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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陽關城

  在第二天的下午,寧宣就等到了自己想要的消息。

  他下樓吃飯的時候,聽到兩個人正興高采烈、興緻盎然地述說著一件事情——衙門的縣老爺被灌到了糞牢去。這兩人雖然說得氛圍熱烈,但聲音其實也不夠大,寧宣湊近了兩步細聽,被人們用眼睛瞪著。

  誰也不喜歡讓人抓到自己說當地官員壞話的小辮子,寧宣聳了聳肩,知道追問也問不出啥。

  但事情既然發生了,想知道細節是很容易的,他也不著急,而且現在還是吃飯的時候呢。

  「飯點了說這話,兩位也真夠噁心的。」

  不過被人瞪了也要還回去,寧宣對著兩人一頓嘟囔,然後叫小二把飯菜送樓上去。兩人想要說點什麼,但旁人也都一臉類似的神情看向他們,懾於人多,只得敢怒不敢言。

  「也虧你說得出來。」謝易嗤笑了一聲。

  寧宣吃了晚飯,又乖乖在房間翻看了一下《落日神刀》,直等到了入夜時分,才有進一步的動作。

  ……

  第二天早上,寧宣走出了風餌縣。

  裝神弄鬼、威逼利誘、拷問恐嚇……用各種手法忙活了一晚上,他已經知曉了追殺者的信息,順便還睡了個覺,把時差倒了過來。

  寧宣仍然一副書生模樣,走在官道上,一副又窮酸又清高的樣子。而誰也不知道,他的腦子裡正整理著一個高來高去的玄關境高手的種種資料。

  運氣不錯,對方並不是一個行為很細緻的人。

  過強的武力優勢所帶來的優越感,在面對寧宣獨特的「屎遁術」時轉變成了挫敗感,追殺者似乎已經有些氣急敗壞了。

  他先到了糞牢,然後被衙役發現,起了衝突,之後為了泄憤把縣老爺也丟到了糞牢里,總之是大鬧了一場,連衙門都被轟塌。等到從幾人口中逼問出那「道士」去往何處,便揚長而去,離開了風餌縣。

  縣衙當然也有高手,但寧宣深夜探訪的時候,只看到了好幾具藥房上躺著的傷者。

  在心裡說了句抱歉之後,便仔細研究他們的傷痕。

  無一例外都是重手法造成的傷勢,被硬生生打斷、折斷、扭斷的,傷痕只有一處,卻兇狠毒辣得無與倫比,與其說是人的攻勢,更像是攻城錘進行的轟擊。

  結合幾人的交底,寧宣知曉這位面對這些捕快好手時壓根兒沒有用心,只是隨手以拳腳應付,主要是觀看縣太爺的糞池蝶泳,其實並未算真正意義上的狠辣手段。

  只是他太強了而已。

  而從外貌描述看來,此人高鼻深目,發色暗紅髮卷,口音蹩腳難聽,應當是個北狄人沒錯。

  這讓寧宣有些意外,北狄和大晉關係緊張,平常商人還好,武林可就更加勢如水火了。但有泄露,都是被群起而攻之的份兒。

  這樣一個外族人,居然敢在陽州如此囂張,真不知道到底有什麼依仗……或者說並非有依仗,而是關心則亂,令他一時衝動,顧不得思考太多?

  寧宣帶著疑問的眼神看向了自己那柄老太爺劍。

  「我還是那句話。」謝易對寧宣的質問表示無辜,「一千五百年過去了,我什麼都不知道,別問我。」

  這話自然是可真可假,寧宣縱使不願全信,也拿他沒什麼辦法。

  「不過外族玄關境么……倒是好事。」想了想,少年決心不思考更多的東西,只沉吟片刻,著眼當下,「作為外族,他犯下此事,等同於是打了朝廷和本地江湖的臉面。現在又抓不住我的蹤跡,留得久了,自有人對付。若我是他,在難以繼續追殺的情況下,應當會離開陽州。」

  他盤算一陣,臉上總算是露出微笑,像極了算出今日賺得幾分錢的小貨郎。

  「若我是你,我就設計殺他。」

  謝易似乎在冷嘲熱諷,又似乎在說出自己的心裡話,「小子,你不該讓這世界上有任何人威脅你的性命,不管他是有能力還是有想法。」

  寧宣眨眨眼睛,以一種很純良很無辜的神情問,「哎呀,那可糟了,我現在是那有能力殺你的人。老謝,你別殺我好不好,我求你了。」

  這其實是在說另一句話,寧宣在告訴謝易:他再不是當年那所向無敵的武道初祖之一,而是一個百鍊境小屁孩兒也能想毀就毀的劍——還不是什麼特別厲害的絕世寶劍。

  老穿越者沉默了一會兒,「……噁心人是吧?」

  寧宣強調,「你先噁心我的。」

  謝易忽然道,「你想不想知道我當年怎麼殺人的?具體細節我都還記著呢,有腸子的,有斷手斷腳的,有沒了腦子的……你今兒個想聽哪一出啊?」

  他好像知道這是寧宣的軟肋,少年人每次聽到這個,都會盡量放空大腦避免思考。

  這小子的天真便是他最大的弱點。

  寧宣臉色一黑,隨後又嘿嘿一笑,「老謝,你講這個,還不如多講講當年創立武道的故事,讓我知道知道你當年多麼威風八面呢。你好像已經十分鐘沒有講你的武道歷史了。」

  其實也從來沒有講過。

  他說完這番話,吐了吐舌頭,好像那並沒有吃下什麼東西的味蕾上正在綻放一種特別的獨有的很難吃的味道。

  在劍中的謝易如果有實體也會做類似的事情,其實就算只有靈魂,他也在假裝自己能吐靈魂的舌頭。

  太噁心了。

  兩人同時在心頭想。

  ……

  為了防止追殺者可能的小心眼兒,在接下來的一段日子裡,寧宣還真的長時間扮演著這一名經歷由他虛構的書生。

  直到半個月後回到了陽關省,他才褪去一切偽裝,重新背刀負劍,腰懸鈴鐺。

  陽關省坐落在陽州之冬,靠近岳州、海州、矜州,此處春冬有雪,夏日亦涼,不僅是陽州內部最繁華的省城之一,同樣也是天下有名的消暑好去處。

  而在陽關省最負盛名的,除了各處名勝福地,便是此處武風之勝,遠邁陽州他處。

  這全賴天下三十二龍頭門派之一的龍孽虎煞山坐落在陽關省東邊不遠,這山分兩頭,形似一龍一虎,既有龍爭虎鬥相爭之氣,也有龍盤虎踞蟄伏之意,看來實在韻味深長,雄壯瑰麗,氣勢磅礴。

  而龍孽虎煞山三大支派,孽龍頭頂是五雷宗,煞虎嘴間是持劍宮,而龍虎交匯處的一片平台,便立著丹鼎派天師殿。

  雖然龍孽虎煞山向來自詡鑽研修真問道、兵解飛升之學問,但須知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他們這些道士也並非真正的地上神仙,只是會持劍弄咒、煉丹說法的江湖人罷了,怎逃得出江湖?

  故而三大派系之間,也猶如東風西風,彼此傾軋,互相爭鬥不休,恰有龍爭虎鬥之意。

  而陽關省便是龍孽虎煞山三大支派鬥爭的小小縮影。

  長河派支持五雷宗,名劍山莊支持持劍宮,而魁星門支持丹鼎派。這龍孽虎煞山的三大附屬門派,在陽關城也是相互爭鬥,不讓分毫。

  世人皆知,其中長河派德高望重的掌門人,喚作「撞天塌」的張傲老來得女,此女自小相貌姣好,聰明伶俐,天資非凡,因而受寵無數,是天仙般的兒女。近些年來,雖愈加有驕縱之氣,卻也通曉大是大非,頗有俠氣。

  可近日卻鬧出一番事端,長河派一個派遣去往邊境小縣城的執事「何楚」,一天忽然回到陽關城,趁著張傲前往他處的空子,佔了個大大的便宜:不僅拿了先祖自龍孽虎煞山所得的寶兵、法器,還取了張傲獨女的清白與性命。

  ——在發現這女子痛苦而扭曲、骯髒而赤裸的屍體時,便已註定這一個年近六十的老人,將成為陽關城最大的可憐人和笑柄。

  在這事情最開始的時候,人們感嘆之餘也有些羨慕,這雖是個膽大的畜生小子,卻也賴著了這絕世的好機會,才能犯下這等大案。

  可無人能夠想到,在張傲得知此事,震怒得頒布誅殺令后,這小子居然仍能屢次逃得性命,甚至趁著追殺者的怠慢,將其一一反殺——原來這不是好運的小子,而是個真正的狂徒!

  可他一個何楚何二狗,被一袋米面從鄉下買來的下賤胚子,狗一般的東西,怎能有此實力?

  到了這時,事件便二度發酵,多種說法傳遍了大街小巷。

  有人說何楚有了絕世武功的秘籍,還有人說何楚服下一顆仙丹,當然也少不了說何楚祖上便是龍孽虎煞山當年的叛徒云云……人們的目光從張傲獨女所經歷的悲慘事實,逐漸轉移到了何楚這一身本領的來源上。

  若這本領到了我的手中,該如何呢?

  沒有哪個江湖人會逃開這樣想法的誘惑,一時之間追殺何楚之事已不局限於張傲報酬。甚至到了後來,連寧宣、齊勇這樣的人,也都各自運用自己的消息渠道,知曉了何楚特異之處,全是來自於那柄「武劫」。

  到得這個境地,即便何楚被人殺了,落日圓、煙駝鈴、《落日神刀》也大概率回不來了。

  長河派不得不接受這個現實,而對張傲比較慰藉的大概是,在如此局勢下,何楚被殺的可能性自然大增。

  但很可惜,那已經是數個月之前的事情了。

  終究沒人殺得了何楚,正如沒人知曉他的秘密到底是什麼一樣。

  何楚一路殺業無算,其中不僅有長河派的人,更有其他雜七雜八的江湖人士。他們無一例外,全都死在何楚手中。雖然到了最後,何楚自己也死在了寧宣手中,但屍體神秘失蹤無人知曉,齊勇也不亂傳消息,至此反而讓人們覺得何楚終於衝破了長河派的阻礙,去往了更廣闊的天地之間。

  是丹州呢,還是矜州呢?

  無人知曉。

  何楚現在便如此了得,以後再出江湖,是否會對長河派展開徹底報復呢?

  這也無人知曉。

  唯一能夠確定的,便是那長河派掌門人,如同一頭白毛雄獅般的老人張傲,在最近這幾個月老得特別快。

  他像是忽然被時光所擊倒,於是過去十年未曾出現在他身上的老態一一跳了出來。他的說話聲變得含糊不清像是時時刻刻含著一口痰,他的背脊再沒有過去那般挺拔反而帶著種衰落的彎曲,他的手不再如同手握落日圓斬殺馬賊般穩妥冷靜而是變得顫抖不停,他那張以前時時刻刻保持豪邁笑容的面孔現在也已經很久沒有變化了……

  不少江湖人都嘆了一口氣:看來此番這老獅子反而是被這年輕的何楚給撞了個天塌地陷。

  直到這一天。

  據說當張傲率領著徒兒、親戚打開大門的時候,那刀、那鈴鐺,還有那一本《落日神刀》就在堂前。

  刀還是往常那般掛著,鈴鐺也如同往常那般懸著,《落日神刀》也乖乖巧巧地放在桌子上。身強體健即使到現在也不像是個老人的張傲獃獃地看著面前的一切,如夢似幻。他身後的徒子徒孫們屏住呼吸,不敢相信。

  良久之後,老人深深呼吸一口氣,他顫抖著身子去握住落日圓,然後發出了一個同樣也在顫抖的、夾雜著哽咽的聲音。

  「多謝。」

  他似乎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定定看著手中長刀,喃喃重複這一個辭彙,「多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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