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兩樹梅花
「嘖嘖嘖,有人急咯。」
耳邊傳來了這樣一個聲音,是謝易的聲音。他還是一貫地冷嘲熱諷,陰陽怪氣。
寧宣反而笑了。
他是氣極反笑,「我是急了,這又如何?」
他一字一字說,「這世上只可能有一種人對什麼事情都風輕雲淡,那就是你這樣的人。因為你根本不在乎任何事情,這個世界是怎麼樣對你來說也不重要,你只在乎你自己!還有你那自鳴得意實則狗屁不通的武道!你這個、你這個……」
他氣得一時間都找不到一個準確的辭彙去描述身後這把劍了。
「嘿,你這就玩不起了?」謝易的脾氣也不好惹,「你罵我就算了,幹嘛侮辱老子的武道,你這個小崽子……」
寧宣直接打斷了他,「你武你馬勒戈壁,你這臭傻逼也就整天在我腦子裡叫喚了,自己被人家打成一條死狗還整天武道武道以為自己是個人物?我就明白告訴你了,你的武道沒一點兒傳下來,你這種人一輩子也沒有朋友,一輩子也沒人關心,你死了之後所有人都拍手叫好!你就是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
令人奇怪的是,如此一番破口大罵,謝易居然也沒有反駁。
他閉口不言,好像成了聾子,又或是啞巴。
寧宣說完這番話,深吸了一口氣,眼神凌厲地繼續邁步,他穿過這片矮小屋子前方的小巷,融入人群之中。他接下來要去的地方是名劍山莊,因為他知道自己不能去黑河幫看望那些師弟師妹,寧缺毋濫極有可能會留下人在那裡看守。
現在能幫助自己的只有名劍山莊的人。
當然,名劍山莊能幫到的部分,也只有關於奪心魔的時候。這後面有龍孽虎煞山背書,他們不懼怕李丞。但面對齊勇這官府和大斗天雙重靠山的人物,常飛也只能明哲保身,不願意跟著寧宣前來,生怕為名劍山莊惹上麻煩。
所以寧宣也只能和齊勇對話一番,甚至要接受齊勇將這一切告知他那神秘上級的事實。
可以說,經過和齊勇這一番對話,形勢是明朗了一些,但卻並沒有好轉。
寧宣只是找到了方向,可那方向上卻有一塊巨石擋路,他能否將其衝破,仍要看自己的本事。
兩人之間安靜了許久之後,謝易才悠悠然說,「我猜你現在已經想要向我道歉了。」他好像一點兒也不在意那番話。
寧宣面無表情,「呵,是嗎?那你猜錯了。」
「哎,別呵了,你就是這樣的人,哪能騙過我呢?所以說做好人、老實人有什麼好處啊,你本可以就此離開,陪著你家的娘們逍遙法外、自由自在,反正你只不過是個誘餌,作用已經起到了,死的不過是黑河幫的人罷了。結果你偏偏還是要多此一舉,為了一群根本和自己沒有關係的人以身涉險。」
謝易不緊不慢地說,「這個且不說了,就是現在這樁事情你也做得不漂亮,就算名劍山莊不敢與朝廷作對,幫你真正出頭,你也可以設下機關,爆發真氣,還是有抓住齊勇的把握。現在卻偏偏又是一個人過來陪他聊天,他能跟你聊完算是他厚道,可如果我是你——當然,請忽略掉我的武道造詣,否則連那李丞也就是土雞瓦狗臭魚爛蝦——就用上各種手段動手,就算齊勇嘴巴再硬,我也有一百種方法讓他說出實話。」
寧宣冷冷道,「你罵我爛好人的時候可千萬別忘了,我最爛好人的地方,好像是留下了你的狗命。」
「哎呀,你這話說的。」
謝易的脾氣好像莫名其妙變好了,被寧宣連番辱罵,居然一點兒也不生氣,反而怡然自得,「咱們是同鄉,自然不能和別人相提並論。就算我殺人放火、奸淫擄掠,你也毫不在意,不是嗎?」
「那是我蠢沒錯。」
寧宣臉色白了一白,最後嘆了口氣,「……可這個世界它本不該這樣的。」
「你怎麼總把鍋甩給世界啊,世界就在那裡呆著,天天有你這種人往人家腦袋上扣鍋,它多無辜。」
謝易以一種恨鐵不成鋼的語氣說,「醒醒吧,你是練武的人,你練的是武道,而且是我們當年創下的武道,這種話你說出來不嫌丟臉嗎?你什麼都對,可你這樣弱,那對的地方又有什麼用。我現在就明明白白地告訴你,如果你夠強的話,你讓我去吃屎我就會去吃屎,如果你夠強的話,你讓所有的惡人向善,他們也絕對向善——你不要去糾結什麼對錯,你要思考的是如何變強,明白嗎?」
他雖然被寧宣反覆侮辱武道上的成就,但真正說起來還是一口一個武道,彷彿這已經是他唯一相信的東西,別人怎麼說他也不在乎。
寧宣忍不住反駁,「那對錯就不重要了嗎?」
「對你來說重要,對這個世界一點兒也不重要。」謝易說,「當然對我也不重要,我也就提一嘴,畢竟你這樣下去遲早要死。但以你的能耐如果能活下來,其實還真有可能為我重塑肉身,如果你死了,我還得流落輾轉、各種哄騙人,那太累了。」
寧宣沉默良久。
謝易也不說話。
過了好一會兒,寧宣才慢慢道,「我知道你在偷換概念,我沒有停過變強,我在黑河幫練刀的時候時時刻刻都在琢磨刀意,只是到我這個年紀、我這個條件,走到這一步也已經很困難了——所以你講的這一切,聽起來道理多多,無非是想要讓我接受你的元氣灌注而已。」
「當然,我也沒有否定這一點。」謝易老老實實地說,「我一直都是這個想法沒變,你該不會以為咱們相處一段時日,說話時熟悉了一點,便真算是朋友了吧?」
「抱歉,我好像真這麼想了。」
寧宣臉上露出了諷刺的笑容,但他隨後收起了這笑容,嚴肅而認真地說,「不過你雖然心懷不軌,但說的也正是最顛撲不破的真理。老謝我答應你……在必要的時候,我會用你的。」
好耶!
哪怕只有靈魂,謝易的靈魂也差不多跳了起來。
他說的這樣一段話,嚴格來說並非陰謀,而是陽謀,謝易將寧宣所面臨的一切赤裸地述說給他,於是寧宣便只有接受這一切。
「當然,我知曉你的苦楚,也沒忘了幫你推演功法。」謝易抑制住心頭喜悅,語氣舒緩道,「現在的進度已經到一半以上了,再過一天我保證你的星火觀想法能夠得到進步,你就做好進軍真氣境的準備吧。相信我,若你到了真氣境,再運用我的元氣灌體,變化為真人體質,就算是玄關境的也別想把你如何,你到時候肯定破除一切陰魔鬼祟,抱得美人歸啦。」
他大抵也知道自己這一番陽謀話術,寧宣心中肯定有所感傷,所以對未來描繪得極好極妙,像極了白手起家者的經典畫餅。
他說到一半,似乎能察覺到寧宣低落的心情,又忍不住安慰道,「當然,你所想所思,其實都沒什麼問題。誰能說這些是有問題的呢,只是天不遂人願、人不遂人心,你非要有所堅持,自然免不了被世事人情傾軋……」
「你閉嘴好嗎?」
寧宣無奈地應了一聲。
「行行行。」
謝易向來不做得了便宜又賣乖的事情,立刻很懂事地閉上了嘴,「別說閉嘴,讓我道歉也行,剛才不該嘲諷你的,對不起啊寧宣。」
寧宣冷笑一聲,「你這話現在聽來不像是道歉,更像是嘲諷。」
恰在此時,寧宣已經到了名劍山莊之前,這是一座偌大的莊子,莊子前有兩座非常氣派的石獅子。即使已經到了黃昏時分,莊子前也是絡繹不絕,時而有人進出,各色人等是不一而足,說話聲音也不絕於耳,顯得非常熱鬧。
但在莊子不遠處,卻有兩樹梅花。
這時節,梅花尚未綻放,它們孤零零俏立此處,枝節上只一個又一個零散的花苞,那些花苞都憂鬱地蟄伏在初春的懷抱之中,呈現出或灰或黃的暗色。遠遠看去,像是兩截枯枝,湊近了看,也是一對樹骨。
寧宣走到一半,停了下來,卻靜靜地遠望那一對花樹。
名劍山莊這邊熱鬧非凡。
但就這麼輕移幾十步,就能見到一片孤寂冷清。
短短數十步的距離,就好像是來到了另一個世界。
他心中忽然有了一種奇妙的想象,彷彿這一對孤零零的梅樹,一個是自己,另一個就是王冬枝。他們二人相依為伴,孤獨而絕望地旁觀這個世界。
不過他隨後又笑了笑,其實王冬枝也沒這種糾結,她只不過是愛屋及烏,跟著寧宣胡鬧罷了。
真正在意這一切的,仍然只有寧宣而已。
我這算什麼,自我感動么,還帶著師傅一起自我感動,其實她根本只是遷就我而已……寧宣有些自嘲地想。
「這兩樹梅花……」
這時候,他耳邊傳來了謝易的聲音。
寧宣心頭一動,莫非老謝也有了和自己類似的感悟?
謝易接續下去說,「孤獨寂寥,冷冷清清,可說是意境雋永,好似能化成兩門武功。」
寧宣翻了個白眼,「我就知道。」
「你知道個屁。」謝易說,「左邊這骨幹正直卻又矮小可憐的,是你,另一個奇形怪狀卻肆意伸長的,是你老婆。它們倆分別看來,都是爛花爛樹,可結成一起,便連綿纏繞、互為依靠,反而丑得出奇,奇中見美,美中有意,意中得境。」
他又補充一句,「如果我創出這門武功,你們兩人各自使用,心意與招法合一,威力只怕不俗。」
寧宣聽得目瞪口呆,「我以為你這樣的人,絕沒有這種共情。」
謝易以一種理所當然的與其說,「只要牽扯上武功,我就什麼也有了,老子便是這樣的天才。所以我一向對你那什麼自憐自艾的態度看不慣,我穿越到這個世界,是恰如其分、老天有眼。」
「老謝,我不是說武功,我的意思是,我剛才也認為這對梅花是我和我師傅。」寧宣忍不住說,「我還以為是我自作多情,沒想到你也這麼想,這說明我的想法……」
謝易打斷了他,「嗯嗯嗯,你能閉嘴等我看完好嗎?」
寧宣立刻乖乖巧巧地住嘴,「啊……行。」
乖乖站在原地,等謝易觀賞完這兩樹梅花意境之後,道一聲好后,寧宣才背著背簍走上前去。
門口的名劍山莊弟子攔住了他,上下打量一番,拱手問,「是哪位前輩?」
「在下暴雪書生。」
寧宣老早捏了個身份出來,因此並不慌亂。
那弟子眨眨眼睛,有些遲疑,「前輩的名號……」
顯然是並未在陽州這地界兒聽說過這什麼暴雪書生。
寧宣只哈哈大笑,「我與『百花錯拳』玉碧生、『駕臨天堂』任大先生、『萬惡罪魁』索公子等人並稱於岳州,你這小輩,自然是難知其中奧妙。放心,我不會騙你,你只管回去告訴你家慧劍常飛先生,我來找他喝酒。」
這一番綽號人名是煞有其事,別說面前這個年紀輕輕的弟子,就是旁邊一大片人也被寧宣震懾,紛紛朝他投向目光。
其中或有懷疑,或有觀察,或有試探,或有信服。
一時之間,也討論紛紛。
「是!」
看門弟子知道慧劍常飛常常遊歷江湖,有些天南地北的好友,實屬常事。因此立馬得命而去,而寧宣便在門口等著。
果然,不到一會兒他便回來,心悅誠服地邀請寧宣入內。
寧宣跟著看門弟子一路前行,只見左右兩邊,都有劍客練劍,但都是木劍,聲音敦厚而沉悶。
「聽說名劍山莊,最擅長的不是武功,而是庫藏大量寶劍,以至於有『庄內弟子,人皆配寶劍,持劍皆英雄』的說法。」
寧宣有些好奇,「怎地這些貴庄劍客,都一個個用木劍?」
「我們這一門的觀想法乃是龍孽虎煞山持劍宮所傳,喚作『激劍氣』。」那弟子倒也不怕泄露消息,直言不諱,「修鍊者需要一柄寶劍,人與劍合、氣與意合,幾乎將自己一顆心靈,與寶劍其中的劍心相互糅合、融匯。到了此種境界,人與劍相似,劍與人混淆,沉浸其中,不可自拔。若是用真劍,劍氣一相激蕩,寶劍自有相爭之心,只怕引動人心,令局面難以收拾。」
「說來玄乎,大致就是一種自我催眠的手法,幻想自己是劍而已。這倒不錯,但幻想到自己都控制不了自己,也不知道是人在練武,還是劍在練武,連人都算不上了,還是練武嗎?」
謝易不屑道,「拙劣不堪,自欺欺人,一坨狗屎,摻點牛糞。」
寧宣儘力讓自己別笑出聲。
緊接著,他們來到了一處院落,那弟子把寧宣帶到場內,便告別離開,回到自己的崗位上去。
院落之中有一座石桌,桌上有黑白棋子,常飛和馬黃葉正在專心對弈,似乎沒有察覺到寧宣的到來。
而除他們兩人之外,卻還有個唇紅齒白的少年,正在一旁舞劍。
只見落花紛紛,環繞著這個少年,襯托出其人之俊、劍之利。
寧宣在隔著老遠聽到劍聲的時候,還有些驚詫。那看門的弟子剛說完名劍山莊沒人佩真劍練功,怎麼這就有一個人現身說法,當場打臉了?
但他走到這院落之中,看了這少年的武功,卻一下醒悟過來為何如此了。
「好爛的劍法。」謝易也開始罵,「說是狗屎都抬舉他了,這簡直是一條狗反覆吃下去又拉出來又吃下去反覆十三次之後的產物。」
難怪他敢舞劍,名劍山莊那一柄一柄的名劍都是殺人無算、午夜自鳴的真貨色,要感知到了這份劍法,只怕也沒有一點兒拼殺的興趣。
寧宣本來就在憋笑,此時一聽謝易說話,也深有同感,忍不住喃喃自語,「真的好爛。」
他這話一出,那舞劍的少年神色一變,忽然看了他一眼,「你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