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活得低劣(第一更)
秦清一邊接受李丞的蹂躪,一邊仔細地思考一個問題。
這種思考她早已習慣,習慣到貫穿她的生命始終。如今生命於她而言既是一場意外,更是一場慶幸。
她和王冬枝一同進了寧家,但在進寧家之前,兩人卻是天差地別的不同。
這份不同之處在於,王冬枝之前只是一個在街頭巷尾扒拉著垃圾叫喚著老爺的乞丐女,整天想的是饅頭、稀粥、銅板和過冬用的棉被。
而她卻是貨真價實的官宦子弟,武林名家,只是父親被人迫害,一時家道中落,賣入青樓,又被寧家選中,當天服下毒藥,送往此處。
彼時的秦清不知未來如何,當晚便不免輾轉反側,腦子裡想的既有復仇,也有迷惘。
一時之間,紛亂如麻,浮想聯翩。
王冬枝當時就在她的旁邊,兩個小女孩分作了一間房,她一進了屋子,便睡得呼聲大起,不一會兒瓊鼻上里冒出一個鼻涕泡泡。
秦清好奇地過去,戳破那個泡泡,然後被睡夢中的王冬枝打了一巴掌,她被打得一驚,又一愣,最後看著這個睡得如此安穩的小乞丐發痴。
她在想:這女孩看著比我年小,卻幾乎有大將風度,都是吃下毒藥、前途未卜,可我和她相比起來,實在有天壤之別。真是既叫人慚愧、又讓人敬佩,我也應當向她學習,八風不動、一心穩坐,萬萬不能折了家門威風。
第二天她才知道,王二丫——當時王冬枝的名字,王冬枝這三個字自然是秦清幫她取的——之所以沉沉睡去,並非有什麼沉穩氣度,僅僅是因為小女孩兒並不知曉自己遭遇了什麼,她還以為那毒藥是什麼糖果。不過即使到了後來,王冬枝知道自己吃下毒藥,受制於人,也並沒有什麼多餘的想法,她的生命像是一頭野獸,為了活著而活著,為了生存而生存,她根本不在乎任何東西。
這樣的認知狀態,反而能夠無心插柳柳成蔭。
比如那一日。
每一個寧家收養的女孩,都有「那一日」——在進了宅子兩三年後,大約十三四歲、十五六歲的時候,便有精通房中術的高手前來,為她們「醍醐灌頂」「指點迷津」,教會她們這世上女子最簡單也最厲害的一項能耐。
王冬枝偏不願意。
那肥胖的教習帶著她進了個小房子,哄騙她有欲仙欲死之事,她憨憨傻傻地跟了進去。只不到十分鐘,裡邊兒便傳來了一聲慘叫,等到人們進去之後,便只發現一具屍體,以及痴痴獃呆站在窗前、沐浴陽光、像沒事兒人一樣的王冬枝。
她眼見眾人來了,撣一撣身上的血跡,露出一個笑容,「他想欺負我,我就殺了他。」
她說的那樣理所應當,也那樣邏輯清晰。就連聲音都清清脆脆,像是一顆被咬下的甜梨。
她殺人用的是刀,一把被放在小屋內的剪刀。
此事引起了寧家高層的震動。
王冬枝很快被幾個面黑的男人帶走了,小女孩們都在瘋傳一個消息:這個大家都喜歡的小傢伙,這次只怕是活不了了。而若是大家再反抗教習的「教導」,恐怕將和她有一樣的下場。
當然,也有人疑惑一件事情:王冬枝怎麼殺的教習?
教習雖然只是專精奇淫巧技的旁門,但既然混跡江湖,怎麼也通曉武藝,不至於正式踏入門檻,起碼也等閑三五人近不了身。為何會在這小小的一個乞丐女孩兒手中栽了跟頭?
秦清知道為什麼:王冬枝是天才。
她知道這點的原因很簡單:秦清也是天才。
這院子里也有其他高手,這些高手閑來無事,便會切磋招法,不多,一兩次。但只需要偷偷看一兩次就足夠了,秦清驚訝地發現,以前對武功敬而遠之的自己真正偷偷觀察起那些招法來,其中的關隘、機巧,就好像是壓根兒沒有任何秘密一樣,完完全全展露在自己的眼中。而讓她更驚訝的是,王冬枝在這方面的領悟,比自己更加靈性、更加高妙。
——尤其在刀上。
她雖然沒有內力,但卻對如何用刀、如何揮刀、如何舞刀,有一種天生的禪道之悟。
所以秦清對她更有知己之感,她越發覺得,自己和王冬枝的相遇是上天註定的緣分。她們就這樣,以一兩次偷學到的武功殘招,互相之間拼湊招法、試煉武學、舉一反三,最終竟互相得到了一套雖簡陋卻成體系的招式。
秦清為此而高興,她這才明白,自己或許正是個天生該走上武學道路的人。當然,王冬至也是。
但她沒想到,王冬枝運用這些招式的時候,竟來得這樣快。
在跟著進屋房間,看到這個女孩沐浴在陽光下、身上沾滿了血跡、手持一柄剪刀的畫面時,秦清甚至都能想象到她用的哪一招、哪一式。而看著王冬枝被打暈帶走,感受到那些黑衣男人的強大,秦清甚至不敢多嘴一句。即使她非常清楚,這位和自己一同成長的摯友即將就這麼死去,她也一語不發,仿若旁人。
她害怕。
她害怕得渾身發抖。
她既害怕王冬枝因此被殺,也害怕王冬枝偷學武功的秘密被揭發,更害怕自己也因此而受到牽連,而以上一切的害怕加起來,都比不過心中最害怕的一件事情。
這件事情是——自己竟然隱隱期待著家族快點處置王冬枝,最好讓她一句話說不出來就死,千萬不要連累了自己!
她沒想過自己是這樣低劣的人,但她偏偏就是。
所以這一切的害怕,其實都是虛妄。她真正害怕的只有一件事情,那就是死!
她是見過死的,自己的父親哀嚎,自己的母親悲鳴,家中的僕從斷了手,門前的老狗頭飛掉。死亡的恐怖像是一道陰影一樣籠罩在這個小姑娘的心頭,以至於讓她屏住呼吸在死人堆里呆了一天一夜,最終逃得性命。
她絕不想死。
她要活著。
活著才能報仇!
——沒錯,我是為了報仇才想要活著的,我是因為活著才要怕死的,我並不低劣,我是忍辱負重。
秦清說服了自己。
然後,她發現了活著的「出路」。
此事一出,其他幾個教習們看著同僚的屍體,也都面色發白。他們的害怕好像也不比秦清少一些、缺一點,但這些人也是寧家的人,他們應當是、也絕對是說得上話的——這是秦清的想法。
其實這些人對寧家而言,根本沒有任何作用,隨時可以將其拋棄,也隨時可以再找。他們根本算不上寧家的人,更說不上任何一句話。
但當時的小女孩眼中,沒有這些區別。
教習就是寧家,寧家就是教習。既然得罪了寧家,那麼就去討好教習。
當這場醍醐灌頂、指點迷津之會恰在這尷尬境地的時候,她第一個站了出來,並且主動找上了其中一位教習。她熱情而大方,她嬌羞而勇敢,她主動牽著教習的手來到了房中,以至於教習從頭到尾都僵直著身子觀察她的手腳和動作,生怕這女孩也跟剛才那瘋婆子一樣給自己來一下——然後,這僵直著的身子就軟了。
被秦清給「化」軟了。
秦清的身子、容貌,簡直像是世界上最溫柔的一把火,可卻只能讓人感覺到舒服。她能夠融化一切冰冷,卻又不會灼傷任何人。
當然,秦清本人並不舒服。
她要一邊竭盡全力地討好對方,這當然舒服不起來。
但至少可以安心,秦清那顆因恐懼而顫抖、因痛苦而悲鳴的心總算平靜了下來,而也就是在那個時候,她彷彿把自己的身體和靈魂分開了。她的靈魂卻在思量著如何保住性命。她另一邊卻理性得好像機械。她審時度勢,花言巧語,引導著教習的情緒。
雖然間或、偶然、時而,她那內心中的理性與理性之間,會迸射出一些奇妙的、好像對不起誰的罪惡感。
但理性又會很快告訴她:你沒有做錯啊,王冬枝只是自己倒霉而已。
最後,她非常順利地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承諾,教習曾教導她們「男人在床上最容易答應女人的話」,現在親身成為了這道理中的實例。他驕傲地告訴秦清,只要有自己,秦清絕對不會出任何事。
秦清完全地安心下來了。
她付出了很多,但得到了生命,那麼這一切代價也就不那麼重要了。
直到第二天碰上了王冬枝。
那個神氣活現、錦衣玉羅,邀請她前往殺手院的王冬枝。
她非但沒有受罰,反而受到了賞識。她不但沒有受死,反而還一步登天。
當王冬枝一眼看來,秦清的表情既驚訝,又慶幸,既痛苦,又憤恨,既難受,又開心。她第一時間想笑,隨後又有些想哭,王冬枝便伸手為她揩去淚痕,問她怎樣了。
她只得回答:我為你而開心,也為自己而開心,我終於能堂堂正正地練武功了。
雖然這堂堂正正來得遲了一些。
但後來,她又發現其實這段經歷也並非完全的無用功。有些事情一旦多一種選擇,解決起來就會比別人快一步。她進了殺手院之後,才知道原來男人就是男人,教導殺人法的教習,和教導房中術的教習其實也沒什麼區別。他們也同樣需要女人,甚至也同樣喜歡在床上答應女人的話,而且很少食言。
她本來和王冬枝交流武學,是一個得博、一個得精,她對所有武學的領悟都很得心應手,而王冬枝唯獨對刀法是得天獨厚。
但如果再加上教習床前的一些承諾、一些丹藥、一些傳功,她就能做到既博又精,即使在刀法上也能和王冬枝分庭抗禮了。王冬枝因此而對她崇拜有加、佩服有加,她表面上受著,卻總覺得有些刺耳。
在這段時間,王冬枝也不是沒有受到過教習們的暗示。但她從來是無所求的。
無所求的人,便不會受到任何約束。
同樣是遇了瓶頸,秦清會讓人為自己運氣導脈,而王冬枝則拿著一把刀去打坐。
同樣是遇了疑惑,秦清會找人在床上詢問一天,而王冬枝則拿著一把刀去殺人。
同樣是走火入魔,秦清會有大量丹藥補足元氣,而王冬枝則躺在床上哀嚎掙扎。
秦清越是看她,越覺得她活得乾淨。
王冬枝的乾淨,襯出自己的低劣。
每每此時,她仍不忘用當年那句話回答自己:我是為了活著,我並不低劣,我是忍辱負重。
但她到底避免不了一股理性與理性之間,油然而生出的賊惡感。她只能些微明白這罪惡感來自何處,那並非對王冬枝的罪惡感,而是對自己對自己的摒棄,自己對自己的愧疚。但王冬枝卻是這其中一面至關重要的鏡子,她的存在映照出了這一切。
自此,秦清與王冬枝漸行漸遠。
看不見王冬枝,便見不著自己的低劣,也就不會有什麼罪惡感了。
時至今日,她們兩已然功成名就,成了那一代寧家殺手中最負盛名的雙子星,甚至是漸而走入了真正寧家上層的視角,乃至於干戈洞這種龍頭門派的眼眸。但秦清卻知道,王冬枝睡覺的時候可能還會有鼻涕泡泡,自己卻再不可能去將其戳破了。
只有在偶爾的午夜夢回,她還是恰如剛進寧家時一般輾轉反側,就好像現在一樣,思考一個問題。尤其是今天,被那「活著」所激,這問題更是越發難以逃避,簡直像是深深鐫刻在她腦中的一句話。
這個問題是:我是否活得低劣?
她想著想著,目光迷離,唇齒微張,有種奇特的魅惑感。
李丞看得目眩神暈,實在忍不住,對著她嘴裡吐了一口口水,然後像一隻禽獸般鑽入她的懷中。
她面帶微笑,一邊安撫著這位近乎瘋魔的長老,一邊繼續思考這個問題。
這時,另一個房間內的寧業還沒有睡覺。
他雙手抱著腦袋,兩眼看著天花板,聽著自己師傅的低吟,心中有火在燒。
火燒得久了,便不免爆發。
他忽然有了個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