忽然一收,變得乾瘦而枯竭。這一隻手掌,一瞬間從正常人的手,變成了一隻好像是皮包骨般的骨頭架子。
唐鳳華以這左手直往唐將軍面門一刺。
這一刺無比地拙劣,與其說是攻擊,更像是想要撫摸一下唐將軍的臉。其中沒有任何精巧的變化和兇猛的氣勁,有的只是速度。
好像只要摸到了唐將軍的臉,他就不用做任何攻擊了一樣。
唐將軍只感覺心頭警鈴大作,提醒他千萬不能被這一隻「死手」觸碰。他手中的摺扇忽地一下毫無徵兆地飛出,擋在面前,遮蔽視野。
而他則一個轉身,陀螺般來到唐鳳華身側,想也不想一掌打出。
這一變招,又是大大出乎唐鳳華的預料。他來不及反應,手上去勢一頓,硬生生受了此擊,身子一震,踉踉蹌蹌踏前幾步,忽然跪倒在地,嘔出一口鮮血。
而藉此反作用力,唐將軍又後退幾步,恰恰又來到了之前的書桌旁邊,他一伸手,便拿到了那一柄唐鳳華用以掩蓋耳目的長劍。
倉啷一聲,他拿劍便拔劍,拔劍便出劍,他的劍法不知道比唐鳳華高妙多少,一劍分作十三劍,十三劍卻又合而為一劍,凝練無比地刺向唐鳳華。
然後劍鋒破碎。
背對唐將軍的唐鳳華一抬手,幾乎是本能般以那隻死手抓住了劍鋒。他並沒有如何發力,也沒有做出任何多餘的動作,就只是單單純純地抓住了劍而已,但那隻手以抓住劍身,唐將軍立刻感覺自己手中的劍已經「死」了。
一種無上的力量捕捉到了它的關竅,就好像找到了這個存在個體最關鍵的死穴,並且抽出了那一根維持整個形態的絲線一樣。
嘩啦啦,長劍自然而然地碎了一地,那並非被捏碎、被打碎、被崩碎,而是像本來就是無數個鐵片臨時拼接而成一樣,現在只不過是還原成了原本的模樣。
「這是什麼妖術!」
唐將軍也聽過玄貞那隻斷掌的緣由,但親眼見到招,還是感覺毛骨悚然,目瞪口呆。
不過他反應也是極快,手中雖然只有劍柄,但內力一灌注,劍柄上卻又暴漲長三尺青芒,繼續貫徹之前的劍勢而動。
唐鳳華卻一抬手,又抓住氣劍。
下一瞬間,唐將軍頓時感覺自己的氣劍也「死」了。
所有的真氣一時間都好像是忽然喪失了唐將軍賦予它們的意志,復返自然、重歸天地般潰散了,空氣中出現了無數肉眼可見的細小粒子,它們四散開來,唯獨躲著唐鳳華那隻皮包著骨、令人恐懼的灰色左手。
「你也拿他沒辦法啊。」唐鳳華嘿嘿一笑,站起身來,眼中光芒不定,「看來只有寧宣能剋制此招了。」
「寧宣是能剋制這一招沒錯,但你怎麼知道?」唐將軍敏銳地感覺到了不對勁,關於唐山語的死手,他也從寧宣口中聽聞,連玄關境高手的肉體都能切開,絕對是危險無比的招數,這一招的來源和唐將軍沒關係,推論是自學。
本來唐將軍覺得,對寧宣起不到作用的招式縱然厲害,也厲害不到哪裡去。之所以能一戰功成,偷襲玄貞得手,只怕也是僥倖。
現在他才知道寧宣面對這東西毫髮無損有多驚人!
可面前的唐鳳華怎麼知道這招對寧宣沒用,他又沒有去過現場!
唐將軍皺起了眉,忽然想到了什麼,「逆子,你所說的傀儡到底是什麼意思?」
他雖在質問唐鳳華,可雙眼驟然間爆發出的殺意,卻好像已經明白了一些東西。
「當然就是字面意思了,我以殺生劍控制他的心魂靈魄,他的眼睛就是我的眼睛,他的武功就是我的武功。」唐鳳華道,「他根本沒資格做我的棋子,因為他連棋子都算不上,只是一具我的臭皮囊而已。」
「你怎麼能做這種事情!」縱然已經猜到些許,但真正聽聞此消息,唐將軍還是忍不住咬牙切齒,目眥欲裂,「他雖沒有名分,卻也相當於是你的義兄啊!鳳華,你還算是人嗎?」
對有些人而言,最痛苦的一件事情,就是自己冤枉了一個本來無辜的人。
現在唐將軍才知道,或許唐山語根本就沒有想過害自己,他之所以涉及此事,只是被唐鳳華暗中操控而已。而如果沒有和唐鳳華的這樣一番對話,唐山語到死也還是要背負著奪心魔的身份,誰也不知道事情的真相。
而現在真相,既讓唐將軍憤怒,又讓他內疚。
面對唐將軍的質問,唐鳳華卻回以奇怪的目光,最後忍不住嘆了一口氣,「怎麼到了這時候,你還認為我是真的唐鳳華呢?」
唐將軍一愣。
唐鳳華忽然不經意間靠近走了幾步,接著又一字一字道,「醒醒吧,老不死的東西,你親兒早在五歲那年,就死在老子手中了。這麼多年以來,你以為的兒子,其實都是鄰村裡一個孤兒,你知道嗎?」
驟然聽聞此事,唐將軍搖晃了一下身子,眼中竟暴露出一絲不敢相信,之前那個好像什麼事情都難不倒的氣度非凡的書生,忽然間就變得臉色蒼白,心神動搖,他喃喃自語,「我兒……你……」
竟然殺了鳳華!
唐將軍萬念俱灰之餘,心頭一點怒火湧起,正要殺掉面前這個假扮貨色。
一抬頭,面前便是死灰色的手掌,清冷如水般的劍鋒。
糟糕!
到底是養尊處優慣了,唐將軍一時之間,居然放鬆了警惕,全然沒有注意到唐鳳華的靠近和偷襲。
只聽刺啦一聲,他搖晃了一下身子,然後瞪大了眼睛。
劍鋒從他的腹中貫穿。
死手按住了他的口鼻。
唐將軍的身體僵硬了一瞬間,他的整張臉展示蒼白,然後逐漸變得灰暗,像是沒有了任何色彩和生命力,最後一仰頭,栽倒倒下。
他死了。
這一倒下,便露出了他身前的唐鳳華,唐鳳華雖殺了強敵,但臉上並沒有什麼大喜之色,只是獃獃看著唐將軍的屍體,最後才笑了笑。
「你又不是我爹。」
他舉起手中的劍,一劍刺下,正中唐將軍的胸口。劍身上似乎有什麼灰色的氣流自上而下地傳遞出去,而唐將軍的身體也快速地匯聚生機活力,融入劍中。
「來吧,來吧,想想接下來該怎麼辦?想一想……」
唐鳳華喃喃自語,他的臉色也不好看,這如果是一場公平戰鬥,他無疑是要敗給唐將軍的。雖然功力他是毫不遜色,但兩人的經驗和技巧卻天差地別。如果不是動搖心智,再加上死手威力,只怕難以對付唐將軍。
今天發生的事情,也大多出乎他的預料,他一下從安穩幕後走到台前,並且以毫無武功根基的本體與人交戰,實在也是頭一遭,而這一切變化的源頭,當然也只有一個名字。
「寧宣……」唐風華眯著眼念這個名字,臉上露出了奇妙的表情,那竟然並非是仇恨。
然後他又重複了一次這個名字,「嘿,寧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