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大廳中
「轉世者?」
謝易的驚叫出現在寧宣的耳邊。
寧宣疑惑,「在你的時代,是沒有這樣的人物?」
「……是沒有。」謝易似乎不太想承認這點,沉默了一會兒才說,一開口也就通順地說了下去,「那時候能修鍊到這種境界的寥寥無幾,我的真人道不講究這個,而其他修此道的,要麼還沒有到壽命將盡的時候,要麼就是作為我的對手被我打死而灰飛煙滅。所以我只是理論上知曉,將靈魂化作『胎源孕種』之人能夠轉世重修,但實際上還是第一次見到這種人。」
他們剛剛交流到這,寧宣身後就傳來了一個聲音。
「年輕人,你要哪一套茶具?」
這老邁而徐緩的聲音傳來的過程簡直毫無徵兆,在它傳出之前,寧宣壓根兒感覺不到身後有任何人的存在。即使在它傳入耳中之後的現在,寧宣也覺得身後空空蕩蕩、毫無氣息。
這對於任何一個有一定水平的武者而言,都是極為敏感、極為不安的一件事情。
寧宣怔了一怔,然後他慢慢地轉過身子。
入目的果然是那被張傲稱作「玄貞道長」、被女道士叫做「老杜」的老道士。
這短短一兩句話的功夫,他已然是去而復返,手中托著一張盤子,盤子上齊齊整整的兩三套茶具,八九個杯子,疊羅漢般放置起來,穩穩噹噹。其中有陶瓷、有玉石、有木牙……林林總總,無一類同,不知道是逛了多少家鋪子,找了多少個老闆,都是精美而嶄新的器物,看上去甚是乾淨。
而老道士也氣不喘、臉不紅,只和善地對寧宣笑著,笑起來的時候咧著嘴。他缺了顆牙,看上去竟有些可愛。
——寧宣卻只感覺到可怕。
他嘆了口氣,腦子裡在飛快地計算一件事情。
他被張傲抓著帶來,是知道附近地形的。距離「庄府」最近的一個市場,也有兩三條街遠,一公里往上。而這老道士就在不到二十個呼吸的短短時間內,在這其中走了個來回。
拋開挑選購買的時間,這老杜真正動作起來,幾乎是眨眼便到。
這速度……
寧宣猛然想起了那被武劫灌注元氣的莊家,他傾注全力揮舞劍鋒所能夠達到的音速,大概才能達到這份標準。
什麼是音速,當然是超越聲音的速度。但或許這樣說很難理解,若用前世看得著的某樣東西舉例,老杜的時速絕對超過一千公里,是任何一輛在高速公路上行駛的超跑的十倍,這還只是保守估計。
而真正可怕的絕非這點,還在於老杜的動作不慌、不亂、不大、不急,他幾乎無聲無息地完成了這一切,這就是莊家所難以做到的事情了。
這還是一輛能夠隱形的音速戰車!
寧宣鄭重地說了一句,「辛苦道長了。」
然後他看了看老道長手中的盤子,伸手想要拿最上面那個。
老道士卻收了收手,「別拿這個。」他看了寧宣一眼,「這並非你喜歡的,是么?」
寧宣愣了一愣,「是的。」
他喜歡木杯子,但瞄準的目標卻是陶瓷杯子。可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這幾個杯子放在那裡,宛若金字塔一樣疊放,互相形成一個平衡的狀態,若抽取下邊的任何一個,勢必都會打破這種平衡,寧宣只能選擇最上面那個。
「你拿自己喜歡的。」老道士卻只笑道,「想拿哪個拿哪個,不礙事。」
「是。」
寧宣悉聽尊便,然後伸手去拿最下面、最邊上的那個木杯子。
奇怪的事情發生了,那木杯子被寧宣抽走,上面的玉杯子便自然而然地跌落下來。按說這玉杯子的上面、左邊、下邊、右邊,各種各樣的杯子,也自然而然會發生接踵而至、爭先恐後的亂潮、變流。
可在老道士的手中,這一切都沒有發生。
玉杯子斜斜栽倒下來,眼看要落得一個危險的境地,但沒等到它杯身觸碰盤心,老道士忽然對著這杯子吹了一口氣。
這口氣的力道不大不小,剛剛好。
杯子的邊緣受力,劃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圓,重心險之又險地變化了一下,便像是個喝暈的醉漢,歪七扭八、搖頭晃腦,朝著相反的方向再倒過去。
這一倒,本來是過猶不及的。
剛才是從左側撞在盤心,這下子也無非是從右側撞在了另一個杯子上,仍然是要打破杯中的平衡。
這麼一撞,撞在了旁邊一個石杯子上,另一個石杯子也因此發生了變化。而這個玉杯子反受其矯正,就此一止,立在原地,和寧宣抽取的那隻木杯子之前的位置相比,不多一分、不少一分。
而被撞擊的那個石杯子,自然也是一歪。
這一歪,便影響了它頭頂、身旁的諸多杯子,起碼三兩個杯子一起扭動起來,像是石子落在湖面之上,引起的一圈圈漣漪。
之前玉杯子落下的時候,卻也是帶起了一陣起伏。
現在,這漣漪和這起伏碰了上來,居然莫名其妙地彼此相合。這漣漪帶來的歪斜,恰碰上這起伏帶來的顛倒,於是歪斜成了順滑,顛倒成了有序。
上面的落了下來,左邊的順著卡主,前面的抵消后力,低谷的彌補高峰……到了最後,寧宣抽取一隻杯子造成的種種變化,具都消散無形。
這一盤子的茶具仍然是安安穩穩,雖少了一隻,變了整體形狀,可這一切還是規整得好像專門被人安置過一般。
他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切。
老道士嘻嘻一笑,彷彿也很自得這番變化,端著盤子去找他人了。
「有點意思。」連謝易都難得地做出了正面評價,「他並沒有用無形之力去矯正,對這一切的干涉都只在於最開始那股力量,隨後一切的變化只依照對力量的精準計算。若有他這份認知,即便是個小孩也能做到相同的事情。」
「他物理一定很好。」寧宣想了半天,只能這麼說了。
這十隻杯子,各自材質不同、重量不同、做工不同、重心不同,想要計算出其中的變化,對現在的他而言幾乎是天方夜譚的事情。
他抬起腦袋左右看了看,除了女道士之外,周圍的人都和他有相似表現,連那個黑衣同行都深鎖眉頭,像是遇到了什麼難題。
唯有唐將軍依然一臉正常,好像根本沒發現其中的妙處。老杜來到他面前的時候,他挑選了那隻玉杯子。
當然,另一個臉色不變的還有那轉世重生的女道士,她仍是低頭看書。
「老杜又在炫耀。」她看書的時候,寧宣耳邊卻傳來了聲音,是傳音入密,「他雖然上山許久,現年八十,卻還是俗情不了,心如稚童。每次下山,都免不了施展一番手段,令他人一驚一乍,以滿足自己的虛榮心。」
寧宣愣了一愣,他倒不是意外老杜的心理,而是意外女道士居然會為自己解釋此事。
他又看了看女道士手中的話本,心中某個猜測忽然有了底細。
那話本他看過,是個江湖故事,講的是一個深山老林、練就一身武功的女俠,一日下山,結交了一番朋友,闖蕩出一番名頭。在這個世界還挺火的,大致算是《讀者》《萌芽》之類的玩意兒。
他忽然指了指自己,「道長,我叫寧宣。」
女道士愣了一愣,抬起頭來,獃獃地看著寧宣,卻也不說話。
寧宣又問,「你呢?」
女道士回過神來,臉上也沒怎麼變化,依然是那獃滯中帶著慵懶、慵懶中帶著獃滯的表情,先低下了頭,手指捏著那紙張猶疑片刻,「……我叫庄夢。」手指一下捏緊紙張,又趕緊補充了一句,「不,不對……貧道號玉幽。」
「原來是玉幽道長。」寧宣低聲念叨兩句,然後笑了笑,從旁邊拿起茶壺,「玉幽道長,若想要結交他人,其實可以大方一些。」
「……你說什麼?」
女道士猛一下又抬起頭,寧宣卻已經端著熱氣騰騰的茶水離開了。
他們的對話雖然壓低了聲音,那邊三大幫會的爭吵聲也仍在,但這屋子人少空曠,人人又都是一方高手,耳聰目明,怎可能聽不到其中話語。於是一時之間,好幾個人目光投向庄夢,或者說玉幽子。
她神色不變,仍然是那般空空寂寂、冷冷清清的樣子,周圍人的凝視對她而言,彷彿只是拂面清風、不用在意。
她眸子對著寧宣的背影閃爍了兩下,又皺了兩下眉毛,隨後低下了頭。
「好傢夥,你倒是膽大,居然敢這樣對山上的人說話。」寧宣剛找了個椅子,慧劍常飛面帶笑容,和馬黃葉一起走了過來。
經過了這麼久,他也漸漸明白這個大廳,其實就只有三大幫會的首腦算是用心。
唐將軍姑且算是局外人,畢竟朝廷內部本身就錯綜複雜,他現在這作態,估計是沒什麼心思為那幾個朝廷死掉的高手報仇。而這次過來,也更多是來輔佐龍孽虎煞山的決議,表一個態度而已。
而真正意義上的首腦,這個龍孽虎煞山下來的女道,卻儼然不是個領導別人做正事的主兒。
由此看來,這所謂的議會其實鬆散得可怕。
於是他也索性放開了一些。
「常先生謬讚。」
寧宣道,他倒不是刻意為之,只是想著自己馬上要跑路,當時口舌又乾渴,所以也不用管那個女道士到底什麼性格,就去討一杯茶喝。現在看這個玉幽子似乎很渴望和旁人交流,而他的坦誠作態和大膽風格卻正迎合了對方。
但老實說,這只是歪打正著而已。
而有些事情恰恰是無心能成,有心反而不成。
寧宣覺察到這點,乾脆不和玉幽子聊了。先不說自己已經拿定主意離開,沒有聊的必要,就算寧宣真想要繼續在陽關城生活,有心巴結龍孽虎煞山,可雙方生活差距這麼巨大,也不知道要聊什麼。
要就這麼生硬地聊下去,寧宣其實也只是在作踐自己,曲意逢迎,玉幽子不是傻子,自然也有覺察,到時候不免不美。
有時候有些事情,就是要恰到好處為最妙。
「你說自己沒有朋友,果真沒錯。」謝易說,「要是我就已經拿下了,今晚就能上她的床。」
寧宣壓根兒不信,「你就吹牛吧。」
「嘿,寧小子,你不準備對我們說些什麼嗎?你之前怎麼知曉的雷師兄秘訣?」
常飛對寧宣還是興緻盎然的模樣,倒是旁邊的馬黃葉,從寧宣進入庄府再次看到他到現在為止,這小子好像一直明裡暗裡偷看那庄夢。這邊過來,只對寧宣點了點頭,便神不守舍,眼睛或多或少往邊上看。
「大概是因為我經常鍛煉武學,又精通養生之道吧。」
寧宣胡說八道糊弄了一句,又怕多問,趕緊轉移話題,「常先生,你不會還想要收我為徒吧?」
常飛對這回答愣了一愣,倒也不糾纏。
「你也知道,我有三十六個徒弟。我一開始收徒,是眼見一人走入歧途,明明天資聰穎、心懷正途,卻難以施展、只能埋沒,我不免想起自己的過往,更不忍他的才幹被這世俗磨滅,所以將他收入門下。」
他一臉認真,「自此之後,我一發不可收拾,連續收下三十六個徒弟,每一個都是我眼中的人中之龍,每一個都是未來名劍山莊的棟樑之才。長此以往,我反而好像對青年俊才有了種奇特的感應——寧小子,我從見你的第一眼起,就感覺你怎麼看怎麼順眼,怎麼看怎麼有能耐,我非要收你為徒不可。」
寧宣不知道是誇他眼光好還是說他魔怔了,只辯解道,「抱歉,常先生,我還是那句話,我已有師傅了。」
「王有財?我猜不是。」
常飛卻只笑了笑,「他的武功雖算不錯,卻難稱得上高手。你的身手如何,我並不知曉,但只看你目光氣度,就不是他所能夠調教出來的了。」
「是另一人沒錯。」
寧宣只好道,「身份我就不說了,只是我們師徒情分深厚,目前並無改換門庭、另投他處的打算……」
「哎,你這年輕人懂什麼……」
雖然如此說了,但常飛還是糾纏不休,反正現在有大把大把的時間可以閑聊。
他一會兒以武功誘惑,一會兒說出名機會,一會兒又講奢華享受,一會兒再說師兄弟之間的情誼……總之是無所不用其極。一時之間,倒不像是要收寧宣為徒,更像是要煩死寧宣。
寧宣卻我自八風不動、我自心如磐石,常飛說什麼東西,他就認認真真、耐性十足地探討什麼東西,一點兒也不煩躁,也一點兒也不妥協。
他們這般聊著,從天文聊到地理,從武學聊到哲學,從經濟聊到民生。
常飛驚訝地發現,寧宣不只是氣度不凡,他的知識儲備也不像是這個年紀的孩子。
他不僅知道天下各地的地形、風情,了解各大門派的招法、手段,還有哪裡的人有哪裡的習慣,哪裡的地方有哪裡的風俗……其中有些偏門的東西,連常飛這種喜好四處遊歷的老江湖都不知曉,如今首次聽來,也覺得恍然大悟。
馬黃葉在一旁只聽了一會兒,腦袋就嗡嗡作響,難以為繼。
就這樣,一開始是為了招收徒弟沒錯,可到了後來,常飛反而有了一種和寧宣聊天受益匪淺的感覺。
他們兩在這邊聊著,雷劍膽不知何時已經來到了身旁,唐將軍也偶爾轉頭過來側聽,然後和旁邊的黑衣男子耳語討論,而另一邊的老杜聽得更是用心,看著話本小說的玉幽子也偶爾抬頭,心思早不在指尖的話本上了。
唯有那三大幫會的首腦,還是在唇槍舌戰個不停。
時間就這樣慢慢過去了,直到黃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