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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我的道

  眼見寧宣如此託大,竟然以一敵二,而且空門大放,面具人心頭不由一怒。

  怒之後便是喜。

  好啊,你敢如此小看我。他想:連玄貞道人這個貨真價實的玄關境都在我的手上吃了虧、敗下陣,你一個得了些許奇遇的狂徒,也敢於此時造次?如果你抓准我們倆功體損耗、傷勢未愈的時機專攻一人,我和秦清畢竟是臨時合作,立場不一,到底難以毫無滯礙地合力對付你,還真要被你抓住機會。但現在不同,你以一敵二,腹背受敵,自己找死!怨不得任何人了!

  他指尖一引,做了個宛若拈花般優美柔和的手勢。周圍的地面早已經是一地狼藉、滿目瘡痍,四處都是碎石碎片,面具人這一個動作下去,內力凌空而攝,一片長條狀的碎木條騰空躍起,正正落入指間。

  這木條形狀,恰如一枚劍柄。

  只聽滄浪一聲,空氣被倏然升起的青色劍芒一刺,竟然是木條上延伸出來的真氣,宛若湖水波紋,微微蕩漾。

  這是「氣劍」。

  面具人握劍在手,忽然警覺,快速地搖晃了一下身子。

  兩枚暗器發出尖嘯從他身旁擦著邊兒飛射而去,穿透重重阻礙,打在了數十張外的牆壁上。然後又是轟隆兩聲,兩棟建築被打得轟然倒塌,分崩離析,宛若被兩枚炮彈擊垮。

  暗器從寧宣手中發射。

  那是兩塊石子。

  他在給秦清凌空一劍之餘,也同時以悄無聲息的手法,對面具人發射暗器。若非面具人一直以來都是個謹小慎微的人,臨時靈光一閃,恐怕就要在這一招下吃大虧。

  「我犯錯了!」面具人雖躲過此招,心中也是一驚,「他和玄貞老道不同,他是殺手出身。雖然現在不知為何好像變了個人,但那曾經的經歷並未抹去,他一邊放狂言要以一敵二,一邊卻也不吝暗中偷襲。這小子捉摸不透,我絕不能以面對玄貞老道的態度面對他!」

  這一個念頭閃爍間,寧宣已經來到了他的身前,自上而下。

  忽然止住身子。

  就好像是時間剎那間暫停一瞬,寧宣本來來勢洶洶、一往無前的身影頓住,並且頓住之後絕無任何慣性,直接從最高速變成了靜止狀態。但那些帶動他身體的能量卻沒有消失,而是被他以一種特別的手法,全部轉移在了攻擊上。

  他的攻擊,是用右手發出的。

  而在這一刻,寧宣的身體和右手,就好像完全成了兩個部分。身體凝固在半空中,右手卻消失了。

  起碼是看上去消失了。

  一陣模糊的刀光劍影從寧宣的右手處延伸出來,像是在那一刻整隻右臂分裂成了七八個部分,每一個部分都躍出狂風驟雨般的殺機。它們如一團烏雲般當頭籠罩住面具人,傾瀉出無數道閃爍的銀光,這劍勢之密集、刀法之森嚴,就算潑一盆水上去,只怕也絕難通過一滴出來。

  而面具人面對這洶湧而來的攻勢,只吸一口氣,再吐一口氣。

  拔劍一刺。

  好像一線洞穿烏雲的曙光,這道曙光筆直而銳利,刺破雲霄,直達天際,天地間都沒有什麼能夠抵擋得住它。

  那一層一層漆黑黯淡的鉛雲固然厚重,所傾瀉的風雨縱然兇猛,但在這一道曙光面前,卻只不過是一隻剪刀面前的千層紙張,一戳下去或多或少總能戳破一些,而剪刀卻永遠不可能被紙張磨損。

  在那幻影之中,有一道恆常不變的光。這光過處,所有的幻影都破碎,都崩潰。

  旁邊眾人都看得清楚明白,這是面具人力從地起,而寧宣騰空而躍,再加上寧宣始終不願意讓武劫觸碰面具人的氣劍,所暴露出的弊病。寧宣凌空施展劍勢刀法,固然增加了氣勢,卻也難以持久,而面具人站在大地上,隨時都有後退的餘力。現在他更將全身的功力灌注到氣劍之上,此劍便無堅不摧、萬物難破,寧宣的招式再多、氣勢再猛,沒辦法與他以劍對劍較量勁力,也是難以為繼。

  如此說來看似簡單,但要在實際上瞬息而至的戰鬥中做到如此冷靜,更要有勇氣傾注自己的所有力量,這怎能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要知道,對一般的武者而言,出招保留餘力已經是一種本能了,除非是到了生死相拼的時候,否則怎麼也要有一絲變招的可能。而面具人現在卻是瞅准了寧宣的兩大弱點,於是果斷全部押注。一時間周圍的陽關城高手看在眼中,自詡易地而處,也未必能夠做得如他這樣乾淨利落。因為說到底寧宣不願意用武劫正面對敵,也只是一種猜測,如果這種猜測錯了,面具人就要當場授首!

  ——而現在看來,他果然是賭對了。

  而寧宣卻笑了。

  他變式。

  烏雲再變,烈日浮現。他的劍勢不再是密集,刀法也更失了嚴密,取而代之的是烈日當空、普照四方的大氣磅礴。

  四散的模糊的手臂幻影倏然間消失,只剩下了一隻手臂。狂風驟雨般的劍勢刀法也跟著一道道消卻,只剩下了一道真實的光芒。寧宣單手持劍,自上而下地一斬。

  這一招動中藏靜、靜中納動,動靜結合,虛空之中寄託大日,無限之中容有無量。

  正是虛空刀與落日神刀結合的那一招變化。

  一線曙光微弱地射向烈日,一觸碰就被那輝煌而壯麗的光輝所無聲無息地吞沒,連一點漣漪也沒有激起。

  面具人瞳孔一縮,當即閃避不及,悶哼一聲。

  刺啦,他的右手飛上了天空。

  「這一刀……」他踉蹌後退幾步,內心中的打擊甚至比肉體上所受的創傷更大,「怎麼可能!」

  與此同時,寧宣劍勢不變,他像是整個人被這凌厲劍勢所帶,手中的長劍划著一個圓,整個人也在半空中翻轉一百八十度,頭下腳上地看向身後。

  秦清不知什麼時候,已經來到了他的身後,這個本來優雅的女子,現在正七竅流血,指尖燃著一截光氣。她抵禦了那一道落日般洶湧的劍氣,便如影隨形,從后突襲寧宣。

  而這一招,正是她適才對付玄貞老道的「燃火流星冰光指」。

  寧宣看了她一眼,現在的秦清在他眼中也是倒著的,「去。」

  他口中道去,手中的劍也一去不返。

  嗖嗖嗖,空氣中連續三聲銳利的破空輕響。

  這三劍卻已經不是刀法了,而是真真正正貨真價實的劍法,正合輕靈為用。

  之前的寧宣靈思敏捷,早已經在與常飛的實戰之中,將虛空刀和烈日神刀完完全全地結合在一起,幾近一門新的刀法。

  而到了現如今,他以劍使刀,這新結合出來的刀法又染上了劍法的靈動,再配合上充沛的真氣、恐怖的肉體,讓寧宣的招式竟然又產生了新的變化。

  秦清本來就已經疲憊不堪,再加上現在反覆運用泣血法,幾乎是強弩之末。

  如今的她碰上圓融無礙的寧宣,恰是一個低谷碰上了高峰。如是一來,前幾日還讓寧宣有種高山仰止、深不可測的師伯,現在在他隨手幾劍之下,竟然就節節敗退、狼狽不堪。

  寧宣反而是越打領悟越深,忽然長嘯一聲,使出一招全新的變化來。

  這次卻不是虛空刀和落日神刀的變化,反而更進一步。

  開頭是斬,斬到了半途,卻又變成了刺。

  就好像是一輪烈日洶洶撞向地面,可越靠近地面就變得越小、越變越小,最後竟然消失了,藏匿在虛空之中,與這個世界相互隔絕、再無關聯。

  在那動中藏靜,靜中藏動之後,寧宣再度將遺世獨立也納入招法變式之中。

  秦清眼見這一擊到來的威勢,其中氣象萬千、意境深遠,就不是現在的自己所能夠比擬的。

  但如果不阻礙寧宣,面具人只怕有性命之危,到時候任務失敗,仍然逃不了一死。她也不是沒有決斷的人,登時鼓足真氣,大喝一聲,攜帶大滅絕、大凶戾、大崩滅、大勇力,泣血法運轉到了極致,渾身上下眼耳口鼻都滲出鮮血,將渾身上下一切總總凝聚一體,匯聚成一指點來。

  這一指緩緩點出,周圍的狹小範圍內所有空氣,都好像一時凝固,並且朝著中央聚攏。

  它們並非是形成了這一指的助力,反而是一層一層的阻礙。

  這些阻礙並不只是單純的空氣,甚至還形成了意、勢、神、形等等一切抽象虛構的存在,好像一生的諸多關隘、大小壁壘,全在此刻湊齊,成了秦清路上的一塊又一塊絆腳石。

  但一指點出。破!破!破!

  一切皆破。

  每一次破除關隘壁壘,這一指上的力量就更增三分,眨眼間連破八重阻礙,秦清指尖之上,一道像是在燃燒的火,又像是天邊的流星,也像是融化的冰光的指勁飛射而出。

  「哦?」

  寧宣忍不住叫了一聲,然後首次退避。

  要說威力,他這一刀勢劍氣自詡不會弱於此招。但秦清這一招是只有威力,卻幾乎放棄了任何其他的部分,沒有變化的可能也沒有回防的餘地更沒有速度,只是單純的困獸之鬥、一時之勇。

  她只是想要撐過此刻而已。

  寧宣犯不著與這樣一招斗死斗活,消耗真力。只需要稍稍退讓,躲過此招,秦清的力量自然消失。

  他一個翻身落地,再看向秦清的時候,秦清已經搖搖欲墜。

  寧業趕緊走上前去攙扶住自己的師傅,然後以極為複雜的目光看想寧宣。

  在寧宣身後,指勁破空而去,眨眼間撕裂數十丈,在極遙遠處炸裂開來,又將一道殘破的牆壁炸得粉碎。這一擊的威力,不可謂不大。

  但這也是秦清的最後一擊了。

  「師伯,你們輸了。」寧宣道,「等下再料理你們兩個。」

  說話時,他腳下忽然一動。

  就好像是鞋子上有什麼髒東西一樣,他朝著前方抬起腿,然後猛地向後一踢——砰,一枚石子被他踢得飛了起來。

  在寧宣身後的天空上,面具人施展輕功逃遁的身影正巧被這飛射而來的石子打中,身子停滯一下,被點中了穴道,像是一隻飛鳥般落下。

  「你逃不了!」

  寧宣一躍而起,緊隨石子而來,到了面具人身後,一腳將他踢翻過來。然後一伸手,想要抓住面具人臉上的面具,「讓我看看你到底是……」

  話音一斷,他忽然一皺眉,手上的動作也剛剛摸到面具人的面具上,就頓住不動。

  「你到底還是大意了啊!」

  面具人一抬頭,咧嘴一笑,竟然動作無礙,絲毫沒有被點穴的痕迹。

  而他的左手也不知何時,已經成了那血肉盡退、乾癟枯敗的骨架模樣,悄無聲息地按在寧宣的胸前。

  他沒有做任何多餘的動作,就是按在寧宣的胸前,好像不需要做更多的事情了似的。

  也確實只要按上去就夠了,因為這一隻以殺生劍秘法練就的「死手」,天生是任何血肉、生靈、活力的剋星。即使連面具人自己,也不敢讓自己的左手沾染上自己渾身上下任何一個其他部分,就算是玄關境的玄貞老道,被這一隻手碰到了也要斷掌。

  而被這樣一隻手按在胸口,寧宣焉能不死?

  焉能不……

  面具人愣了一愣,然後眼看著那隻本來停頓在自己面具上的手,慢慢收了回去,將自己的左手撇開。

  而面前寧宣的臉上,則露出了一個有些難受的,好像是吃下了什麼壞肚子東西的表情。

  寧宣皺著眉,悶悶地說,「有點犯噁心。」

  面具人慢慢瞪大了眼睛,發現自己居然沒有害怕,他只是覺得有些荒謬可笑,看了看自己的左手,再次確定了自己的確施展出「死手」沒錯。

  然後他抬頭,第一時間不是跑,而是問,「你到底是不是人?」

  「應該不算了吧。」寧宣想了想說,「但我覺得我是。」

  「看來你身上的秘密很多。」面具人甩甩手,左手充盈起來,卻忽然不再那樣慌亂了,反而鎮定得可怕,忽然問了一個看似不搭邊的問題,「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麼現在還不跑?」

  「為什麼?」

  「因為你不敢殺我了。」面具人道,「你有沒有聽到一個聲音。」

  寧宣眨眨眼睛,點頭,「嗯,我聽到了,是軍隊的聲音……很近很近,是唐將軍的人馬?」

  遠處已經傳來了一個又一個聲音,而且很近了,最多十來丈的距離。

  面具人露出了微笑。

  雖然沒辦法看到他的面容,但只看他眼睛的變化,任何人都能看出他現在在笑,而且一定是在得意地笑。

  他笑著說出一件事情,「你知不知道,馬赤弓和吳寒臣為什麼一直沒有參與戰鬥?」

  「因為他們也已經猜到了,你恐怕和唐將軍有些關係。所以他們在保住玄貞道長的時候很努力,但在對你動手的時候,卻沒有跟上來。」寧宣道,「說起來,你來頭可真夠複雜的,又和干戈洞有聯繫,又是密部的人,還和軍部有關係。」

  面具人笑眯眯地說,「我的秘密可比你想象中要多呢,但你的秘密也不少,也實在讓我好奇,咱們可以找個機會交流一下。說來你可能不信,其實我並不討厭你。要說咱們也沒啥根本上的矛盾,我只要殺了玄貞老道和那個執事,防止他們報告山上即可。」

  「哦。」

  寧宣意味悠長地說了一字,然後眯著眼睛看他,「這件事情算是朝廷和龍孽虎煞山的暗流?」

  「哪裡哪裡,只是我私人的事情而已,朝廷哪裡會因為一柄魔兵和龍孽虎煞山決裂?」

  他滿是笑意地看寧宣,好像雙方已經很是熟稔了,「我只是恰好太需要這玩意兒,又恰好找到了一個機會,再恰好認識了一些人,而且這些人又恰好願意幫我而已。若有機會,我可以與你細說我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我要做怎樣的事情,我怎樣把這群人耍得團團轉。其實我也非常佩服你,以你做過的事情來看,我們倆大致上也算是同類,這次你不過來鬧事的話,你本可以自由離開——但我也不怪你。」

  寧宣看了看他的右手,那裡已經止血了,但仍是空蕩蕩的血肉模糊一片,「你不怪我?」

  面具人渾不在意,「我有辦法復原,不過這件事情嘛也是個秘密……」

  寧宣問,「不能說?」

  面具人哈哈大笑,「當然說不了,起碼現在說不了。」

  寧宣又問,「還有什麼可以說的嗎?」

  面具人搖頭,「自然是不能多說喲了,但我們可以聊聊你……」

  他剛說完這句話,就被寧宣一腳踢翻,踩在地上,然後眼看到寧宣高高舉起了劍。

  面具人掙扎兩下,才有些茫然地看向寧宣,「你……你要做什麼?」

  「問題都問完了。」

  寧宣答,「那當然是殺你啊。」

  一劍斬下。

  一劍斬下時。

  有個聲音說,劍下留人!

  ——他不管。

  一道氣勁來,洶湧澎湃。

  ——他不顧。

  劍在斬下的時候,演化了刀。

  刀在劈下的時候,踐行了道。

  我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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