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布局、棋局和劍局
唐鳳華只沉寂了片刻,他丟下了劍柄,就好像丟下了一個全然不在意的東西,隨後便精神重煥。
常飛和馬黃葉的臉色卻怪怪的。
這武功拙劣的大少爺全然沒關注到這件事情,又打量了一下寧宣,比劃了一個大拇指,「暴雪書生,你果然厲害,這一招劍法意境悠長,深入我心,足見你這書生是個方外的高士。除此之外,竟也能不忘善心,如此生死攸關的時候,居然留我性命,不錯不錯,是個良人。」
他雖然沒有常飛和馬黃葉對劍法的領悟,卻是當局者,以最直觀的方式體會到了遺世獨立的威力。
這一敗之後,唐鳳華反而似乎對寧宣有些服氣了。
不過他這話乍聽像是在讚賞寧宣,可細細一品,裡面又好像是充滿了一種賞識。
賞識和讚賞是不一樣的,讚賞可以是平等的,可賞識卻是一種居高臨下的評價。只有上位者,才能賞識一個下位者。
——這個唐鳳華長了這麼俊朗一張臉,這樣漂亮一個個頭,卻似乎還沒有學會怎樣說話,甚至連表達情緒的方法都很欠佳。
寧宣不搭理他,低頭撿起了那劍柄,「唐少爺,這東西是不能丟的。」他說完,將劍柄還給了常飛和馬黃葉,「此劍已成,別具一格,劍身雖去,劍心不失,若能找上龍孽虎煞山的道長們,當能重鑄為一柄寶劍。」
唐鳳華臉色一僵,張了張嘴,似乎想要說些什麼,最後卻只得訕笑。
馬黃葉則非常鄭重地接過劍柄,不多時便喚來了一名弟子,掃走了那地上一堆堆、一片片的寶劍碎片,將這些搜集起來,只需要有高人傾注力量,就能重鑄此劍。
做完了這些事情,馬黃葉再看向寧宣的時候不由態度變化,雖還多少有些一貫的害羞,卻也多了幾分溫度,他很禮貌地行了一個禮,「不知道暴雪先生前來與師叔相會,卻是何故?」
他是個尊重劍的人,所以也喜歡和他一樣尊重劍的人。
雖然寧宣其實並非是尊重劍的人,只是尊重他人尊重的事物。但現下暴雪先生這一身劍法如此桀驁不馴,遺世獨立,幾如天人,自然應該有一些狂熱魔怔的氣質,馬黃葉的理解是正中了他的下懷。
寧宣沉吟片刻,又看了旁邊眼巴巴瞅著這邊的唐鳳華,卻不知道該不該說。
常飛忽然笑了笑,他一說話,寧宣就知道自己不用說話了,「他是高人。」
唐鳳華深有同感地點點頭,「一看就是!」
常飛又道,「我也是高人。」
唐鳳華這次的言語很斟酌,「也許吧。」
常飛愣住了,「大少爺,什麼叫也許?」
唐鳳華大大咧咧地說,「慧劍先生,你雖然名頭很響,但我沒見過你的本事。不過暴雪先生這一身驚天動地的武功,我卻是見識得清清楚楚,他一出手,起碼也是整個陽關城排名前三的好手。」
這句話當然不對,寧宣出一百次手,其實也不可能是陽關城前三的人物,起碼現在不是。
不過唐鳳華只需要說這一句話,就足夠讓任何人知道他肯定是徹頭徹尾的外行人了。
外行人說內行話,這就叫貽笑大方。
所以在場的三個人都笑了。
寧宣苦笑,馬黃葉偷笑,常飛則憋笑。
他一邊憋笑,一邊深有同感地點頭,「是極是極,少爺的眼力著實不錯,幾乎能比得上神目楊家了。近幾年本人也確實沒打過什麼硬仗,難怪少爺看不清楚弄不明白——不過想來過不多久,我也不是沒有機會在少爺面前露上一手。」
唐鳳華道,「哦?」他哦了一聲才反應過來,又補充一句,「你要和人交手?」
常飛笑道,「是的。」他指了指寧宣,「暴雪書生是個高人,我也是個高人,高人找上高人,通常來說都會有很重要的事情。而近來整個陽關城最重要的事情當然只有一件。」
唐鳳華在這時候的反應倒是很敏捷,他一下子瞪大了眼睛,「你們有奪心魔的線索!?」
旁邊的馬黃葉也嚇了一大跳。
寧宣則立刻點頭,他看了常飛這番作態,就知道告訴唐鳳華此事也無妨,「本人正是來找慧劍先生,以定奪奪心魔之事的機要。」
常飛緊接著說,「但是讓我定奪,不如讓唐公子、唐少爺來定奪。」
寧宣傲然說,「其實找他定奪的意思,是讓他的父親來決議。」
常飛又搖頭道,「我找唐少爺討論此事,不在於他的父親是誰,只在於他有什麼能耐。」
寧宣不屑道,「他能有什麼能耐?」
常飛說,「他有勇氣。」
寧宣道,「還有呢?」
常飛又說,「他有毅力。」
寧宣有些驚訝,「除此之外?」
常飛接著說,「他還有決斷。」
他又看向唐鳳華,用一隻手拱手道,「有勇氣、毅力、決斷之少年,恰恰可在風雲際會時乘風而起、借雲飛攀。所謂奪心魔一案,弄得人心惶惶、眾說紛紜,恰似是造就了一個時勢,這時勢中必有英雄誕生。以我來看,此番非唐少爺助力,便不能成事。」
寧宣故作疑惑,上上下下打量了著唐鳳華,好似在審視他的分量,看看他是不是真如常飛所說那樣有本事。
唐鳳華被他們這一來一回的對話,弄得不自覺般挺直了胸膛,又不自覺般抬起了腦袋,就連臉上的表情都顯得不再那麼驕傲而傲慢,而是有了一些不好意思,再加上一些竊喜和興奮,「謬讚謬讚、豈敢豈敢、多謝多謝。嘿嘿,哈哈。」
「好,看來你雖然武藝不精,卻是個能謀善斷之人。我從你的眼睛里看到了獅子。」
似乎真的從那幾個字眼裡瞧出了一些英雄的風采、能人的風姿,寧宣那充滿著不屑和輕蔑的神色也驟然一收,正色道,「唐少爺,這是萬民之福祉,陽關之幸事,還望你好好傳達給唐將軍。我非常肯定,作下案子的奪心魔,極有可能今日擄走城內黑河幫一派的人有關。這是他唯一一次不以奪心魔的手法做事,抓住這條線索,一定能有所成。」
事實上,寧宣非常清楚,也不用特意去抓什麼線索。李丞之所以抓走王有財,就是為了逼迫寧宣回來送死,所以非但不會遮遮掩掩,反而一定會對此事大書特書。
線索也自然會自己流出來。
不過,先讓寧家的長老李丞大書特書王有財被抓,寧宣這個寧家的叛徒再將李丞和奪心魔有聯繫起來,便或多或少都會引來懷疑,認為他禍水東引、借刀殺人。
但如果是暴雪書生來說出李丞和奪心魔有關,李丞再自散播消息,反而就沒有這種麻煩了。
到時候寧宣隱藏身份,李丞自以為來救王有財的是寧宣,卻只會等到三大幫會、軍中悍將,甚至是龍孽虎煞山。
而寧宣則能夠以暴雪書生的身份混入其中,再伺機尋找到秦清、寧業,以及那個引發一切開端的齊勇的上級,來處理他們之間的事情。
常飛和寧宣兩人一頓彩虹屁下去,令唐鳳華這草包少爺一時五迷三道,當即拍板答應此事,要在跑腿告家長這種事情上,展現出自己的大勇氣、大毅力、大決斷來。
而整個過程,馬黃葉一直在旁觀,他不是蠢貨,也沒有聰明到堪破寧宣的身份。所以從頭到尾,對這件事情是將信將疑,半信不信。
不過他至少能明白常飛的眼神——常飛讓他規勸著唐鳳華,確保此事能成。
既然師叔這樣說了,那肯定沒問題。
馬黃葉從小到大都有這個認知。
於是就這樣,馬黃葉帶著唐鳳華離開了,院落間只剩下寧宣和常飛。他們倆眼見兩個小年輕離開了,便自顧自走到了一旁的石桌子上,那殘局還未結束呢。
「多謝你幫我。」寧宣看了殘局兩眼,提起黑子便下,「現在看來,事情雖然有我所未想到的發展,卻終究不錯。」
「你家的長老抓走了王幫主?」常飛直到現在才露出驚訝的神色,只是剛才現在沒有表現出來而已,他端詳棋局片刻,用白子下,「這是你從那位大斗天弟子口中得知的消息?」
他還不知道齊勇是朝廷的人,只隱約猜出兩人之間恐怕有什麼矛盾。
「沒錯,此番對話,我已經確定他是敵非友。下次見面,我們倆恐怕就要分出生死。」寧宣說,「他現在應該已經離開那個地方了,而且應該會更加隱蔽。你別讓門下弟子再去尋找他的蹤跡,要不怕會有生命危險。」
常飛點點頭,又問,「他知道你是暴雪書生,這會不會有問題?」
「這是刻意露出的破綻。」
寧宣說,「如果他背後沒人,我們當即就能分出生死,也沒必要隱瞞。如果他背後有人,那人肯定能知道我是暴雪書生,之後一定有所反應,他有反應我就有對策。」
「就好像釣魚。」常飛有些憂慮,「你拿自己作餌,但大魚上鉤的時候,也必然是有得勝之機會、能勝之把握。你必然要給他真能咬下你這餌食的錯覺,他才會咬下來,可他真正現身之後,又如何能夠料理他呢?」
寧宣笑了笑,「誰讓我還有一個師傅呢。」
他心中想的卻是:師傅其實未必靠得住,誰讓我還有個老鄉呢。
常飛點點頭,「我真是越來越期待你那位了不起的師傅的風姿。」
他一直以來,都認為寧宣年紀輕輕,就能有這樣的能耐氣度,和其師一定有密不可分的關係。
在他的觀念里,一個弟子成不成器,和這個人的師傅有很大關係。就好像虎父無犬子一樣,弟子再怎麼厲害,都超不過師傅。而寧宣已經幾次三番令他高看,寧宣的師傅更不知道在他心頭有多高了。
他雖然與其人素未謀面,可語氣上卻已經分外敬仰。
「到時候會見的,畢竟能有此局,也算有慧劍先生斡旋之功勞。」寧宣說,「若從秦清的口中得到關於魔兵的線索,先生是第一個得知的。」
「倒不必非要是我,是名劍山莊的任何一個人都行。」常飛卻好像對此渾不在意,他懶散地笑著說,「我不在乎什麼魔兵什麼功勞、什麼武功什麼秘訣,我只想要安安分分地教導弟子,光大門楣,開枝散葉。當然,在這個過程中能認識一些有前途的後輩,有能為的前輩,有意思的劍法,我也是非常願意、樂意且快意的。」
「這也是我找上你的原因。三大幫主都有負擔,馬黃葉又太年輕,雷劍膽太激烈,唐將軍我看不透,庄夢太憊惰,只有你我有把握說服,又願意相信。」
寧宣說完這句話,又看了看棋局,「好像是平局。」
常飛卻搖頭,「我知道我輸了,你硬說是平局。」
他一揮手,在棋局上空像是塗抹什麼東西一樣劃了一下,棋盤上的棋子都好像變魔術一樣,被一股奇妙的力量推飛起來,規規整整地落入一旁的棋瓮之中。
這算棄局認輸。
然後他倒是站了起來,目光看向了寧宣腰間的武劫,裡面閃動著見獵心喜的光,「布局是以你為主,棋局是下不過你,但我們還可以論一論劍局,你說呢?」
他本來是不準備和寧宣動手的,因為他根本不認為寧宣和自己在同一水平線上。
但看了剛才那一招,他卻不這麼認為了。
寧宣點點頭,也跟著站了起來,「我看你和馬黃葉的目光,就知道早晚有這一遭。」
「你遭了黃葉,就未必能遭上我了。即使你能活著和我交手,你的招式也未必能夠發揮穩定。」常飛以一種肯定的口吻說,「所以我要快,最好是現在。」
寧宣露出好奇的神色,「他的劍法有那麼厲害?」
常飛只微笑,「那不是厲害,厲害都難以形容他的劍法。若說找一個合適的辭彙,用『毀滅』二字最是恰當——說來,你的劍法好像也恰恰有此意境。」
他顯然也看出來了,寧宣並不是劍道造詣有多高,而是劍法厲害。按說一個寧家的叛徒殺手,是不會這種以靜制動的劍法的,因為殺手本來是要以快打快,而不是等著別人來打自己。
但常飛也不問。
「快問他兩相比較,結果如何?」謝易聽到這裡,忽然冒出了個聲音。
寧宣只好問,「你覺得他的劍法和我的劍法比怎麼樣?」
常飛沉思片刻,「劍法你勝,用劍法的人你輸——劍和人加在一起,我還是認為你輸。」
這個回答簡直正應了謝易的心思。
寧宣聽到了耳邊囂張得意的笑聲,只好苦笑,「你我的劍局,怎麼一直在談他人。慧劍先生,拔你的劍吧。」
「好像也是這個道理。」
常飛笑著點頭,然後抬手拔劍。
他只有一隻手,卻有兩把劍。這兩把劍中,一把是欲劍,一把是慧劍。他成名依靠的是慧劍,但其實那「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萬物表相所化的欲劍,也並不可以小覷。
他的手放在了身後,手指像跳舞一樣挑選著劍柄。
一會兒來到靠上面一點的欲劍,握住了,卻又鬆開。
一會兒又摸到了靠下面一點的慧劍,拔出了兩寸,卻又放下。
來來回回幾次三番,卻始終沒有確定。
而他的臉上,也帶著一種懶散、隨性、好像一切都不用在意的笑容,配合上他唏噓的鬍渣、洒脫的長發、不修邊幅的衣著,再加上他的動作盡顯優柔寡斷、毫無果決,明明這場這場戰鬥都開始了,居然都沒有想好到底用什麼劍出招,如胡鬧一般,看上去簡直一點高手的風範也沒有。
難怪唐鳳華一直懷疑他的本事。
寧宣卻閉上了眼睛。
——常飛看起來還在挑選猶疑,其實已經出劍了。
他知道寧宣見識過欲劍,所以寧宣一定會提防那將四周的一切表相融入自身的劍意。但同時,慧劍才是他的看家本領,所以寧宣也一定暗中警惕他的慧劍。
在動手的時候,寧宣的心情雖然同樣是緊張的,但面對常飛不同的劍的時候,卻還是會有些微的不同。
一個是知道但難以應付的緊張,一個是不知道所以面對未知的緊張。
所以他不妨停留在這兩種緊張的界線中央,反反覆復地挑選劍柄。
而這恰恰是戰鬥最折磨人的時候。
要是在戰鬥中,一個真正的武者其實根本沒有機會想太多,一切都由千錘百鍊的動作和剎那迸射的靈光作用和左右,心境純粹得不含有一絲波動。
要是在戰鬥后,不管此戰結果如何,一個人還能思考都已經夠慶幸的了,一切塵埃落定,戰鬥戰了,是喜是悲是樂是哀都算不上折磨。
唯有在戰鬥之前的那種心情,患得患失、起起伏伏,這是最折磨人的。
一時之間,好像抓到了最好的狀態,卻又轉瞬即逝,於是便不免後悔。
一時之間,發現自己分神走心,一邊慶幸此時沒有開戰,一邊害怕在自己慶幸的時候開戰。
一時之間,想著戰鬥結束能夠獲得多大名望,不枉此生,又因而害怕戰鬥結束后自己身首異處,多麼可悲。
這段時間越長,就幾乎越是多想。
越是多想,越是容易慌亂。
所以才有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的道理。這是兵法的道理,也是劍法的道理,武功本來就和軍陣差不了多少。
這幾乎是人類的本能,寧宣還沒有辦法克服本能。
所以他閉上了眼睛。
他不願意再看常飛挑選劍柄的動作,但也不願意主動出擊。
因為他是屬於弱勢的一方,而且並不清楚對方的虛實。
所以他只能以不變應萬變。
常飛的眼中露出了讚賞的神色,這和唐鳳華眼中的賞識不一樣。這並非是一種上位者對下位者的評價。
雖然實際上來說,他是有這個資格的。
他有慧劍的名頭,有馬賊的出身,有遊歷天下的經歷,有教導許多弟子的經驗,他看待任何一個十來歲的少年,其實都可以拿出賞識的態度。而且他拿出這種態度,寧宣其實也不會太憤怒,但他沒有。
因為他深知,如果以一種上位者的姿態面對寧宣,一定會輸,而且會輸得很難看。
他才不想輸。
這種不想輸,其實恰恰是對對手的一種尊敬。
一個人打贏了不想輸的人,就說明這個人已經將對方的一切征服,這種戰鬥的魅力,是非武者所不能明白的。
所以他用計。
常飛無聲無息地張開嘴,一縷縷的氣流從他的口中吐出。那氣流一縷縷的落出去,又緩又慢,又輕又柔,一下一下地點著地面,逐漸靠近了寧宣,好像是一個又一個腳步聲,這腳步聲來到了寧宣的左邊。
然後他很小心也很謹慎,幾乎是悄無聲息地來到了寧宣的右邊。
挑選劍柄是慧劍的第一劍。
故布疑陣則是第二劍。
而常飛拔劍的這一劍,其實已經是第三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