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誰是叛逆
武劫的鋒芒像是從天而降的雷霆,以不可阻擋之勢自上而下地刺落。
但沒有發出聲音。
劍身並沒有貫穿面具人的肉身,而是在面具人胸腔上一觸即止,一止即手。寧宣的動作輕巧得像是用沾滿墨汁的毛筆輕輕一點書畫,然後他飄逸地收劍還鞘,劍鋒在半空中劃過一個優美的弧線,看上去不像是在殺人,更像是在起舞。
寧宣還是盡量避免以武劫去觸碰這種半步玄關境的人物的肉身,須知就連百鍊境界的寧宣,都有把握毀掉這柄封印著老謝的奇劍,更逞論面前的面具人?但這絕不代表他就殺不了面具人,只是殺的方式要變化一些罷了。
地上的面具人發出一聲悶哼,他的肉身忽然起了一種奇特的變化。
以剛才寧宣一劍刺下所接觸到的點為中心,面具人的胸腔忽然凹陷了下去,像是被無形的重拳狠狠毆打了一下。隨後,一股波浪般的起伏伴隨著這凹陷傳遞到了他的整個身體,如同風吹過麥浪,只是這麥浪表現在人體上,卻怎麼看怎麼讓人不安。面具人的雙拳握緊砸著兩邊的地面,雙眸瞪大發出狼一般的嚎叫,整個人更瘋了一樣試圖掙扎。
但寧宣一腳踩在他的身上,持續傳遞真力,他再怎麼掙扎也是無用。
這股波動像是頭小老鼠般飛快地往上竄去,很快就傳遞到了沒有衣物遮蔽的地方,從面具人的脖頸到面具人的下巴,從面具人的下巴到面具下的地方,再然後到了雙眼,到了大腦。
面具人的動作一頓,一瞬間凝固得好像是在冰天雪地赤裸裸呆了一晚上般僵硬,然後立馬鬆懈了下來,也鬆弛了下來。
緊握的拳頭放鬆,身體也變成了一個更加舒緩的姿勢。
他的雙眼還睜著,只是裡面的神采渙散成了灰色。
「若非你本領太大,不好用武劫殺你,你應該也不會遭遇這番痛苦。」寧宣看著地上的面具人,心中的鬥志和興緻則漸漸消失了,「這麼一看,武功太高也不是好事。」
似乎在殺死一個人之後,真人道給予寧宣的影響,便漸漸降低了。
不過寧宣也並沒有就此取消真人道,他知道,事情還沒完。
少年轉過身去,只見兩個人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出現在了寧宣的身後。一個是個寧宣認識的人,他姓唐。
正是那個看起來文質彬彬,不像武將像文臣的唐將軍!
不過此番的唐將軍和上次見面卻截然不同,上次見面他神情恬淡、面色平靜,好像天地間任何事情都不值得他在意。但這一次,他卻面色陰沉,雙眸深刻。
他手中有一柄摺扇,這也是一個非常不將軍的武器。
摺扇從他的手中刺出,卻攔在半空,被一柄刀給擋住。剛才若不是被這柄刀擋住,寧宣就要遭受重創了。
唐將軍問向刀的主人,「閣下是?」
他看起來怒到了極致,但一說起話來,還是顯得很禮貌、很文雅。
「我是他師傅。」刀的主人說,這是出現在寧宣身後的第二個人,她聲音清脆而嬌俏,帶著一股子天性自然、理所應當的意味,「你又是誰?」
此女手持一柄長刀,荊釵布衣,樸實無華,看上去卻仍是明媚洒脫、艷麗動人,像是一朵冬天料峭寒時里的枯枝,光禿禿一截兒,卻盛滿了雪,比放花時更加靚麗。
當時寧宣明知道唐將軍想要救下面具人,卻仍然義無反顧,就是心知有王冬枝的存在。
他全身上下的真力用以封鎖面具人的動作,手中的劍更要擠出一份凌空釋放內勁的機會,這一殺看起來殺得簡單,實際上卻是聚精會神之作。老實說,如果沒有王冬枝的存在,他是沒有餘力做任何反擊的,面具人還真會被唐將軍救下。
「在下是本地的軍部大將,按說只是抵禦外敵,一般不會幹涉你們這些江湖人士。但今天鬧的動靜太大,不是我出馬,處理不了你們。」唐將軍掃了掃周圍的一干人等,包括陽關城的眾人,以及秦清寧業,還有玄貞道人——他已經被吳寒臣攙扶了起來,「閣下師徒可否解釋一下此事?」
「你的手下就是奪心魔。」
而寧宣已經揭開了地上面具人的面具,不出所料,是當日唐將軍身後站立的那個黑衣人,「你應該知道寧家的事情,寧家人來這裡是為了一柄『魔兵』,那柄『魔兵』就在你這名屬下手中,迄今為止陽關城周邊發生的諸多命案,都和他脫不了干係。而他這柄『魔兵』雖然厲害,卻欠一枚『殺生石』,所以他借刀殺人,引玄貞道長和李丞相鬥,再漁翁得利。」
他一邊說,一邊從黑衣人的屍體懷中掏出了殺生石,握在手中。
和之前不同,這枚內蘊鬼火的白色骷髏頭此時正呈現出另一種狀態:它內部的鬼火大盛,居然在沒有外力真氣激發的情況下,自行溢出,灼在寧宣指間,卻是冰冰涼的。
應該是靠近了殺生劍?
寧宣大為好奇,問謝易,「這玩意兒有什麼原理?」
「我不知道。」謝易說,「這千百年來,誰知道發展出了怎樣的技術。反正我們那個年代,是沒有什麼寶兵法器符咒之類的外物的。」
寧宣一邊聽著,一邊暗中防備唐將軍動手。
他刻意將殺生石拿在手中,其實是想要以此為誘餌,因為殺生劍既在唐將軍手中,他恐怕才是那個真正的奪心魔。
寧宣就是要引他心動,試試看能否找到一線破綻,再和王冬枝合力破之。
但出乎意料的是,唐將軍看到了殺生石之後,並沒有絲毫的神情上很明顯的變化。
「原來如此。」他只是若有所地,喃喃自語一句,又看了看一旁死去的黑衣人,眼中忍不住流露出悲愴來,「他……若真如你所說,確是他的錯誤,他死得應該。」
「哦?」這話大出寧宣的意料,「將軍大人還挺講道理啊。」
「閣下好像已假定在下是敵人了。」唐將軍冷哼一聲,用摺扇打在手中,「但你也不要以為就沒事了,要事實真相真是如此,此事就如此事了。可如果不是這樣,閣下與我恐怕還有一番糾纏——說吧,那殺生劍在何處?」
這話不只是讓寧宣愣了一愣,旁邊的人們也都在心頭翻了個白眼,暗念你裝什麼。
他們旁觀至此,雖然從頭到尾只打了個醬油,卻也大致了解了事情的來龍去脈,現在的殺生劍在何處——那不正是在唐將軍的手中嗎?
可寧宣看著唐將軍誠摯的模樣,心中卻想起了面具人臨死前所說的話,莫非這傢伙真的對此一無所知,「按說那劍應當在你手中,他為了靠近此處,不被殺生石所發現,所以不能帶上殺生劍。」
唐將軍好像聽到了個什麼天大的笑話,「我手中?」他攤開雙手,掌中只一把摺扇,再無他物,「哈,我何來的劍?」
「你的手下呢?」寧宣舉起手中的白骨骷髏頭,將其中滿溢甚至沸騰的鬼火給唐將軍看,但他仍然暗中防備警惕,「我不會激發這法寶,所以現在沒辦法判斷出殺生劍的方向。但看它模樣,殺生劍就在附近,不在你的手中,就在你的屬下手中。」
唐將軍看了兩眼,皺了皺眉,最後也沒說話。
拍了拍手。
清脆的拍手聲在廢墟里傳出很遠很遠。
一陣細細索索,四面八方的殘垣斷壁之間,不知何時已經充斥著一個很宏大的聲音,由遠及近,由小及大。這聲音說是一個,其實是很多個,只是太過於齊整規範,起落之間幾乎成了一體,讓人有了它們不分彼此的錯覺。
這些聲音除了是很多個,也是很多種類。
其中有金鐵交擊甲胄起伏的聲音,有整齊的步伐踩在地面上共振的聲音,還有呼吸聲,兵器聲,以及更多更多別的聲音……但無一例外,這些聲音都整合在了一起,近乎成為了一個整體。
不多時,一群人已經包圍了進來。
這是一個上百人的方隊,身穿龍鱗玄鐵甲胄,頭戴圓頂紫金冠,腳踩重甲大鐵靴,每個人都活像是一團鋼鐵鑄造的機關人。同時他們也都腰間懸挂一弩,佩戴一短槍、一砍刀、一匕首、一圈暗器、一袋箭矢,裝備精良,配置完備,令人觸目驚心。他們列成一個隊伍,站在唐將軍身後,一眼看去黑壓壓一片,氣派逼人、威勢極大,幾乎有若一座大山壓在心頭。
光看他們舉手投足,一個一個都已經達到了百鍊境的上層,再加上那精良的裝備、配合和戰術……
寧宣和王冬枝本來是很有自信以二敵一的,他們看得出來,唐將軍雖然深不可測,但絕非玄貞老道那樣的玄關境界,否則王冬枝也擋不住他那一下。可現在,他們卻不太敢有這種硬碰硬的想法了。
以二敵一當然是一件很爽的事情,可以二敵一百好像就不那麼爽了。
「說來,你們是誰?」唐將軍吩咐下去,檢察每一個人的行囊,不準有一人離開,同時忽然好像想起來了什麼地看向寧宣,「我知道你,你和張傲有關係?當時我就看出你有問題,現在看來果然沒錯。」
然後他打量一番,臉上又露出狐疑的神色,「但你的模樣……」
「當然,我是寧家的人。」
寧宣連忙消去真人道狀態,眸中的血紅,膚色的金黃,都漸漸褪去,他整個人也從那狂氣四溢的狀態中,重新變回了之前那個看上去陽光而隨性的少年郎,「我師傅也是寧家的頭號殺手,我們是來剷除叛徒的。」
他一邊說,一邊伸手一指旁邊李丞的屍體,意思是這傢伙就是叛徒。
反正死人不會說話。
這話讓周圍人一愣,秦清也苦笑起來,寧業則目瞪口呆一陣,忍不住說,「喂,你們……」
「對,我是寧家的頭號殺手『小刀』,你去岳州問一問就是,一向是有口皆碑的。」王冬枝也很懂事地接上了話茬,「我們這次行事是師出有名,你要和我們作對,起碼得斟酌一下咱們的後台。」
喂,師傅,意思是這個意思,但你的表達方式好像有些問題……
寧宣嘆了口氣,然後看了看旁邊的寧業秦清,又大聲說,「他們兩人是一對師徒,結果師傅愛上了弟子,你說說多麼大逆不道啊,我真恨不得把他們拉去浸豬籠了!」
王冬枝在一旁起鬨,好像真的對這種事情深惡痛絕一般,「浸豬籠!浸豬籠!」
寧業登時露出了踩在地上的一坨屎一樣的表情,想要說點什麼。
秦清卻搶先一步按住了他,只靜觀其變。
她很清楚,現在和寧宣爭執這些沒有意義,唐將軍到底是陽州的人,可能會因為岳州的荒川寧家而忌憚,卻不可能為了荒川寧家做什麼事情。既然自己這邊哀求不到唐將軍的幫助,那做這件事情便沒有益處,還不若反過來看寧宣兩人的表演。
思索間,她轉頭看去,正好對上王冬枝的雙眼。王冬枝朝著她咧嘴一笑,她也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