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再見齊勇,陰謀真相
齊勇在酒樓坐了一天,天將入夜的時候回到了自己的小屋。
這間小屋是租來的,誰也不知道這個看起來高高大大的男人為什麼要特意租這樣一間連進屋都有點勉強的房子住,但這些疑問在齊勇擺出的銀子面前其實也算不得疑問。房東知道這男人的來歷可能有點古怪,因為他對這房間的潮濕、陰暗、逼仄、低矮都不在意,他對房東只有一個要求:不要把租房的消息往外傳。
日頭昏黃,斜陽下的風是從北方的酒樓傳來的,彷彿還帶著些許醉意。兩三個衣衫襤褸的乞丐相伴著在街角,好像兩三片孤零零的殘葉,一個賣花的小姑娘挑選了一束花和幾文銅板放在他們面前,於是齊勇先給了乞丐幾錢銀子。而等到路過小姑娘的時候,也願意再送上了幾錢銀子,買一朵花。
看著那小姑娘臉上欣喜的表情,他聞了聞花,那張憨直的臉上也會露出笑容。
小女孩的腦袋深深地埋下來,「謝謝叔叔。」
「是哥哥。」齊勇臉色僵硬了一下,然後摸摸她的頭髮。
拜別了小女孩,他便若有若無地哼著小曲,捏著一朵紫黃色相間的小花,前往了自己的小屋門前,準備舒舒服服地睡一覺。
但在距離小屋十來步的時候,他閑適輕鬆的表情忽然一緊,小曲消失了,他低下頭,發現自己不自覺地一用力,手中的花朵已經被捏得粉碎,白皙的掌心染上了些奇特而芬芳的雜色。
他拍拍手,搖搖頭,本來緊鎖的房門不知何時已經被從裡面打開了,他走進小屋。
小屋內部閃爍著燭火的光芒,顏色明黃。
一個齊勇不認識的中年書生坐在桌子後面,齊勇皺著眉頭觀察他很久,可還是沒有認出他是誰。唯一有點印象的是他那張蠟黃而陌生的面孔上的笑容,那種好像一切盡在掌握的笑容,似乎在哪裡看到過。
這或許是世界上最難受的一種感覺,某種東西在記憶和知識之中呼之欲出,可又只能捕捉到一點殘留的印象,無法形成切實的形狀。
齊勇敲敲自己的腦袋,然後坐在了書生對面,有點懷疑自己是不是老年痴獃了。
但隨後他就知道了,自己並非老年痴獃。
書生一說話,他就想起了這是誰,因為那個聲音和腔調太讓人熟悉了,「嘿,齊勇兄,許久不見了。」
齊勇臉色一變,他再次仔仔細細觀察了這書生一番,才有些苦澀地說,「是你啊!?」
書生洒然一笑,「是我。」
「你居然能找到我。」齊勇嘆了口氣,「那老頭兒,還是把我租房的信息傳了出去……淦!」
他所說的是房東。
「如果你不加那一段話,或許他還不太會在意此事。但你偏偏要多此一舉,讓他不要傳出去,有些人就是這樣,你越是讓他不要做,他反而印象越深。我們遣人一問,他就倒豆子一樣一股腦說了出來,還以為你是江洋大盜,特意記得非常清楚咧。」
裝扮成中年書生的寧宣搖頭失笑,「其實你若是低調一些,我也未必能找到你,起碼不會這樣快。我也沒想到當天讓人詢問,不到半天就知道了你的信息,名劍山莊不愧是多年的地頭蛇,做事真箇利索。」
齊勇露出略顯苦悶的笑容,「我沒做過類似的事情,怎叫我低調?」
「朝廷的密探不要訓練這方面的能耐嗎?」
「我是被收編的密探,重要的是動手能力。」齊勇舉起手,比劃了一個拳頭,「我之前的任務,都和咱們上次邂逅時差不多,用拳頭就能解決。」
說完這句話后,他忽然將拳頭分開,五指伸展,按在了桌子上。
他這個動作,看上去相當普通,也相當尋常。
寧宣卻好像見到了什麼非常危險的事物一般,看了那手掌兩眼,嘆了口氣,「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你好像正要對我動手。」
「還沒有動。」齊勇平靜地說,「但也差不多相當於動手了。」
寧宣忽然加快了語速,像是生怕發生什麼事情一樣,「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麼找你?」
齊勇沉默了一會兒,接著看向寧宣,然後慢慢地、一字一字地說,「我知道——因為我出賣了你。」
「這其實也不能算出賣,你畢竟是公家的人。」寧宣還是死死盯著齊勇的手掌說話,不敢有絲毫的鬆懈與分神,「但我還是很難受,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麼難受。」
齊勇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麼,可最後卻還是忍不住黯然道,「這算是我對不起你。」
「不,你並沒有對不起我。因為你就算沒有做出任何承諾,我當時也不準備殺你。生命畢竟是那樣重要的東西,能不動還是不要動為好。我其實也做好了官府知道我的信息,寧家找上門來,大不了逃跑就是,我本來也沒想過在陽關城能呆一輩子。」寧宣誠心誠意地說完這句話,然後深深呼吸了一口氣,「我難受的地方不在於你對不起我,而是在於你對不起你自己。」
「……」
「你說願意為我遮掩此事的時候,我是真覺得你是個不錯的人。這世界上有這樣的人,讓我很開心。」寧宣老老實實地說出肺腑之言,「但我現在卻發現,我好像錯了。原來這個世界容不下好人,原來這不是個我所想象中那樣美好的天地,這才是我難受的地方。」
轟隆。
寧宣眨了眨眼,幾乎以為自己聽到了一個雷聲,整間屋子都像是抖了一抖、震了一震。
「喂,你不要說了!」齊勇呼一下站了起來,他狠狠地用那隻放在桌子上的手拍了一下桌面,剛才那雷鳴般的聲音就是這樣發出來的,「我們才只不過見了一面而已,不要說得好像很熟一樣,你根本不了解我!」
他說是這麼說,但之前放在桌子上的手掌卻順勢放了下來。
他試圖站直了身子,腦袋幾乎頂在了低矮房間的天花板上,因此不得不稍稍埋下腦袋,一雙黑洞洞的眼眸定這寧宣,顯得更加猙獰和恐怖。
寧宣卻忽然笑了,「看來,公務員還真不容易。」
在昨晚,寧宣被謝易嘲弄之後,他對此事有兩種可能性的分析。一種是齊勇試圖渾水摸魚,奪取武劫,所以才既告訴了寧家寧宣的所在,卻又沒有告訴寧家關於武劫的信息;另一種則是齊勇不得已而為之,所以只告訴了寧家寧宣的所在,把武劫的信息隱瞞下來,試圖讓寧宣留下反抗的餘地。
但這兩種可能之中,寧宣其實還是更願意相信後者。
只是有謝易在,他實在不願意冒然判斷,再次被打臉了,所以才將二者擱置,視作同等可能性。
而直到現在,這一番對話之後,他最終決定還是相信自己最初的判斷:齊勇並不是那種要利用寧宣、謀奪武劫的人。
齊勇壓根兒聽不懂公務員三個字,兇猛的氣勢為之一滯,「什麼?」
「沒什麼,我走了。」
寧宣笑著從一旁提起背簍,背在身上,然後離開。
他直接越過了看起來恐怖無比的齊勇,齊勇愣了一愣,為他讓開了道路。
他的腦袋一向不太靈光,直到寧宣走到門口了才反應過來,一轉身,質問道,「你到底來做什麼的?你不問我為什麼要租這間屋子嗎?」
「你又不會告訴我。」寧宣止住了一下步子,很是悠然自信地說,「我打又打不過你,也說服不了你,那多問一句話也只是費點口水,有什麼作用呢。而且我有十足把握相信,如果你的上級真的對我有什麼性命威脅,你恐怕也不會參與到這件事情當中,既然不會對我造成什麼危險,那這件事情恐怕是針對寧家的,對吧?」
齊勇愣了一愣,隨後哈哈大笑,「你可算錯得離譜了!」
寧宣聞弦歌而知雅意,「哦,那就是魔兵了。」
齊勇愣了一愣,隨後反應過來,臉上露出了羞惱的表情,「……你!」
寧宣在心裡偷笑,在近距離再次與齊勇相遇后,他的心情就忽然變好了。
這當然不是他和齊勇真有什麼感情,正如齊勇所言,他們也只有一面之緣而已。要說多熟悉多有感情,實在沒什麼說服力。
他開心的地方和他難受的地方相同,不在於齊勇和自己的關係,只在於齊勇這個人是個怎樣的人。
這世上就是有種奇妙的性格,看到了一個和自己或許沒什麼關係的人做了件好事,就會開心,而同樣看到這個人做了件壞事,就會不開心。寧宣就有這樣的性格,他的前世今生都是這樣一個人,一個看到了好人會開心,看到了壞人會傷心的人。
而更重要的是,從昨晚開始就在自己腦子裡叫囂的那把臭劍,在於齊勇見面之後的短短時間,就慢慢沒聲了。
謝易雖然有千般性格缺陷,但唯有一點好:他是個相當尊重世界客觀事實的人。
顯然,他也認為齊勇確實不是個心機深沉的陰謀家。縱然他之前一直堅持這點,並且以此反覆打擊寧宣,現在也乖乖收聲,一點兒也不嘴硬。
這亦是寧宣心情變好的最重要因素。
不過這點當然也不必告訴齊勇,寧宣只笑了笑,「既然如此,咱們就江湖再見了,齊勇兄。不過我該說不說,還是得多嘴一句,你這種性格的人,好像不太適合當密探啊。」
這句話恰好和前次齊勇對寧宣所說的話相似。
「你真記仇。」謝易不忘懟他一句。
說完這番話,寧宣繼續邁步離開,齊勇看著他毫無防備、背在身後的背簍,臉色怔了一怔,最後嘆了口氣。
「我知道你和黑河幫有點聯繫。」他說,「我告訴你一個消息……當然,這不代表我要站在你這邊了,因為這消息過不了多久就會傳開,我不說你也會知道。那就是李丞已經對王有財下手了。不久前,黑河幫遭到一群武功高強的神秘人洗劫,據說死傷慘重,王有財也被擄走了,你是寧家的人,你應該知道他們是誰吧。」
這就是齊勇自進入城中之後,每日去那家酒樓的原因,那家酒樓也有朝廷的線人,他的上級讓他等著接受這個消息。
上級好像非常能確定一件事情,那就是李丞肯定會對黑河幫的人出手,只是遲早的事情。
齊勇也不知道他哪裡來的自信,但他就是如此自信。
寧宣頓了一頓,他的聲音里的笑意忽然消失了,變得很低,「死了人?」
「是的,死了人。」齊勇嘆了口氣,他好像也很難受,尤其在這件事情在某種好像已經預料的軌道上時——這代表著齊勇其實有機會阻止這一切的發生,只是他終究沒想到事情會發生得這樣激烈,「起碼死了五個人,傷重的更多,這還是因為那些弟子武功不精,難以引起關注,才只死了這麼多。若非黑河幫那幾名供奉在昨天才各自重傷、正在養病,死掉的人只怕還要有兩倍。」
「寧缺毋濫,寧缺毋濫。」寧宣咧嘴笑了笑,可眼中沒有一點笑意,「他媽的寧缺毋濫!」
寧缺毋濫!
這邊是寧家的殺手組合,當年的秦清和王冬枝都是從這組合裡面出來的人。之所以取名「寧缺毋濫」,其中的含義就是「寧願空缺,也不願意降低標準」。
換言之,這裡面都是殺手中的殺手、刺客中的刺客、精英中的精英。
寧宣一聽齊勇的描述,就知道大約是這群人出手了。
不過老實說,這也在意料之中,還不是現在的自己能夠管的事情。
寧宣閉上眼睛,強迫自己恢復冷靜。
他再睜開眼睛的時候,說了這樣一句話,「這件事情的發生,看來早在你的上級的預料之中。若我猜的沒錯,他和秦清是合作夥伴。」
在之前,寧宣還稱呼秦清為師伯,但現在卻直呼其名。
而到這時,齊勇也不知道該不該掩飾這件事情了,他最後還是點點頭,「……是。」
他說完之後,嘆了口氣。
那畢竟是五條人命。
「這麼看來,我似乎懂了。」
寧宣一邊想一邊說道,「他是朝廷負責陽關城周遭事宜的密探,也是你的上司,他可能和秦清背後的大人物有關係,於是也得知此事,要在此次行動中和秦清合作奪取魔兵。」
「而就在這時,他恰恰又從你那裡知道了我和寧家的關係,於是他用這個消息引蛇出洞,讓李丞背後的大人物有的放矢,卻又趁機在隊伍中加入秦清,以作內應。」
「最後他在暗處,秦清在明處,我是誘餌,黑河幫是犧牲品,以此讓李丞成為眾矢之的,最終身死。」
他又想了想,「但他們如此想要李丞死,鬧出這麼大的風波,極有可能惹來龍孽虎煞山的目光,這其實已經超脫了排除競爭者的範疇。我猜測,要不是魔兵其實已經到了李丞手中,要不就是李丞身上有著拿到魔兵的重要線索,能夠保證他們殺死李丞,整件事情就快速結束……你說是不是這樣?」
「我也不知道,他不讓我知道更多。」齊勇聽得目瞪口呆,還在想著寧宣話里的邏輯,「不過你說的好像是挺有道理的……」
「我還知道一件事情。」
齊勇失聲道,「你又知道了?」
「我知道的這件事情是,他們都是混賬!」
寧宣冷聲道,「齊勇兄,我明白你現在一定在為難要不要把我們倆這次見面告訴你的上司。你不必為難,直說就好——順便,我也有句話讓你幫忙帶給你的上司。」
齊勇點頭道,「這倒可以,什麼話?」
「你媽死了!」
丟下四個字,寧宣就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