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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棄劍

  馬黃葉也是個武痴。

  武痴的意思,就是一旦想到了比武,看到了比武,或者有機會看到比武,就會比平時做任何事情都要熱誠一些。

  他此番得了唐鳳華下令,一點兒也不在意自己堂堂莊主之子,被使喚得像是個小廝一般,而是飛快地點點頭,臉上滿是好奇而期待地離開了。

  常飛張張嘴想要止住這小子,卻又看了看旁邊的唐鳳華,終究只能哀嘆一聲,希望寧宣聰明一些,不露破綻。

  寧宣低眉垂眸,眼觀鼻鼻觀心,看似在靜默,實則卻在當場學劍。

  他的耳邊傳來一句句的指導,同時也在心頭悄然演化出兩個小人,對應謝易口中所講述的所有招式的變化、勁力的吞吐、心意的糅合。

  這是王冬枝教給他的速學法,王冬枝曾經告訴寧宣,這個世界上的大部分招式,都能夠分為式法、勁法和意法三者,從這方面解析一門武功,最是有效迅捷。

  而這三者層層遞進,一門武功是不是夠深奧、夠精妙,就看能不能兼備三者,各有比重。

  任何一門武功,都好像比是一本書、一幅畫、一首曲子,其中的起承轉合都要合乎道理、有跡可循。

  比如虛空刀,這就是一門十分高明的武學,是由干戈洞傳下給寧家、寧家再傳下給王冬枝的刀法。

  此刀如其名,重意境,有「清靜無虛空」五字境界。其次是式法,在清字境界就有一百零八式,繁複奧妙、精巧細緻。唯獨在勁力上的雕琢平平無奇,算是一大敗筆。

  只因這門武功,本就是一位軍中的刀法高手所創,他早年是殺人無算、以一敵萬的軍中殺神,是以殺氣滿溢。而他晚年之後,卻又參道悟佛,將自己一身殺氣洗滌乾淨,回虛返空,才創出來這門至清大靜太無虛空刀來。

  不過後來,這殺神被干戈洞一位高手幹掉,因其刀法出彩,令人在意,於是一番收集編撰,反而成為了干戈洞中一大絕式。

  這位殺神在軍中衝殺,自然刀法精妙。而晚年又貫通佛道,理當意境悠遠。但他一生縱然坎坷,起於微末,缺乏對上層內訌法門的運用,一生的經歷足以推動他創立出驚世絕學,卻終究少了勁力上的領悟,最終是人慘死、刀法也難以圓滿。

  王冬枝曾誇下海口,她若是武功有成,就要彌補這門武功的缺陷,令其真真正正完美無暇。

  而今日寧宣一觀謝易所傳的這一門劍法「遺世獨立」,也並不是真正完美無瑕的武功。

  對此謝易很是坦然,「今天雖有觸動,但是以你為主,不是我心我得,我思我想,做不出太高的成就。」

  不過這樣也足夠了。

  等到寧宣收拾劍法,抬起頭的時候,恰恰看到了提著一柄黑鯊皮鞘黃金吞口金絲劍穗寶劍的馬黃葉趕到,同時也瞧見了緊鎖眉頭和自己擠眉弄眼的常飛,以及觀賞旁邊花海中奼紫嫣紅的唐鳳華。

  「準備好了嗎?」唐鳳華伸手接劍,用眼角看寧宣,臉上帶著倨傲,已儘力做出一副見慣了場面的模樣。

  只是在場三人,任誰都能瞧見,他的右手小指,在接劍的時候,已忍不住顫抖起來。

  這並不是緊張,他還沒有那份自知之明。

  這是興奮。

  他看起來風輕雲淡,卻好像興奮得要死。這種興奮雖然沒有表現出來,卻從他的神態、眼睛、面容、動作的每一個地方,都溢出來了。

  別說是站在旁邊的常飛和馬黃葉,就連站在他對面的寧宣,一時之間都有了一種錯覺:彷彿自己兩人並非是兩位江湖小輩,而是在整個陽關城赫赫有名的大高手。

  甚至這場決戰也自然不是一時口角而產生的無聊拚鬥,而好像是決定了什麼整個陽關城未來格局的驚世一戰。

  他很想笑,但這時候笑出聲就是寧宣了,而暴雪書生則一定不會笑。

  於是他一手背在身後,一手抬起武劫,「出手吧。」

  ——他剛說完,唐鳳華就出手了。

  唐鳳華在一瞬間刺出了三劍,好似三枚飛星,分襲寧宣的眼眸、喉嚨和心臟。

  寧宣晃一晃腦袋,走開了一步,用帶著鞘的武劫隨手扒拉了那麼一下。三劍分別落空,不是少了一寸,就是差上三分,看得唐鳳華差點想要大叫失誤。

  唐鳳華真的大叫一聲,他在半空旋轉了一下,又一劍回首,奪寧宣的眉目,動作煞是好看。

  寧宣揚起腦袋,劍尖從他的鼻子上擦過。

  唐鳳華又出七劍,再爭五劍,更搶十一劍,最後劍勢一去,洋洋洒洒化作數十道銀光傾瀉。一時之間,劍未至,劍鋒破空的聲音已此起彼伏,如敲冰戛玉,比分金切石,好像是山雨欲來之前,一場疏狂不羈的風。

  但這風的勁頭縱大,雨卻是一場小雨。

  寧宣傾聽風聲,雨中漫步。

  他迄今為止尚未出劍,他手中的武劫還藏在劍鞘之中。那劍鞘本不該能夠與唐鳳華手中萬中無一的寶劍鋒芒所比的,但每每寧宣用劍鞘去格擋時候,就有一股十分奇妙的卸去的力量,將唐鳳華志在必得的一擊所化解。一時之間,唐鳳華圍繞著寧宣又蹦又跳,而寧宣卻只需要最小的動作、最小的力氣,就能消去唐鳳華的一切攻勢。

  馬黃葉本來期待的目光,卻慢慢變得黯淡了。

  他分明看得出來,寧宣劍雖未出鞘,但其中動作舉止,每一次與唐鳳華的交鋒,都幾乎藏匿著一個殺勢——而要完成這個殺勢非常簡單,寧宣只需要拔出手中那柄劍即可。

  他也看得出來,這位「暴雪書生」之所以沒有擊敗唐鳳華,並不是有意耍弄,只是沒有辦法。

  「暴雪書生」要麼殺死唐鳳華,要麼就只能夠防守。

  這並不是劍法的問題,這門劍法非常嚴密謹慎,找不出明顯缺憾。如果是馬黃葉使用,一招就能敗下唐鳳華。

  不過要他老實說來,這劍法的招式雖然不俗,卻也並不出奇,只能算是中,或者中下。只是對上了漏洞百出的唐鳳華,以至於顯得玄妙不可言喻而已。

  但如果不是「暴雪書生」對劍法的掌握死硬刻板,這門劍法也早已擊敗了唐鳳華。

  正因為「暴雪書生」沒辦法靈活運用劍法,所以才會要麼殺、要麼守,而無法敗。

  這人並不是個高手。馬黃葉判斷:難道只不過是師叔的酒友?

  他之所以對寧宣飽含期待,原因有二:一來,暴雪書生是常飛的朋友,物以類聚人以群分,自然不可能是一般角色,二來,暴雪書生言談之中頗有氣度,足見自信。

  但現在看來,這期待是落空了。

  旁邊的常飛也看出了這點,臉色也終於慢慢平復。

  呼,寧宣的劍法雖然低劣,卻終究沒有以劍用刀,還是會一點的。常飛則是這樣一個判斷:看來他作為殺手出身,用刀作為主要武器的同時,也並不是沒有練過劍。

  他總算是放下了心,不用擔心寧宣的身份被揭破了。

  其實常飛所想的也不能說不對,寧家的某些殺人的技巧中,的確是要殺手習練百家武藝,能夠用最多的方法殺人。但百家武藝太過繁雜,需要博眾家之所長,屬於殺手行業內卷化發展出來的技巧,寧宣這種小年輕前途無量,根本沒有那個精力和時間練習這種發展前景極小的能力。

  真正練習這種殺人法的,莫過於那些武功境界停滯不前、又害怕在任務中死亡的中年殺手。

  他們兩各有判斷,其實唐鳳華也有了個自己的判斷。

  「你竟然敢小看我!?」他的判斷是這個,第不知道多少招之後,唐鳳華收回一劍,卻不再攻,而是喝罵一聲,「你好大膽!」

  「我膽子當然很大,且看看你的膽子如何。」

  寧宣忽然橫著舉起了手中的武劫,他揚眉、輕笑,「來,斬我一劍!」

  武劫還是沒有出鞘。

  唐鳳華的臉色從漲紅到青藍,再從青藍變成漲紅,第一次漲紅是累著的,第二次漲紅卻是怒著的。他咆哮一聲,便高高舉起了手中的長劍,動作卻凝固了一瞬,整個人渾身上下的所有實實在在的力量,都彷彿頃刻化為一種存在的液體,沿著兩隻胳膊,匯入劍中。

  他眨眨眼睛,有一瞬的驚慌失措。

  而劍身卻震動起來,發出了一聲聲蜂鳴般的輕吟。

  一股森然而凝滯,凌厲而野悍的意味,忽然從中散發了出來。

  他們一人一劍,本開始人操控著劍,劍捍衛著人。現在卻不知道是觸發了怎樣一個開關,竟然變得人匆忙、劍張狂,好像一切都反過來了,所有的力量都支撐著劍獨立於虛空中,人不過是搭在上面的被劍所操控的傀儡。

  「居然動了劍心。」馬黃葉愣了一愣,「激發了劍氣。」

  「這柄『堂皇』的主人在被殺死的時候,好像也是如此被碾壓戲弄。」常飛剛剛才舒緩下來的眉毛又皺了起來,「它主子的真氣伴隨著怨念,成就了這柄寶劍的劍心,居然也一直潛藏了下來。此時被唐公子的情感一引動,卻就激發出來,化作了一道攻勢……黃葉,你怎麼偏偏選了這柄劍!?」

  馬黃葉也只能苦笑,「我、我實在不知……」

  他們兩人一邊說,一邊各自一步,已準備打斷這場胡鬧的戰鬥。

  其實「堂皇」之內的劍氣,並不是很了不起的力量,一個瀕死垂危的真氣境能夠留下的力量,相當於其主人的全力一擊。而在這一擊之後,這柄劍恐怕也要劍心破碎,淪為廢品了——當然,這同樣不是什麼特別重要的事情。

  重要的是寧宣能不能擋住這一擊。

  馬黃葉的判斷,常飛的認知,都認為他擋不住。

  他們一動作,幾乎就能夠在一眨眼的時間內干涉其中。

  但好幾個一眨眼后,他們還沒有動。

  這並不是不想動,而是動不了。

  剛剛踏出一步之後,他們兩個人同時感覺腦袋一陣眩暈,皮膚一陣刺痛,步伐也不由自主地一止然後一頓。他們幾乎在同一時間移轉目光,從那劍氣濃密強烈的「堂皇」之上,看向了旁邊的寧宣。

  他們以一種驚訝的目光審視著寧宣,就好像看到了一隻貓貓狗狗,忽然變成了一條鱷魚。

  還是一條能自由上岸、並且跑得比豹子快的鱷魚。

  寧宣的動作則不變。

  他好像根本看不到唐鳳華的變化,依然維持著那個橫舉劍鞘的姿勢。他的動作已經不是停滯,更像是凝固。似乎有一股無法動搖的力量,止住了他一切變化的趨勢,他就這樣站在那裡,宛若是個凍住的冰塊,又彷彿是一座栩栩如生的雕像。他的目光凝注前方不變,疑如在看著唐鳳華,又可能在看著比唐鳳華更遙遠的地方。

  而常飛和馬黃葉卻同時能夠從這個動作中,感受到一種奇妙的力量。

  一股充斥在寧宣全身上下的力量。

  那股力量大而且震撼,強而且靜謐,雄而且恢弘,壯而且沉默。

  這股力量,讓寧宣變得好像一個隔離於整個世界的獨特存在,甚至於去塵脫俗、超凡入聖,羽化而登仙,禪靜而涅槃。

  寧宣竟全然成為了一個天外的來客,渾身上下的任何一個地方,都和這個世界全無聯繫,陌生無比。這個世界想要容納他,可他天生擁有這個世界無法接受的東西,於是便難以容納。

  他成為了一個在這世界,卻又不存在的人。

  人人都能看見他的存在,但一閉上眼睛,卻又很難感受到他的存在。

  這種感覺對任何一個高手而言,都是危險的訊號。

  常飛和馬黃葉一時遲疑頓步,他們不敢引發那股力量。

  也就是這一遲疑,唐鳳華手中的「堂皇」嘯叫了一聲,好像一頭野獸發起了進攻的號角。周圍的花樹簌簌作響,好像有無形的大手將它們搖曳,而在花雨紛飛亂去之際,風也湧向了寧宣。

  聲、花、風,一切都變得好亂。

  唐鳳華一劍斬下。

  一切又都靜下來了。

  空氣中自上而下地出現了一道細細的肉眼可見的線條。

  這線條出現的時候劍鋒已經碰到了武劫的劍鞘上,但看到那一條線條的時候,就算是一個普通人,也能清晰分明地在腦中呈現出這柄劍劃破虛空、斬卻下來的全過程。

  空氣一盪,發出一個清脆的聲音。

  清脆的聲音不是來自於武劫的劍鞘,而是來自於堂皇。

  那嘯叫著的堂皇,竟發出了一個清脆的像是熟雞蛋磕碎蛋殼的聲音。而伴隨著這個聲音,劍身上竟然也出現了好像是熟雞蛋的蛋殼破碎的裂紋。

  咔咔咔咔咔咔……那聲音在一頓之後,忽然大作,接二連三,轟轟烈烈。

  裂紋也在頃刻間蔓延開來,一片片的金鐵自上而下地剝離,像是無數顆星辰墜落,洋洋洒洒,支離破碎。過不多時,這數斤重的寶劍,便只剩下了一二兩的劍柄。

  寧宣搖晃了一下腦袋,終於動了一動,放下了手中之劍。

  常飛和馬黃葉又是對視一眼,兩個人都露出了驚訝的神色。因為他們都能看出,暴雪書生並沒有發揮出超過真氣境的力量,此人是純以百鍊境的力量,對抗唐鳳華或者說堂皇的一擊。

  這全依賴那一門劍法,或者說那一招劍法。

  那劍法看起來平平無奇,實際上卻是內含勁力,覆蓋全身,形成了一種奇特的物外之境,道家稱作無極,佛家稱作寂滅。一旦有任何人朝他進行攻擊,便等同於打破這無極、驚動這寂滅。

  於是這一切無極之力、寂滅之能,都化作一道無劍之劍,竟驟然反撲。

  就好像寧宣不願與這污濁世間同流合污,可這世界卻又要干擾他的清凈,強逼他走上自己不願意走的道路,他不願妥協,怒從心起,一股自內而外的震力,便如是爆發。

  而這一爆發,針對這污濁世界、骯髒道理,勢要破除一切,幾乎有開天闢地、掃清玉宇的氣勢。

  一切所有干涉他的外力,都將被這反撲爆發的力量給震碎。

  這一招在招法上拙劣,卻在勁力、意境上極為雋永深遠,就是讓人琢磨一輩子,恐怕也覺得意猶未盡。

  而最恐怖的是,暴雪先生使用這一招的時候還有至少兩處限制,首先就是他並沒有真正出劍。這一股震力若是用在真正的劍上,便順勢出招,彼時不是無形反震,而是一招真真正正的絕代殺著。

  其次就是,那所有的震力其實全都是百鍊境的肌肉力道,等到暴雪先生達到或者拿出真氣境的力量,更不知道是如何一發不可收拾的兇猛強悍——說是拿出,是因為馬黃葉看了這一招,更認為他是藏私了,而常飛這邊,雖然知道是寧宣,卻也不太肯定寧宣是不是真的百鍊境了。

  「這一招你沒有用到位。」他們卻不知道,謝易是如此評價寧宣的這一招,「你的確有遺世獨立的意境,但後面那股不甘污濁、意欲反撲,以至於毀天滅地的力道,卻沒有爆發出來。」

  寧宣則吐槽道,「主要是這聽起來好中二,我沒辦法貼合心境……這肯定是你摻加了自己的私貨。還有,這居然是從梅花裡面悟出來的一招嗎,哪來的這麼暴力的梅花啊?」

  唐鳳華則呆然地看著自己手中的劍,或者說劍柄,又抬頭看了看寧宣。

  他沉默著想了想,丟下了手中劍柄,「你說的對,我不想練劍了。」

  他看了那一劍,已喪失了練劍的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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