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撞天塌張傲(第三更)
別說雷劍膽在回頭,就連旁邊的常飛、馬黃葉、天哥兒聽了,都忍不住看向寧宣。
不要說常飛、馬黃葉、天哥兒了,就連沒了力氣的木姐、坐在地上的孫鎚子、臉色蒼白的趙岳平、躺在地上的李仲文,也都一起忍不住看向了寧宣。
連坍塌的牆壁下埋著的王有財,都好像因為聽到了這話,大腿抖了一下。
至於那些圍觀者里,聽得到寧宣這番話語而把目光投給了這個少年更不知凡幾。
誰也想不到,這麼個看起來像是黑河幫拿來見見世面的後生,居然在這個本來已經結束的戰場中,冒出了這樣一句話。
這無異於是給一場本來已經燃盡的火,添了一把大大的柴。
雷劍膽死死看著寧宣,臉色很不好看,任何一個劍客被人說成是耍劍的,其實都不會很好看。
「你該慶幸我不屑於殺你。」
他對寧宣說,「否則你這句話就會要了你的命。」
你可要不了我的命。
寧宣正想要反唇相譏。
可一個聲音卻截斷了他的回答。
那是一個很蒼老,卻也很有力很豪邁的聲音,聲音從邊上的房檐上傳來,「雷老弟,他說的沒錯,你的劍著實是耍得相當好看。」
寧宣愣了一愣,抬起頭,心想,「真正的老頭來了,看來輪不到我出手了。」
謝易適時打擊,「那你這逼也裝早了啊。」
寧宣想想也是,隨後又笑了笑,「也無所謂,沒出手的話,最多只是被懷疑一下,而且應該也只有慧劍和那小年輕懷疑我。」
常飛臉色一變,他趕緊牽著馬黃葉離開了寧宣,來到了雷劍膽身後。長久以來的江湖經驗讓他知道,既然這人來了,接下來雙方應該到了互相站隊的時候,寧宣怎麼也應該算是敵對方的人,自己和他站在一起是很不合適的。
馬黃葉被牽著走了,也沒忘對寧宣生澀一笑,打個招呼。寧宣愣了一愣,心想這小子還真禮貌。
「張傲……」雷劍膽眯著眼睛,看向房檐上一個逆光的身影,一口將其來歷道破,「張門主。」
他口中說著門主二字,語氣卻冷淡得像是見了一個陌生人。
那是個獅子一樣魁梧、看不出絲毫老氣的身影,不知何時竟已經來到了房檐之上。他逆著陽光,披散著頭髮,太陽的光輝為他畫上一個金色的身體輪廓,顯得更加華貴、尊榮。他坐在房檐上,身旁一把帶鞘長刀,一身長袍,金邊璀璨,坐姿霸氣而瀟洒,好像這個位置天然便應當由他所坐,他不坐在這裡,便讓人覺得不舒服、不合理一般。
果真是長河派門主,「撞天塌」張傲。
他哈哈一笑,站起身來,一躍而下,氣勢強盛,活力充沛,誰也想象不到他竟然是個超過六十歲的老人。
撞天塌當然不是一般的老人,六十歲對真氣境的高手而言也絕對不老。但誰都知道,在數日之前,落日圓、煙駝鈴和《落日神刀》還沒有失而復得的時候,張傲幾乎已經成了一個真真正正的老人。他沒了精力、喪了精氣、無了精神,簡直像是行將就木、半步入墳。
王有財甚至在一次酒後失言,宣稱要為張傲選擇最好的棺材、最好的風水、最好的良辰吉日,親自為他送葬。
——即使公認王有財是張傲的密友,這話也幾乎讓長河派的弟子持刀找上他了。
但正因如此,反而更襯出張傲死而不遠、活而難得的尷尬境地。
可世事就是這樣奇妙,一個神秘的「棄刀人」,竟將送上門來的落日圓等秘寶還了回去。一時峰迴路轉,張傲雖然還是喪了獨女,卻終究保全了鎮派之寶。他個人是難以圓滿,可長河派卻還是幸甚至哉。
不過到了他這個年紀,已再也不可能有任何子女,他的境界也自然再難寸進。人人都以為,張傲挽回了顏面,但自己還是很難振作起來。
可誰能想到,如此不過數日,張傲竟然又重新變成了那頭不老的猛獸。
他內心的強大可見一斑。
咚。
張傲一躍而下,持刀落地,發出一個不輕也不重、很殷實的聲音。
這其實是非常奇妙的,因為那房檐距離地面,起碼有五六丈的距離。這種距離落下來,水平差一些的,會發出驚天動地的巨響,水平高一些的,則是輕盈無聲如羽毛。
但張傲落下所發出的聲音,卻像是一個普通人從半丈高的土牆上跳下來,所發出的那種聲音。有點厚實、短促、有力,但又不怎麼震撼。
甚至不用心聽,是很難注意到的。
好像這五六丈的距離,對他而言也不過只有半丈。
剛才在房檐之上,張傲還面目模糊、形象不清。等到他落地下來,人人都能看到他那一頭標誌性的散亂白髮,一張獅子般威猛的面孔,以及一身長袍,長袍上環綉著一圈長河起伏、翻滾不休的畫面,長河中一輪落日沉淪,意境深遠。
「老爺子好。」寧宣笑著招了招手。
天哥兒自從張傲到來便很輕鬆,他將孫鎚子安放好,對張傲抱胸道,「張門主好。」
張傲先對天哥兒搖了搖頭,很是不滿意,「小書生,你的武功還不夠啊,領這份薪資是夠了,但總不能一直混著這日子吧。」
「我孑然一身,無牽無掛,沒有旁人的七情六慾,自然也沒有旁人的刻苦求進。」天哥兒苦笑,「雖想用功,終究是力有未逮,力有未逮啊。」
意思是讓我混著吧。
張傲笑罵一句,「混球。」
然後他走到了寧宣身旁,「好小寧,許久不見了。」伸手摸了摸寧宣的腦袋,言語間有些感慨,「自從阿七歸天,我就沒有和你下棋了……」
張傲的棋藝一坨狗屎,卻酷愛和寧宣下棋,每每下到生死處,要麼有「今日門派有要事」的變化,要麼便是「不明高手以震力擊翻棋局」之理由。兩人認識以來,張傲的勝率保持在九成以上,就輸過最開始時要臉面那十來局。
寧宣不直接寬慰,指了指旁邊躺著如同具屍體一樣的王有財,轉移話題。
「今日帶著幫主回去,正好湊上一局,我教你如何殺他。」
這話讓張傲稍顯沉悶的神色一亮,他也不是什麼沒有經歷過風吹雨打的江湖半大小子,心中雖悲,卻不糾結。他哈哈大笑,拍了拍寧宣的肩頭,「今日不行,但明日咱們可以好好殺上一整天,教你看看我棋藝之精進。」
「張門主,你真以為出入無人之境么?」
雷劍膽站在原地不動,卻忽然出聲,「你是否已知曉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又明不明白你在為怎樣一個人強出頭?」
寧宣看著張傲神色一下變得陰沉,像是一個想象著美好甜品的人嘴裡被塞了一坨涼透了的臘肉。
「雷老弟啊,我看你是多慮了。我張傲一生行事,哪有不問清楚來龍去脈便橫加干涉的,又不是你們名劍山莊。」
張傲轉過頭,表情卻已經帶上了笑,一種臉笑皮不笑、很是虛假的笑容,「據我所知,不就是邱鶴嘲笑我老人家死了女兒、丟了秘寶、出了大丑么,這的確是事實啊,有財也不該罔顧事實,和邱鶴邱先生起了衝突。幸好最後倒也是江湖規矩,有財賠禮道歉,雙方罷了兩清。怎麼,莫不是狂雷劍還有沒說夠的,想要多罵兩句?叫他出來吧,老頭子我倒是受得。」
天哥兒在一旁聽得有些目瞪口呆,他一向覺得自己言辭已經算尖利了,但現在卻覺得自己在說話上還差得遠呢。
「好損的老頭。」謝易也在寧宣耳邊評價了一聲。
「你……」雷劍膽聽得目眥欲裂,渾身發抖,連那長鬍子也跳動起來。
他和邱鶴從小一起學藝,情同兄弟,怎麼受得了這種嘲弄。
偏偏那張傲說的邱鶴辱罵嘲笑之事也不假,王有財和邱鶴衝突這件事情上,再怎麼江湖規矩,邱鶴也絕不能算理直氣壯。
連旁邊的常飛也好像不是很有滋味地嘆了口氣,就是馬黃葉一下子紅了眼圈,好像並沒有聽懂般提醒了一句,「哎,張門主,您有所不知,邱師叔……邱師叔他已經死了。」
這話一出,天哥兒忍不住莞爾,而雷劍膽和常飛兩個人的臉色同時彆扭地變化了一下,常飛趕緊抓住馬黃葉的后領,湊到他耳邊細細說了兩句。
馬黃葉這才慢慢懂了,一時眼圈紅完,臉又發紅。
「哦,邱鶴死了啊。」張傲收斂了笑容,好像有些悲傷,「這樣一位了不起的英雄死了,真叫人難受呢。不知道又有沒有哪位英雄,對著雷老弟你罵上兩句,說你保不住自己的師弟呢?」
任誰也聽得出來,他簡直太難受了。
他沒辦法大笑出聲,肚子可不就痛得難受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