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慧劍真相
常飛出劍。
常飛出劍的同時,寧宣如夢初醒般睜開了眼睛,自然而然地朝著右邊拔劍。
這一劍的軌跡像是彎月的邊緣般曼妙,以一個完美的弧度迎接來襲的常飛。這個動作彷彿並非是他自己控制的,而是一種無形的由內而外釋放出來的力量牽引著他的劍他的手乃至於他整個人體,變化為一個恰當的動作,隨後定格不動。
其實在這交手的剎那,定格的時間實際上頗短,但不知為何,任何人一看寧宣的動作,就好像他好像拔劍於此許久許久,起碼有六百年那樣久遠。
有三百年參禪,又三百年悟道。
他已經遺世獨立,身體內的所有勁力化作一個獨立的系統,任何試圖干涉其中的動作,都將引來毀天滅地的反撲。
常飛變招快如閃電,本來電射而出的一道銀光忽地消失,他突兀無比地從動變化為靜,驟然收劍並退後兩步。
然後他笑了笑。
好像接下來可以看看什麼非常好笑的笑話一樣。
寧宣聽到了一個聲音,一片落下的花瓣倏然間無聲無息地碎裂開來,他心中警覺,卻未來得及反應。只聽啵啵啵啵啵,竟然是之前那一縷縷的無形真氣,在寧宣的左手邊猛地爆炸開來,就好像是有一連串的鞭炮被點燃鳴放一般,轟轟烈烈、兇猛狂暴。
其中爆破之力,竟然堪比真的火藥!
寧宣瞳孔收縮,立刻深呼一口氣。
那爆發的勁力四散開來的同時,便又被某種更加強大、更加雄渾的力量,給強行鎮壓收攝。
空氣在剎那方寸之間的變化複雜精妙,先是一陣似火焰般的洶湧膨脹,可在膨脹徹底爆發之前就又先一步如真空般的極速收縮,兩種矛盾的現象在寧宣的體表上一涌而一陷,隨即便沒有了任何變化。
一時之間,只聽一聲聲沿著他身體表面的爆炸響動,激起了漫天花飛,動蕩著煙塵起伏。
常飛眼見此著,微微一愣,臉上的笑容卻更見玩味。
他並未急著追擊,而是將手中那柄看起來極為樸素甚至簡陋的劍重新插回身後,單手只臂空空如野,卻給人一種他隨時能夠拔出任何一柄劍的感覺。
花雨散盡,煙塵死去,寧宣站在原地,衣衫盡在,毫髮無損。
他若有所思,「原來剛才左邊那一下才是你的主攻。這是『一氣劍』?」
「我沒有雷師兄一心求得『氣就是劍、劍就是氣』的野心,他摒棄一切只求劍與氣的合一,而對我而言,這『天玄地黃上一玄氣劍』對只是可用的一招,自然也無所謂主攻不主攻的。你若防備那離體真氣,我就本人進攻。你若料得我本人進攻,我就引發那隔空氣勁。當然,你若頭尾都難顧,我也不妨齊頭並進雙管齊下。」
常飛懶洋洋地笑著說,「此招打你進退維谷、勢成騎虎,算作一次試探。」
寧宣感嘆了起來,「慧劍的切磋也充滿機心,不知試探的結果如何啊?」
常飛點頭道,「第一,你的感知靈敏程度遠邁一般的百鍊境,居然能夠在閉著眼睛的情況下,發現我的動作。」
寧宣只好承認,「我的感知一向靈敏。」
這其實是謝易的幫助,寧宣閉上了眼睛,但謝易沒有,他仍然能夠如常人一般觀察周圍的一切,就好像時時刻刻有一台攝像機,而且還是有智能會提醒的攝像機。
「第二,你的此招劍法,以靜制動,卻是一式妙招,竟讓我有種無法破解的感覺。即使我以真氣強攻,攻破與否也是五五之數,我本就以強擊弱,不好冒險,只能收手期待『一氣劍』的功效了。」
寧宣看了看自己完好無損的身子,「但你的期待好像已落空了。」
常飛對此也毫不在意,繼續道,「第三,我能肯定你是沒有受傷,但我也瞧出了端倪,這『一氣劍』看起來是被你的劍招反撲之力所抵禦,實際上不然。整個過程有兩處變化,空氣膨脹是攻勢生效,空氣收縮卻是另一股真氣。」
說到這裡,常飛的語氣極為篤定,「如此一來,我總算確定你昨日為何對雷師兄亦有躍躍欲試之感了。聽說有些奇特的功法,能夠以一定代價,短暫地催生內力種子,讓百鍊境的人擁有真氣境的戰力,是也不是?」
寧宣只好苦笑著點頭,「不虧是慧劍先生,你的戰鬥風格真的很有智慧。」
是智慧而不是聰明。
聰明是一個人的智商,而智慧則包括經驗和能力。
一個年少的天才,可能很聰明。但只有一個經歷了許多世事人情、見識過不少艱難險阻的人,才能擁有智慧。
「這個人和那老頭樂不同,是個實戰派的。」謝易對寧宣說,「那老頭閉門造車,雖然也勉強算是可以騎著走的自行車,有點成績。但真要打起來,卻未必打得過這不靠車的。」
寧宣得承認這句話,常飛絕對是能夠和雷劍膽站在同一級別的高手。
事實上也如此,名劍山莊三奇劍的威名,早已傳遍陽關城。
「如此一看,你起碼暴露了一個弱點,一張底牌。」常飛的臉上露出了笑容,「弱點是,你的遺世獨立並不能對你沒有意料到的攻勢進行反擊,如此一來,我完全能夠以快打慢、以多欺少、以眾敵寡、以動制靜。底牌則是,你能夠在短時間內,達到真氣境界,但這想必不是隨隨便便就能做到的事情,起碼不能一直維持。接下來我只要針對你的弱點,避開你的底牌,設下計謀,我就已經贏了。」
他乾脆直截了當地說了出來,「你認輸吧。」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是非常誠懇的。
一來,他們之間的爭鬥,本來就懷著試探的目的。因為他一直記掛著寧宣最初似乎想要和雷劍膽一試高低的模樣,現在見了遺世獨立之後,更好奇寧宣的本事能耐,以及這小子到底能否與真氣境為敵,又是憑什麼來的自信。
現在結果是出來了,寧宣能夠通過某種秘法,短暫爆發出真氣來。
二來,他之所以爭鬥,其實也是因為自己是個武者,所為文無第一武無第二,寧宣前世那些沒練過武的看看小說都要斗一斗設定、爭一爭高低,現下這麼個真實擁有武道的世界,又有誰沒有點爭強好勝的心呢?
現在結果也出來了,常飛有自信勝過寧宣,而且絕對比雷劍膽容易。因為雷劍膽會以一氣劍與遺世獨立硬拼,而常飛卻懂得避其鋒芒。
既然如此,那這場切磋的目的已經達到了。
所以常飛認為,可以到此為止。
這也是他分明有機會在寧宣以真氣抵禦爆破真氣的時候趁機進攻,卻反而將劍收回身後,靜觀其變的原因。他認為自己已經贏了,那就沒有必要窮追猛打。
——可寧宣卻搖了搖頭,「我不認輸。」
他緊接著又補充一句話,「我還沒有輸。」
常飛愣了一愣,然後笑了笑,「年輕人就不要逞……」
「你才應該認輸。」寧宣繼續說,「因為我剛才也已經看出你的破綻來了。」
常飛沉默了一會兒,臉上的笑容慢慢收了起來,轉變為一種疑惑,「……你說什麼?」
「第一,你的功力不夠強,在我見過的所有真氣境中,都算是比較平庸的那一種。你能夠登上三奇劍,恐怕全靠的是一場場的實戰,但每一場實戰,都有一定以弱勝強的成分。而任何一場以弱勝強,其實都不免有運氣的成分,起碼是不可以複製的。」
常飛深吸一口氣,他本太想聽寧宣的話,可聽來著實還有那麼點道理,「還有呢?」
當然,只有一點道理。他想。
「第二,你的意志也不夠強,你認為一場切磋,沒有必要打生打死,所以便沒有想要引發我的反撲之力,與你的真氣硬拼。但實際上這只是借口而已,因為這隻不過是一場切磋,就算失敗了又能如何?又不會要人命。你之所以不動手的真實原因是你畏懼失敗,你之所以畏懼失敗的真實原因是你覺得自己的三奇劍得來不正,並沒有切實根基。正因你有此想法,所以近幾年都漸漸不再出手,以致於連唐鳳華都小瞧於你。」
常飛的臉色已經有些不太好看了,他用獨臂習慣性地摸著自己下巴,但摸著摸著,卻用指尖捏下來一根。
一種刺痛從下巴蔓延,蔓延到了心裡去,然後點燃了火。
不知怎地,他忽然大笑三聲。
「好好好,好小子,我也是今日才發現,原來我不知不覺間已經被名利給架住了……你說的沒錯,我是有點害怕了,以至於畏首畏尾的。」
他收起了笑容,然後道出三個字,「繼續說。」
「第三,你的慧劍根本沒有任何特異之處,你唯一一把寶劍就是欲劍。你之所以要用兩把劍,只是給旁人施加心理上的壓力而已。與其說那是慧劍,倒不如說你才是慧劍,你一旦進入到戰鬥之中,任何一個舉動都充滿了算計,你的人是慧劍,你的劍是欲劍,你看破了慾望所以就成就了智慧。但這對我而言是幸運,因為我只需要小心一把劍即可。」
常飛聽完這一番話,又愣了一愣。
「沒想到這也給你發覺了。」他忍不住嘆了口氣,「我是不是該把慧劍這名頭讓給你了。」
寧宣卻繼續道,「第四……」
常飛一下子瞪大了眼睛,「還有第四?」
他那樣子就好像是在說:我這麼一個老江湖了,都只能在這一招之間看出三點來,你卻能夠看出四點?憑什麼!?
「第四,你不該讓我認輸,那是對我的侮辱。」
寧宣說,「你想要贏,我也想要贏,沒有人會想要當輸家。我認識一個失敗者,他一旦說到自己輸掉的事情就好像是整個人都沒了魂。我也曾經失敗過,我輸給張老爺子時的心情我到現在都記憶猶新。輸掉的感覺很不好受,很不好受,如果可以我想一直贏下去,而你絕對沒有這份心境,你讓一個還不想認輸的人認輸——於是我認定,你反而會輸!」
這番話一開始說來,常飛還瞪大了眼睛,一臉的不服氣和懷疑。
他不服氣寧宣能夠在這上面蓋過自己,並懷疑寧宣之所以提出第四點,就是為了爭一個面子。
他甚至都想好了,寧宣這個理由有哪怕一丁點的牽強,自己都要將其駁斥。
但隨著寧宣一一道來,越說越多,他臉上的不服氣和懷疑也就越來越少,到最後像是陽光下的冰雪般消失得無影無蹤,他面無表情地看著寧宣,一雙眼睛像是在看一個讓自己不知道該討厭還是該喜歡的複雜玩意兒,於是沉默了許久。
他最後笑了笑,笑得有些勉強,「我好像成了個反面例子,既是武道上的,也是老師上的。」
一個武者,懼怕失敗而不敢面對失敗,這自然是反面例子。
一個老師,居然讓只有自己一半年齡的孩子教育,這同樣是反面例子。
他又補充了一句,「幸好,我不認為我在這場劍局上還會成為反面例子,我還是認為我會贏。」
寧宣也笑了,以劍鋒指向常飛,「出手吧,老常。」
「老常是什麼?我可不老。」
常飛嘟囔了一句,「但的確很長。」
——這句話就夠中年大叔那油膩的味兒了,還不老呢?
寧宣在一瞬間想說這個。
抬頭一看,常飛已經來到了面前,張口一吐。
像是一道雷霆混雜著霹靂打到了閃電上。
寧宣還沒想好怎麼處理這凌空打來的氣雷,又聽到滄浪一聲。
那華麗無比的欲劍出鞘,幻化作九天之上一條無數繁星構成的銀河緩緩流出。
在這一劍面前,寧宣卻只感覺到自己的腦袋後面一陣涼意。
他腦後有一顆被勁風帶動著搖曳的花樹,那花樹搖曳起伏之間,竟好像也蘊含著常飛的劍氣,感染了常飛的劍意,成了一柄又大又長又寬又軟的劍,朝著寧宣悄無聲息地打來。
好一個慧劍,還是老三樣是吧!他冷笑。
一招鮮,吃遍天,有什麼不好?常飛也在冷笑:後生仔,學去吧你。
正常來說,一個真氣境的高手根本沒有必要和百鍊境爭搶先機,但常飛面對的遺世獨立卻恰恰是個例外。
因為這一招的精妙之處只在於勁力和意境,而這兩者都是一念即動、一念即生的,常飛要拔劍踏步前衝出劍,這一套動作就算再一氣呵成,也快不過寧宣體內千錘百鍊的功力運轉,更何況寧宣也有踏入真氣境的手段。
所以他用話術令寧宣分神,之後再同時發出三重攻擊。
以真氣化雷炸裂突襲、拔欲劍出鞘正面攻襲、化花樹為劍背後偷襲。
如此一來,這三種攻勢,幾乎和寧宣的念頭一樣快。
寧宣的應對還是遺世獨立,他的劍法也只有遺世獨立。
他震劍,入禪、凝道。
但正如常飛所言,遺世獨立已經不容面對三股力量的交擊,常飛已有了破解的方法,就是以多欺少、以眾凌寡、以快打慢、以動制靜。他這番出手,搶佔先機,就是為了在一個瞬間能夠構建出三方几乎同時出擊的攻勢,以擾亂遺世獨立那威能莫測、沛然難御的反撲之力。
最後他自然成功了。
寧宣身後的花樹一聲巨響,被一股悍然爆發出來,如山崩海嘯、似天驚地動的力量炸成了碎片。
寧宣面前的虛空再次膨脹又收縮,他的面容在扭曲的空氣中變得極為可笑,但恐怖的力量也被消弭於無形。
最後,寧宣手中的武劫和常飛手中的欲劍交擊了一下。
沒有發出聲音,大音希聲。
空氣定格了一瞬,又轉而流暢。
寧宣的臉色一變,變得漲紅。他當下慘叫一聲,飛了出去。
常飛的臉色也一變。
因為他覺得這飛出去的手感不太對,同時這飛向的目標好像也不太對。寧宣剛飛出去的時候像炮彈,可一個呼吸之後就已經輕盈得如同羽毛。
這羽毛飄飄揚揚,落到了地上。
他的面前是自己的背簍。
寧宣半跪於地,嘴角溢血,抬手一震,背簍即刻四分五裂,「還是這個趁手。」
一把刀旋轉著出現在他面前,寧宣手一抹,棄劍而拿刀,刀柄剛入手,耳邊的謝易罵聲不絕,人還尚未起身,常飛已經到了面前。
寧宣拔刀出鞘。
然後就是——
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