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殺死一柄劍
「雖然你好像知道這是什麼,但我還是得給你介紹一下。我要介紹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以防你做出任何不理智的事情。」寧宣很溫柔也很平靜地說,看上去好像不是在和一個才要殺死自己的生死之敵面對著面,而更像是和一個人在討論什麼定義嚴苛的學術問題。
何楚厲聲道,「你不必廢話!」
「五雷招來符,這或許不是龍孽虎煞山五雷宗最厲害的符咒,也不是龍孽虎煞山五雷宗最有名的符咒,卻一定是所有初出山門的弟子最常用的符咒。」
「符咒中潛藏真氣所化的『金木水火土五雷』之力,兇猛爆裂,沒有達到真氣境的武者根本沒有防禦的可能,只要稍加觸碰,無一例外都會重創身死。」
「最重要的就是它的製造也並不困難,小玄關境界、雷法修行有成,再加上一些並不珍奇的天才地寶,便可大批量地製造出五雷招來符。」
寧宣侃侃而談,真的將五雷招來咒的來歷底細交代了個清楚明白,簡直像是在推銷自家的產品一般熱誠,「而要說這好貨的唯一缺陷,就是它……」
「它不辨敵友,而你自然擋不住這樣距離的雷力轟殺,我卻能夠抵擋。」
何楚忽地眼睛一亮,似乎也找到了法子,漸漸恢復了平靜,彷彿胸有成竹般咧嘴一笑,「我不信你敢釋放這東西。」
寧宣看著一尺外的劍客說,「那你來殺我啊,你為什麼不敢稍微向前走一步呢?」
他歪歪腦袋,亮出脖子,「對著這裡砍一劍,似乎應該要近一些才對。」
「……」
何楚並沒有說話,臉色也沒有變,他像是突然變成了一個聾子,完全沒有聽到這番話一般。
「你不敢殺我,你也不能殺我。因為我雖會死,但你起碼也會重創。」寧宣露出笑容,像是完全看穿了何楚的心思,「長河派既然能找到龍孽虎煞山,當然也可以找到陽州其他的龍頭門派。大斗天、不熄火,哪個都好。而咱們這場爭鬥已經足夠隆重,傳出的消息也足夠明白清楚,你受了傷,你走的路線也很確定,你背後沒有任何勢力,你甚至還害死一名龍孽虎煞山的持劍宮弟子——你簡直是這個江湖上最適合殺死的一個對象,不用擔憂任何後患,還能獲得天一樣大的好處。」
他說到這裡,還裝模作樣地嘆了口氣,「我都恨不得找這樣一個人殺一殺啊。」
就在這時,何楚悄然間退後了一步,寧易則幾乎毫無差別地跟進了一步。
兩個人配合得像是彼此事先說好一般默契,甚至那也不如他們的動作默契,他們之間的距離仍然不變。
「我知道你輕功肯定比我更加妙,但你並不是真正的真氣境,你雖然有真氣境的力量,卻沒有真氣境的發力方法。就像一個孩子指揮著一座機關。」
寧宣面色不變,好像剛才自己什麼也沒有做,他適時補充了一句,「我跟不上機關的變化,卻能夠跟得上孩子的指揮,在你加速的瞬間使用五雷招來符並不困難。現在還只是一步,你應該慶幸自己只走了一步,而沒有嘗試使用輕功。」
何楚的臉色抽搐了兩下,卻不再有任何動作了。
然後便是很長一段時間的沉默。
何楚沒有說話,他在思考。
寧宣也沒有說話,他在等何楚思考。
「你當然可以繼續來殺我。」何楚再次開口時,他的話語中已沒有了任何偽裝的風輕雲淡,但也沒有了任何的憤怒,恰是這種語氣最是滲人。他死死盯著寧宣,眼中空空蕩蕩一片,眼神像一頭狼,「我們今天本可以不相遇的。」
在說出這番話后,他忍不住將手中的劍握了又握,一下一下,每一下都比之前用力,也握得更緊。他的殺意也會更深,憤怒也會更烈,羞惱也會更濃。
這一切,遲早要還回來!
「沒錯,你終於懂了,你終於理智了,你終於也明白了啊。」
寧宣則笑了,笑得很欣慰,像是看到了一個笨拙的孩子說出了一個正確的答案,「你看看,多不容易啊——丟下你手中的劍。」
「……」
「你有真氣境的力量,我便不可能和你站在對等的地位上。你只有失去這股力量,我才願意放下手中的五雷招來符。」
寧宣聽出了他沉默之外的意思,為他解釋,「你將劍丟到一個足夠遠的位置,我拿不到你也拿不到,這樣我才能放心逃離。這樣的話,就算你想要殺我,我也能逃出足夠距離。你可以仔細想一想,我不可能做什麼多餘的事情,你也不用害怕我耍花招。」
說話間,他展示了一下自己的如麵糰般的殘臂,意思是你就算力量退轉,我也難以對你施加威脅。
何楚冷哼一聲,「我不怕你任何花招,只怕你下次不來找我。」
他隨手一甩,手中的長劍「武劫」如同一柄飛射而去的標槍,插入十尺之外的石牆之中,深深沒入,只余半個劍身在外。這個過程幾乎沒有時間差別,這邊一甩手,那邊劍已插入其中,誰也看不清長劍飛行的軌跡。
——也沒有任何人去看。
幾乎就在何楚動手的剎那,寧宣就已經像頭三天沒吃飯的野狗一般撲上去了。
真的是像頭野狗,他沒有了落日圓,也沒有了一隻可用的手臂,甚至再沒有了任何的縹緲洒脫。他的動作醜陋畸形,俯下身子埋下腦袋用雙腿發力,再加上被拖曳的手臂,江湖上各門各派都沒有這樣的法門。
但在這一個剎那,這一個地點,這一個場景,這卻已是最快的步法!
「早知道你心懷不軌!」
何楚抬起頭,臉上卻是獰笑,他的五指大張,猛向前伸,指尖系著一枚鈴鐺。
鈴鈴鈴、鈴鈴鈴……
風沙的旋渦在何楚身後匯聚,有著一張娃娃臉的武者瞪大了眼睛,誇張著笑容,眼中放大著一個狼狽而兇狠的身影,「小混賬,你果真中計!」
——剛才「她」已經提醒過何楚:要防備寧宣在事後再度偷襲,這傢伙可不像是那種吃了虧能逃命便安心的主兒。他的瘋狂不像何楚一樣顯露在表面,而是在骨子裡,混合著鮮血、滲透到肌膚。
所以寧宣不可能就此善罷甘休。
虛張聲勢、構建印象、尋找鬆懈、最後忽然襲擊!
這看起來年紀輕輕的小道士既然能做出第一次,也完全能夠做出第二次。
那就趁著第二次,送上自己的大禮罷!
而已經失去了一條手臂,並且反覆以百鍊境爆發真氣境力量的寧宣,現在絕對是強弩之末。
這是最好的機會。
至於五雷招來符,這東西雖然危險無比,但並非是「武劫」那般完全隨心自由施展的力量,而是一股外力,而且這外力甚至還需要一定的勇氣才能使用:當一個人必死無疑的時候,他當然可以毫不猶豫地使用兩敗俱傷的法門,臨死前也要咬下一口肉來。
但在何楚退轉回百鍊境、寧宣選擇偷襲的時候,在心理上,寧宣已經不再是那個「必死無疑之輩」。
相反,他可能還覺得自己佔據了上風。
他甚至還可能認為自己距離勝利只有一步之遙。
有這樣心理的人,怎麼可能就剎那之間的光景里,一下子毅然決然和對手拚命呢?
何楚要的時候就是這樣一個時機。
不過話又說回來,這決斷是厲害。但在片刻之前,聽完這番言說的時候,何楚心頭其實還有些猶豫。
【放棄你,退轉境界,與人拚命,這會不會太冒險?】
到時候若寧宣真的使出了五雷招來咒,以自己百鍊境的肉體,根本無法阻擋,只能和這瘋子同歸於盡。
【這是拼勇氣的時候了。】劍中的「她」卻如是說,【你要贏他不是靠我,只有靠你自己。小何,若你今日連他也勝不過,哪有為我重塑肉身的時候呢?】
這句話讓何楚下定決心。
於是計定!
果然計成!
我贏了!何楚眼看著面前衝殺過來的少年道士,臉上的笑容嗜血而野性。他身後百鍊境最上層的沙將持著風刀,一躍而上。
他終於忍不住大笑一聲,「我贏了!」
「不,是我贏了。」
像是野狗一樣拚命的身影忽然立住,然後做了一個姿勢。
他莊重、肅穆、誠懇。
然後是靜。
太靜。
最靜。
至靜。
大靜。
靜得無聲,靜得無息。
一道刀光無聲無息自上而下地劈砍。
那是純凈得難以用任何言語修飾的刀,也快得用任何方法都無法防禦。沙將風刀在舉刀的半途悄無聲息地一分為二,在之後的剎那何楚勉強讓過腦袋,一道刀光從他的左肩劃過,然後便是一片爭先恐後得如同衝破囚籠般的血光湧現潑灑。
猖狂大笑並沒有戛然而止,只是尾音極為自然而轉化為凄厲的慘叫。何楚的一條手臂也自然得像是案板上震飛的菜葉般飛上了天空。
「你他媽!」
何楚顫抖著身子,不敢相信地退後了兩步。
其實他是能夠戰鬥的,他的狀態保持得很完好,就算不如寧宣能夠臨時爆發出真氣境力量,也不會被一刀斬下手臂。
但他怕了,他畏了,他懼了,所以他也就慢了。
當他反應過來自己面對的這傢伙就算再強也已經遭受重創的時候,便已經被領先一步。
這當然不是差距很大的一步。
但在生死之間,慢一步就慢得太多太多。
何楚握拳,可一個拳頭已經搶先打在了他的臉上。
何楚大吼,可突如其來的吼聲已震得他渾身一頓。
何楚想要反擊,他的膝蓋分別中了兩刀,只能跪下。
何楚想要咒罵,一隻腳踩到了他的臉上,讓他閉嘴。
短短兩個呼吸的時間,發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
直到一切都靜止下來,寧宣咳嗽的兩聲,才提醒出何楚這一切的結果。
而到了此時,他也終於反應過來,寧宣最後到底依仗著什麼東西反敗為勝。
是那一張黃紙。
——正是那所謂的「五雷招來咒」。
剛才還隨風飄搖的符紙,現在呈現出一種如鋼似鐵的堅硬。
紙面筆直地豎起,在道士能活動的手臂的指尖上延伸出大約一尺有餘,就是這短短的「紙刀」破了他的沙將風刀,並給予了何楚接連地重創。
「顯然,這並不是五雷招來咒。」
寧宣蹲下身子,似乎是一時間爆發出的力量太多太強,他的眼睛鼻孔耳朵都在流血,像幾條小蛇蜿蜿蜒蜒,但他的臉色還算平靜,說話也算通暢,「這是最普通不過的鋼工符,高明的道士們將其固化為鋼鐵性質,然後搭建出屬於自己的陣法與祭壇。對他們來說,這隻不過是施展大型法術的一部分,而對我而言,卻已經是難得的絕世兵器。」
他的腳還是死死地踩著何楚的臉,手上的紙刀輕輕地搭在何楚的脖子上,冰冷的觸感威脅著少年。
「你騙我!你騙我!」何楚的臉和地面摩擦,他的聲音憤怒無比,卻不敢有任何動作,「你這個混賬,你怎麼敢!」
「嗯,我騙了你,真對不起啊。」
寧宣隨意地說,但真的很難從他的話語中聽出什麼歉意。
【原來這才是你的『計』……冒充真氣境高手是迷惑,要逃命也是迷惑,這五雷招來符同樣是迷惑。妾身猜測,這最後一重計謀不是提前想好的,但你準備好了道具,即便是隨機應變將計就計,也有一定未雨綢繆的部分,小何輸得確實不冤。不管是武功智慧,勇氣意志,你都高他不只一檔。】
正在這時,一個柔和而清脆的女聲冒了出來,那聲音來自於遠處石牆上的劍。
何楚的臉色忽然變得無比蒼白。
在這之前,他從未露出這樣一張面容。他怒過,他急過,他懼怕過,他猖狂過,但現在這樣一種失落落的、彷彿沒了魂魄的神色,卻是第一次出現在這一張娃娃臉上。
劍中女聲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簡直像是打擊在了他的心頭,踐踏住了他的靈魂,剝奪走了他的精氣,碾碎著了他的驕傲。
寧宣看著他空洞的雙眼,感受著自己腳下所有反抗能力在一點一點地流逝,從一頭猛虎慢慢變成一隻大貓,甚至覺得自己打敗這小子十次,好像也不如這女聲說一次這樣的話來得厲害。
「我留他一條性命,正是想要問一問,他如何能夠忽然變得那樣聰明。」寧宣回頭看了看那柄劍,「現在看來,我已經不用問了。」
【嘻嘻,你當然不用問了,因為你日後有任何疑惑,都會由妾身解答。】那女聲笑得清澈,也尤為地誘惑,【小道士啊,你既已贏了,為何還不取下妾身?難道還要妾身來教你如何拿該屬於你的東西?】
說到最後一句時,她聲音似嗔似怒又似嬌,其中有無限風情。
寧宣卻轉過頭來,看向腳下的何楚,「看來她已經好了準備棄你而去……你就沒有什麼想說的嗎?」
「……沒有。弱肉強食,成王敗寇,我實在沒什麼可說的。」何楚過了很久才出聲回答,他的聲音像是丟失了所有的力氣,與其說是人發出來的,倒不如說是一頭快要餓死的小動物的嗚咽,「你快動手吧……」
寧宣忽然打斷了他,道士用很驚奇的語氣說,「她對你毫不留情。你就不恨她?」
「我不恨,我不恨!你懂什麼,你什麼都不明白!」何楚猛地放大聲音,裡面充滿了不甘、憤怒以及仇恨,「她利用我便利用我了,你為何非要說得這麼清楚?她拋棄我只不過是我無能罷了,而你也實在沒什麼必要得意的,因為你若不努力便是下一個被拋棄的人。你莫要以為自己真比我強了,你是堂堂龍孽虎煞山的真傳弟子,我只不過是長河派的小小執事,若我有你這般的出身,現在站著的便是我,躺著的便是你……你遲早也會被另一個出身比你罕貴、比你更有能耐的人所殺!」
「你錯了。」寧宣有些啼笑皆非地打斷了何楚,「你還真以為我是龍孽虎煞山持劍宮的弟子啊。」
「……」
何楚驟然瞪大了眼睛,彷彿才意識到這一點。他勉強移動著腦袋,而寧宣稍稍放緩了腳力,讓何楚能夠回頭看向自己。
【原來如此,小道士的功力沒有真氣境,所謂的『五雷招來符』也是假貨,而且他從未以貧道自稱,還有他的刀法……哼哼,他可能根本就不會劍法,只會刀法,卻要讓你覺得他身為持劍宮弟子,連刀法都蓋過你,以給予壓力。】
【再加上他這種豐富的戰鬥經驗和拚命打法,更不像是養尊處優的貴門子弟了。小何,看來他真的不是龍孽虎煞山的,你若能早猜到這點,或許便能想到紙刀的奧妙,當你持有妾身時,將能大獲全勝。】
這一連串話語讓何楚的臉色變得更加蒼白,他後悔地握緊了拳頭,眼神更冷,「你到底是?」
寧宣露出一個颯爽的笑容,「陽關省黑河幫幫主大弟子寧宣,為殺你而來。」
【黑河幫?那不是你們長河派手下的手下一個不知名的幫會么……那幫主的武功好像還不如你咧?】劍中女聲卻笑道,【嘻嘻嘻,小道士口花花慣了,這番話也未必是真啊。】
「……」
何楚卻不再說話,他只是死死盯著寧宣看,看了許久許久,他終究是難以看出這傢伙說的是真是假。
到了最後,何楚乾脆不看,他閉上眼睛,長嘆一口氣,「你快動手吧。」
這句話的口吻近乎哀求。
若真輸給了龍孽虎煞山持劍宮的真傳弟子,他說是不服,其實是服氣的。
但現在輸給了黑河幫的……他根本不願去思考那個可能!
寧宣點了點頭,好像在為他人幫一個小忙般自然。
他動了動指尖。
紙刀送入了何楚的脖子,然後抽了出來。小股小股的鮮血像是溪流般流淌。
何楚死了,死的一點痛苦沒有。
寧宣認為死就是死,那就是這個世界最恐怖的東西,沒有痛苦的死亡和幸福的死亡之分。他既然帶給了別人死亡,便也沒有必要多加任何東西。
【好痛快,現在,卻該你我之間的事情了。】武劫中的女子笑聲清脆,就好像死的並非是自己之前的夥伴,而是一個陌路人。
「你我之間?」寧宣站了起來,毫無表情地看著這柄劍,「不,你我不存在任何關係,以前不存在,以後也不存在。」
女子一陣詭異地沉默,【……你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要毀了你。」寧宣慢慢靠近這劍,一邊靠近,一邊用手帕擦拭臉上的血跡,「若你沒有思想,那何楚所做的任何事情,都與兵器無關。但你現在的口吻,實在很難讓我覺得他所犯下的事情和你無關,這其中必然有你的指示……你也是殺人者,你難辭其咎,我要殺了你。」
他說得極為認真,好像天底下任何一個人的任何一句話都可能是謊言,唯獨他的這句話絕對有可能實現。
【等等等等等,妾身實在不明白你的意思……你不是為了妾身的力量而來的?】女子好像終於發現自己可能忽略了一個很重要的地方,【犯下的事、犯下的事……喂喂喂,你可千萬別說,你是為了那死去的小女娃而來的?啊!?】
最後那一個「啊」字,她的聲音徒然拔高,像是遇到了一個超越自己認知的怪物,話里話外都是不敢相信,卻又不能不相信。
「有何不可。」寧宣很自然地說,「殺人償命,天經地義。殺人的何楚是壞人,殺人的你也是壞劍。」
他收起手帕,然後說,「我既殺了何楚,也當殺你!」
殺人之後,再殺劍。
何其圓滿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