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權衡利弊
在寧宣和常飛這一番大戰時,馬赤弓和雷劍膽並不在名劍山莊內。
他們去了莊家院子,照舊和吳寒臣、張傲等人進行交涉,呆了足足半天。直到月起星升時才回到名劍山莊。
這一回來,卻是目瞪口呆。
雷劍膽性子急、脾氣躁,眼見這一地的殘垣斷壁、亂樹碎花,還以為要麼是奪心魔四處劫掠,要麼是長河派伺機報復。直到馬赤弓安撫他兩句,指出弟子們都安然無恙,才一時按捺下來。
過得一會兒,馬黃葉攙扶著常飛前來見過兩人,並由常飛一一闡述前情。
只聽了基本幾句話,馬赤弓沉思片刻,邀三人一同去了書房,準備細細詳談。
名劍山莊的書房都建立得靠近院落,只因為不管閑聊議事、讀書思武,一抬頭就能瞧見那彎彎垂下的柳樹、樹間起落的鳥兒、鳥兒銜著的紫花,不免心曠神怡、賞心悅目。
本來是這樣的。
現在雖有保存得完整的書房,但往窗外看去時,卻難有風花雪月奼紫嫣紅,只剩下了一片凋殘枯敗、凄冷清秋的荒唐景緻。
雷劍膽剛一坐下,便斥責一句,「常師弟,你怎能在自家地界兒敗給外人!?」他沒等常飛回答,又緊跟第二句,第三句,第四句,「敗就敗了,還這樣動靜!那些弟子們會怎樣想?傳到了外邊兒,莊子的名聲又往哪裡去擱?你好糊塗!」
這話一出,為四人點亮燭火的弟子們趕緊兔子般逃開了。
常飛坐在一旁,神色有些頹然,他的傷勢還沒有好,而心中遭受挫敗的打擊恐怕比傷勢更重。
此時更不免露出苦笑,單手抬了抬,「抱歉了,師兄。我為門派丟人了。」
馬黃葉想要開口說說什麼,但常飛說話時,卻朝他隔空使了個眼色,令馬黃葉終究制住了說話的衝動。這在場人中輩分最小的一個劍客,下意識看了看自己的父親馬赤弓,想要看看父親的態度如何。
但馬赤弓卻好像全然沒聽兩個師弟之間的對話,坐在椅子上靜靜看著常飛,表情不變。
馬黃葉神色失望。
雷劍膽又咄咄逼人了幾句,他先說常飛的武功定然是有所疏漏才敗給外人,又勸常飛以後不要自不量力與人爭鬥,再點出常飛此事沒有考慮到名劍山莊的顏面……這一連串話語的口吻,無不是高高在上居高臨下的,好像自己和常飛並不是同列於三奇劍之中、地位公平對等,而是一個大人一個孩童一般。
而常飛居然也一一承認接了下來,乖乖巧巧老老實實,好像自己真的做錯了什麼事情。
馬黃葉在一旁聽得反覆皺眉,他很想大聲告訴雷劍膽:常師叔武功不比你低,就算你對上那個暴雪書生,也未必能夠做得更好。
但他性格羞怯,一鼓作氣再而衰,再加上也知道自己輩分最低,雷劍膽聽了只怕就更有脾氣,此時也不好再開口了。他只好再次期待馬赤弓說上兩句,可馬赤弓好像也很認同雷劍膽一般,並不對此有什麼異議。
「好了,雷師弟。」
眼見雷劍膽隱有滔滔不絕之勢,馬赤弓才總算開口了。
他一說話,雷劍膽立馬閉上了嘴。
馬赤弓又對著常飛道,「師弟能肯定,這位暴雪書生身世清白、來歷無礙?」
常飛此時也忍不住鬆了口氣,連忙道,「我能肯定。」
「他現在何處?」
「正在客房安睡養傷。」
「很好。」馬赤弓評價了一句,「你當時也應該昏迷了過去,難以主持大局,弟子們沒有一擁而上、以多欺少,是很好的事情——誰遣人這樣做的?」
常飛連忙回答,「是黃葉。」
馬黃葉聽到這裡,忍不住直了直身子。他本來坐在最靠末尾的地方,燭火輕盈柔和,四散的暖黃色只照亮了他一半的臉。但他現在卻忽然把腦袋往前探了一探,儘力想把另外半張臉也露了出來。
與此同時,臉上則做出風輕雲淡、彷彿本該如此的表情。
「做的不錯。」
這誇獎是馬黃葉想聽的,可他聽到耳中卻忍不住失望。
因為說出話的人是雷劍膽,他露出了和面對常飛時截然不同的寬慰表情,撫摸著自己的長鬍子誇讚道,「師弟已敗了武功,就不可敗了山莊的氣度。黃葉此番做得很好,你在武功上一向令人放心,只人情世故方面欠奉了幾分,今次是難得有進步了。」
雷師伯,我唯獨不想被你稱讚人情世故……馬黃葉有氣無力地應了一聲,然後把半張臉收回到陰影里,最後才翻了個白眼。
馬赤弓則拋開這個插曲,甚至連看也不看馬黃葉一眼,繼續詢問,「他所說的那件事情有沒有可信度?」
「這點尚難確定。」常飛很是謹慎保守,「但這也是目前為止唯一有關於奪心魔的線索了。」
馬赤弓又問,「他知不知道,那位荒川寧家的長老,為什麼擄走黑河幫的王有財?」
「這點實難確定。」常飛說,「但在我們大戰不久之後,門下的弟子也傳來消息,這事情是屬實的。的確有一群不知名的高手,大鬧了黑河幫駐地一番,並且擄走了王有財。」
馬赤弓再問,「你去過岳州,你對荒川寧家有多少了解?」
「荒川寧家是個龐然大物,和我們名義上依附於『山上』不同,他是根植於龍頭門派『干戈洞』門下的組織,甚至可說是『干戈洞』的勢力延伸,這種聯繫更為緊密。」常飛說,「我們莊子、長河派和魁星門合力下來,亦只能掌握陽關城附近一片的各種龍蛇混雜的勢力,而寧家卻能服務於半個岳州的殺手、娼妓、情報、走私行當,是個徹頭徹尾的龐然大物。」
這一系列介紹,聽得雷劍膽大皺眉頭,而馬黃葉則在心頭冷哼了一聲。
他雖然天生羞怯內向,但也是個高手,而且是個年輕的高手。年輕人氣盛、高手自尊,他是即氣盛又自尊,並不是很害怕什麼龐然大物,反而頗有挑戰權威的傾向。
馬赤弓聽罷再問,「那位長老是玄關境高手?」
常飛說,「暴雪書生是這樣說的。」
馬赤弓若有所思,「一個這樣龐大且嚴謹的勢力內一個這樣厲害的高手,是不可能隨心所欲、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所以他來到陽關城,肯定是有的放矢。而近來陽關城發生的事情,唯有奪心魔最為醒目,如此一看,他還真可能有奪心魔的消息。」
現在輪到雷劍膽問了,「但他背後的寧家?」
「他有寧家,我們也有執事大人。奪心魔若是小事,自不必鬧出大矛盾;奪心魔若是大事,山上更不會袖手旁觀。強龍不壓地頭蛇,我們只管放手去做。」馬赤弓淡淡道,「我從未擔心過惹不惹得起他,只在意怎麼惹。」
常飛接過話茬,「莊主說怎麼惹?」
「明日一早,你請來那位暴雪書生,再找人聯繫張掌門和吳門主,我們一起去請示執事大人。注意一點,不要邀請唐將軍,這件事情名義上應該先告訴執事大人的,雖然你們已經先告訴了唐鳳華,但我們還是必須把這事兒當做第一次告訴他人一般。」
馬赤弓說完這話,沒等常飛回答,或者說根本不需要常飛回答,只看了看旁邊兩人。
雷劍膽和馬黃葉都很懂事地站了起來,離開了房間。
他們都知道,這是馬赤弓要和常飛說一些私下的事情。雖然他們並不明白,這件事情上還有什麼東西需要私下裡說,但莊主下令,還是號令如山,須得唯命是從。
等到兩人離開,馬赤弓則轉過頭看著一旁的燭火,忽然開口,「那人隱藏了身份。」
常飛徒然一驚,他立馬先說一個字,「是。」
然後疑惑道,「莊主何以看出來的?」
「你之所以遊歷江湖,就是因為你覺得自己能有今天的成就,實屬幸運,所以想要見識見識各地高手。你如果真有這樣一個厲害的朋友,肯定早會告訴我,更何況他還有這樣一堆齊名江湖的朋友。」馬赤弓臉上露出了似笑非笑的表情,「但我從未聽說過暴雪書生、百花錯拳玉碧生、駕臨天堂任大先生、萬惡罪魁索公子等人的名頭。」
常飛只好嘆一口氣,「他的口氣太大了。」
馬赤弓卻一下收斂了笑容,「你還是不準備說他的身份?」
對他而言,常飛這句話本不該這樣說的,而應該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將那什麼暴雪書生的真正來頭講出來。
常飛只好又說了一個字,「是。」
馬赤弓的表情已變得非常冰冷,「為什麼?」
常飛道,「我大概知曉師兄你的意思,你想要借他之口,對張掌門、吳門主道出某些錯誤信息,引他們入你的陷阱,是也不是?」
馬赤弓眯著眼睛,「錯了。」
他緊接著說,「那太明顯,張傲和吳寒臣不會上當,我恰恰要觸怒他、逼迫他,令他覺得我不可靠,然後在這件事情上靠攏另外兩人,可我在這個過程中早已告訴他錯誤的布置,反而叫張吳二人深信不疑。如果他是善人,我就視人命為草芥,如果他是惡人,我就優柔寡斷——事實上,這也的確使我性格中的某一部分,只有這些最真實的東西,才能夠激發出真實的反應。我需要自己有什麼性格,就表現出怎樣的性格,這甚至都很難稱之為欺騙。」
常飛又嘆了口氣,「沒錯,我還記得你小時候第一次殺人,就忍不住躲在被窩裡痛哭……但第二天,你就能夠繼續毫無阻礙地殺人,並且殺完人之後再次哭泣。你哭泣的時候真情流露,你殺人的時候堅決果斷,兩者同樣是真實的你,卻簡直好像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人一樣。」
馬赤弓面無表情,「這只是一種很簡單的控制自己的方法而已。」
他一字一字說,「當一個人能夠把自己的情緒也當做一種招式的時候,這個人才是真真正正的強大。這是一種怎樣的武功也比擬不了的強大,因為這世界終究還是人與人的世界——除非能夠成了神、仙、佛、妖、魔。」
常飛忽然道,「你對黃葉的冷漠,也是你所發的『招』?你到底想要將他變成怎樣一個人呢?」
馬赤弓則打斷他,「話歸正題。」
「……好吧。」常飛看了好一會兒馬赤弓,才道,「我不想讓你知道這個消息,原因是,他的真實身份,並不只是我一個人知曉,現在城內還有另一個人也知道這件事情,他是為了找出這個人,並且將其誅殺,才如此大張旗鼓的行動。所以你不能知道這件事情。」
馬赤弓定定看了常飛許久,才道,「聽起來像是個兒戲的玩笑?而且你為什麼願意幫他?」
「這不是玩笑,我很肯定。我之所以願意幫他,可能是因為……投緣。他本可以不摻和這件事情,但他還是來摻和了,這種觀念我很欣賞。我一向覺得人們沒有責任心,他就很有責任心。」常飛說,「你認同我說的話嗎?」
「我不認同,但我認同你。」這下輪到馬赤弓嘆氣了,他拍了拍常飛的肩膀,「師弟,你既然如此想,我就不和你多做爭執了。」
他一邊說,一邊做出一種很無可奈何的表情,站起來離開了。
這似乎是常飛的勝利,他的堅持,戰勝了馬赤弓的意志。
但坐在椅子上的常飛看著馬赤弓離開的背影,一顆心卻越來越低、越來越重了。
如果馬赤弓罵他、斥他、迫他,他還有一肚子的話可以據理力爭,就算最後鬧翻了,常飛也酣暢淋漓、絕不後悔。
事實上,雷劍膽就是這樣的性格,他總是嫌棄常飛疲懶憊怠,總是覺得常飛武功不夠高,總是認為常飛丟了名劍山莊的面子,這固然讓常飛覺得嘴臉討厭,但也不是不能夠接受,並且承認對方的真誠。
可現在,馬赤弓在確定了他的態度之後,甚至都沒有問更多的東西,就不再關心此事了。
這算什麼?
這反而讓常飛覺得荒謬而可怕。
馬赤弓就好像料定了,如果他再有堅持,常飛說不定會和他大吵一架,到時候馬赤弓是既沒有辦法借寧宣算計張吳二人,也可能和常飛心生嫌隙,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所以在一番權衡利弊之後,馬赤弓很輕鬆地放棄了自己原本的想法,他選擇保留了和常飛的感情。
——但這種權衡利弊之後的選擇,真是覺得這段感情勝過一時的衝動嗎?
——又或者說,只不過是為了一個好用的副手還能用、一件有用的工具還可以有用?
——這就是江湖嗎?
——還是我們太弱了,所以只能用這種方法來保全自己和自己想要保護的東西?
夜深,人去,樓靜。
常飛沉思許久之後,才站起來吹滅了蠟燭。
房間里燭光一下消卻,他感覺自己的心也跟著黯淡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