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刀對刀
時間飛逝,直至夜幕降臨,這所謂的議會也沒有討論出一個所以然來。
這隻有十個人的大廳里,大約有半天時間,都充斥著三個以上混亂的聲音,你來我往、爭先恐後、互不相讓,可就寧宣聽來,其中有價值的地方實在不多。
到了最後,庄夢終於咳嗽了兩聲。
她咳嗽的聲音清脆得像是咬下一口梨,又好聽、又甜美。
她一咳嗽,所有人的聲音都停了下來,所有人的目光也看向了她。
寧宣眼看著她將看完的話本小說收了起來,然後抬起了頭,目光清澈而坦然,「嗯,諸位辛苦,我看你們今日的討論也算有所收穫,以此來看,不日就要將那賊人生擒。那便就此散去,明日繼續如何?」
有所收穫?
聽到這個辭彙,寧宣忍不住抽搐了一下眼角,他心中卻知道,真要讓這女子講述到底有什麼收穫,她指定是講不出來的。
要說些江湖故事、浪漫情懷,估計能倒出一籮筐來。
現在他算是看明白了,這女人壓根兒是個混子!
她自幼上山習武,根本不通人事,對整個世界的看法只怕和一個普通的十六七歲少女並無任何區別——寧宣想象了一下自己穿越前陪著長輩喝酒的時候,便也和面前的女子這個下午差不多狀態。
——用「狀況外」似乎有點過分,那就用「完全不相干」吧。
這點誰也看得出來,就算一時看不出來,這會議在今天之前,也已經開了這麼久了。在場的諸位也不是傻子,想必到了現在,心裡也都明明白白的。
做任何大事,最忌諱的就是遇上了這麼一個領頭人。
可她身份又頗高,還代表著龍孽虎煞山這麼一個龐然大物,誰又能忽視她的意見呢?
不管是三大幫會,還是朝廷,在這件事情上都必須過問於她。可她壓根兒不想管事,也沒有能力管事,所以三大幫會幹脆自己來做事——於是這又出現了一個問題,那就是最後做成的事情,到底是誰拿功勞,誰做犧牲,誰得獎賞,誰坐順風車。
到了這時,寧宣已經知曉,今天這番爭吵,恐怕不是第一次了。
當然,之後也肯定少不了。
於是一切不變,在場諸人皆是贊同,張傲、馬赤弓、吳寒臣三人對庄夢站得筆直,齊齊應聲,讓這冷冷清清的女孩也很是滿意地點了點頭。雖說她臉色不變,但任何人都好像能從她的目光中看出,她恐怕還覺得自己的團隊很和諧、很熱鬧、很有氛圍。
……
「原來這就是龍孽虎煞山。」
十人各自散去,寧宣跟著張傲走出了兩條街外,還是忍不住說了出來,「老爺子,你們這樣,真能抓住兇手?」
他語氣譏諷,是不自覺上的。
此時雖然只入夜不久,但庄府本來偏僻,兩人還特意走了一條罕見的小道。只見月光照在街頭巷尾的地面上,映出一連串水銀般的柔光,前後一覽無餘,空寂冷清。
他們兩人一前一後,相伴而行。
「這其實是挺無奈的一件事情,我在第一時間聽了,是很想抓住兇手的。畢竟這是官府和山上委託的重任,咱們三家有一口飯吃,也是賴著他們容忍。」張傲走在前方,聲音老邁,卻不糊塗,「但我在發現這玉幽子道長如此懈怠的時候,就立即想到,可不可以利用這次事件,施展些微手段,對付吳寒臣和馬赤弓。」
寧宣點點頭,「既然你想到了這點,他們自然也想到了這點。」
「對,到這時候其實我動不動手都沒得選擇了,他們一定動手,所以我不如先下手為強。」張傲冷笑道,「同理,他們也肯定是這樣想的,也肯定會這樣做……這種發展是必然的,想都不用想。」
「……真聰明。」
張傲當然知道寧宣不是在誇獎,「你覺得難以理解嗎?」
「不是難以理解,只是有點不敢相信。」寧宣嘆了口氣,「我沒想過,一個棋藝這樣拙劣的人,會有這樣的眼光。」
「嘿,你就不忘擠兌我。」
張傲忍不住笑了,笑著笑著,忽然收起了笑容,「你對我很失望,是嗎?」
寧宣頓了一頓。
前方張傲的步子卻不停,於是他馬上又跟了上去。
「也不能算失望,你本來就是混黑道的,做這樣的事情挺應該的。」寧宣面無表情,「只是有點不習慣,你下棋的時候很好相處,但今天……卻有點讓我陌生。」
「為什麼陌生?」
「因為有人死了,而你裹著死者的名義卻又枉顧死者,只在意自己的利益。」寧宣緊緊盯著張傲的背影,一字一字道,「那些死者,何其無辜也。」
張傲動作流暢,毫無停頓。
「有些事情是勢必要這樣做的,就好像是有一個人操控了你的一言一行一樣,我也好、馬赤弓也好、吳寒臣也好,我們都很清楚,這個兇手必須緝拿,可我們又都不會真正集中全力對付那人,因為我們都是江湖人。你知道什麼叫江湖人嗎?」
張傲忽然笑了笑,笑得蒼涼,又彷彿自嘲,「我給你講個故事吧,馬赤弓曾殺了我最愛的徒弟,我當時恨不得將他生剮活剝,後來我也殺了他的師弟。但當必要的時候,我們仍然能夠合力對抗吳寒臣。我第一次抑制自己憤怒與他合作的時候還很難受,當晚用拳頭捶斷了三根大樹,我發誓我必殺馬赤弓。但第二次做類似的事情就熟稔太多了,更別提還有第三次、第四次,現在的我見到他一點心理波動都沒有,也根本不會想起那個誓言,冷漠得簡直讓我自己都懷疑我是不是和他沒仇。」
寧宣愣了一愣,這還是他第一次聽張傲講起以前,「那馬赤弓呢?」
「在這方面他比我有天賦得多,他的妻子、兄弟、師弟、師傅……全都死在了江湖的拼殺里。我殺了他師弟的第二天,他就大擺宴席,請我喝酒,對我道歉。當時我覺得這小子是個軟蛋,直到三個月之後他悄無聲息吞了我一處地盤,將我當地的手下屠殺乾淨,讓我的弟子屍首掛在城樓,我才恍然大悟,他的硬朗全在骨子裡,從那以後我就再也不幹小看他了。」
寧宣沉默了許久,「……你恨他嗎?」
張傲對此的回答是一聲自嘲的冷笑。
「一開始嘛,當然是恨的,但偽裝得太多了,恨又如何呢?恨是會淡的,會散的,會消的,會去的。這種感情太需要激烈地發泄了,一旦你沒有發泄,你就算是想恨也恨不起來,因為太累了。」
張傲的語氣帶著些疲倦,「人人都說江湖好,江湖回首人已老。不知何時,我早已經不是那個潑灑熱血、拔刀相助的年紀了,我現在是恨也淡薄、愛也淺柔,自阿七死後,我只想要壯大門派、光耀門楣,但我為何做這些事情,連我自己也說不清楚。到最後我能得到什麼呢?這問題更是個不解之謎。」
寧宣忍不住說,「……老爺子,你已經被這社會給異化了。」
「那是什麼意思?」
寧宣抓了抓腦袋,「解釋起來很麻煩。」
「那就不要解釋了。」
張傲轉移話題,「你知不知道,我曾想要你做長河派的少主人?」
「……啊!?」
寧宣愣了一愣,驚了一驚,怔了一怔。
難道是我的武功暴露了?這是寧宣的第一個想法。
但張傲的下一句話,讓他稍稍安心。
「當然,你的武功是不夠,但有寶兵在手,就算是頭豬也能有一定自保能力。」
張傲說,「我是沒辦法生孩子了,阿七也死了,我舉目望去,弟子雖多,卻沒有一個靠得住。相反,你雖然是個鄉下出身的小子,我卻能看出你很沉著穩重,是個可塑之才。再加上王有財的資助,你待我百年之後,應當也能獨當一面……又或者,就算將長河派敗個精光,也已經是我死之後的事情。」
他一貫說了下去,彷彿在印象中,說出這樣一番話來后,寧宣應當驚喜無比,當場跪拜。
他看向寧宣,「怎麼樣?」
「挺好。」
寧宣卻黑著一張臉,任何人被說成一頭豬,他心情也不算好,「可我不答應。」
張傲愣了一愣,回頭看向寧宣,「為什麼?」
「因為我不想入江湖。」寧宣自然而然道,「我要站在江湖之外,我絕不肯像你一樣異化,變得人不人鬼不鬼。」
「……好狂的話。」張傲苦笑了起來,「小寧,有財說你看起來老老實實,實際上心比天高,我之前還不懂,現在總算明白了。不過你可千萬別因為我的話而誤會自己真有什麼能耐了,你的天資和刀法進度有財都向我報告過,或許比一般人強,可也沒到驚世駭俗的地步。我之所以找你,只是因為我雖有眾多弟子,也有個乖巧的女兒,卻恰恰少了個兒子……」
他大概是真怕寧宣被自己捧了起來,連忙打擊這看起來熱血上涌的小傢伙。不過說著說著,話語中也動情起來。
寧宣趕緊打住,「我爹早死了。」
他說的是實話,前世今生的兩個父親都死掉了。
張傲被堵得說不出話,「……」
恰在此時,他們也走到了分岔路口,一處前往張傲的宅子,一處通往城外。
月光揉碎,零零散散地落在地上,好像千百塊鏡子的碎片。
兩個人同時停下了步伐。
寧宣道,「看來我們是到此為止了。」
張傲疑惑道,「到此為止?」
他聽出一些不一樣的意味。
「沒錯,到此為止。」寧宣笑了笑說,轉過頭看向張傲,「畢竟不是同路人,老爺子,以後不能一起下棋了。」
張傲愣了一愣,皺著眉頭看寧宣,就在剛才那一句話中,寧宣在他眼中的姿勢忽然變了。那種變化是說不清而道不明的,不是氣質也不是靈魂,只是幾個簡單的拿刀的手法和站立的姿勢。
那是高手的手法和姿勢。
他露出好像首次認識寧宣的神色,他又看了看寧宣身後背著的白布包裹著的條狀物,再深思了一會兒,才開口道,「我忽然有了個猜想。」
「請說。」
「那顯然是一柄劍。」張傲指了指寧宣的背後,又摸了摸下巴,「這玩意兒是你最近才佩戴上的,而有財報告你回來的時候,恰恰和我重新得到落日圓的時間相合。另外,何楚那畜生得到的奇遇也恰好是一柄劍,聽說他的屍體被人盜走,那柄劍也不翼而飛……小寧,你說我會不會想多了?」
「當然沒有,老爺子你想得不多不少,剛剛好。」
寧宣微笑道,然後轉過身,「真的到此為止了哦,江湖再見吧。」
數個呼吸后,寧宣聽到身後傳來了一個慢慢拔刀的聲音,同時亦感覺到了一股灼熱的力量正蔓延著。那就好像一個初生的太陽正在自己身後逐漸攀升到頂點,並不可避免地走向落日的終點。
而那落日的一刻,也是所有積蓄的力量爆發的一刻。
他笑了笑,忽然止步,手按住了「斷去」的刀柄,手指在刀柄上輕輕敲擊,亦在心頭悄聲默念。三,二,一。
寧宣大喝轉身拔刀踏步。
刀光如雪,一刀破空。
斬斬斬斬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