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個有點壞的好人
刀已在手。
落日圓已在手。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
寧宣只眨了一下眼睛,長而微弧的刀鋒已經狂嘯著洶湧著落到了自己的頭頂三寸。
何楚那張湊得極近的可愛而和煦的娃娃臉現在正展現出一種與之前迥異的真誠和狂熱,他雙手握刀的樣子已不僅僅是在握著一柄刀,更像是手捧著一座純金打造的神龕,其中便供奉著一輪輝煌而燦爛、熾熱而不熄、永恆而偉大的烈日。
這儼然不是一刀斬下,而是將一輪落日硬生生拿作武器,砸落下來!
居然能到這個程度?
寧宣有些驚奇地眨眨眼,每一柄寶兵的確都有其神異之處,但不是與寶兵內中精魄魂靈暗合之人、沒有與其中內蘊力量共鳴之意志,所謂的寶兵也不過是區區一柄足夠堅韌的破銅爛鐵罷了。
而這一刀當然不是破銅爛鐵能夠斬出來的。
這非但不是破銅爛鐵的刀法,反而已觸碰真正的刀法之神髓。
若沒有這把刀,何楚只怕斬不出來。
若不是何楚,他人也斬不出此刀來。
「不是個妄人。」寧宣抬手,只抬一隻手,「但仍是狂徒。」
就算是整個天地也沒辦法吞下宏偉壯麗碩大無比的太陽,可惜寧宣的手掌縱然距離天地差得極遠,何楚掌中的長刀也絕不會夠得上太陽的億萬分之一。
所有能夠給予人強烈印象的熱量、氣勢、殺意,都在那噴薄而出的前一刻戛然而止,被一隻白皙而修長的手還原成了一柄再單純不過的刀。
寧宣用手指捏著這柄刀,手勢還很好看,很精緻,很輕巧,很優美。
道袍從手腕垂落,露出一截細而光滑的小臂。
日已落,卻未圓。
非但不圓,反而支離破碎、零零散散。
逃亡者眼中的真誠和狂熱就好像是入夜的大地上褪去的光芒一般消逝了,他靜心雕琢的一切不可阻礙也不可挽回地走向了毀滅,這一刀已成了無法斡旋的敗筆。
他臉上的肌肉被一種絕對的不甘心情緒帶動著跳了兩下,然後被另一隻突如其來的手掌覆蓋。
「你還分心啊?」
黑暗籠罩何楚的眼睛、鼻子和嘴巴。
還伴隨著一個很疑惑、很奇怪,像是看見了一頭珍奇動物般的聲音。
轟隆一聲,何楚如斷了弦的風箏般飛了出去,重重地撞在了一旁的牆壁上。巨響傳播出去,灰塵散播開來,街上出現了一聲聲尖叫。
而他躺在地上,臉上火辣辣的痛,心中的恥辱與怒火攪拌在一起燃燒。
在剛才的一個呼吸,寧宣做了很簡單的幾件事情:
他捏住刀鋒的手像是毒蛇般徒然躥了出去,五指如鳥嘴,輕巧一啄啄在了何楚的手腕上。何楚如遭電擊般手上一松,他立刻奪去落日圓刀柄,另一隻手便緊跟著很隨意也很敞亮地給了何楚一巴掌,聲音清脆,啪。
「看來你果真只得了奇遇。」寧宣站在原地不動,只反覆端詳著手中的落日圓,卻看也不看何楚一眼,「我本以為你或許和邪門十二有所勾結,或許是隱秘宗門的傳人……總之,作為我出山以來的第一個對手,總該有些特異。可你甚至連最基本的專心於武、不去分神都做不到。自身境界不夠,招式水平低下,專註力有所欠缺,對武學的了解也著實拙劣,你該不會以為能驅動落日圓便算是能耐了吧?」
他嘆了口氣,「何楚,你好搞笑。」
「我要你死!」何楚怒喝一聲,像是老虎般翻騰著從地上跳了起來。他咬牙切齒,目光如炬,雙手握拳,殺意凜然,如果不是臉上有一道發紅的掌印,看上去一定還是和之前一樣威風、一樣霸道。
和師傅所說的一樣……這個江湖,攻心也是武藝。
寧宣點了點頭,心中記下這筆,再轉過頭看了何楚一眼。
但這一眼與其是在看何楚,倒不如說是在看何楚背上的劍。他眯著眼睛審視著這把劍,從劍穗到劍柄,從劍柄到劍鍔,從劍鍔到劍鞘。
——看到這裡便沒有了,他卻想看更多。
寧宣以命令般的口吻道,「拔你的劍。」
何楚死死盯著寧宣,臉上的肌肉一邊抽搐,一邊慢慢變得漲紅,他冷冷道,「你還不配讓我拔劍。」
他抬手,手中已經出現了鈴鐺。
煙駝鈴。
寶兵落日圓能帶給人熾熱狂猛之偉力,但這種力量只是感知、只是幻覺、只是虛構——而法器卻是真正被高人編織法術、埋入神通。
其中所遵循的不再是世間常理,因而能夠達到種種普通武功、普通寶兵所不能夠達到的神奇效果。
鈴鈴鈴、鈴鈴鈴……
何楚神色肅穆、搖晃鈴鐺,口中念念有詞,一股股的風沙從鈴鐺周圍忽然捲起。這風沙不知從何而起,鋪天蓋地、隱天蔽日,宛若千百億隻匯聚起來的小蟲,圍繞在何楚身旁,既像是戰甲,又如同刀兵——何楚得意地看向寧宣,但撲面而來的卻是一刀。
寧宣一刀斬去。
寬大鼓盪的道袍驟然緊貼肌膚,墳起的肌肉像是遠天的雲叢,一片一片地堆積,一團一團地厚砌,中間便不由自主誕生全新的太陽,四散出奪目的輝煌。
這不是落日,這是烈日。
好熱的一刀!
一股又一股膨脹的、旺盛的、涌動的熱力,一下子在何楚的面前絢爛地蔓延開來。
「他真是持劍宮的弟子?」
何楚不敢相信般瞪大了眼睛,他一向自詡刀法天賦出眾,只這幾日研習了長河派典籍便有所領悟,甚至能夠進而活用落日圓。
這本是足夠自傲的成績,但在寧宣面前似乎難以拿得出手。
這崽子可是第一次拿到這把刀!
這混賬可是理應學劍的弟子!
心中驚怒羞恥不甘嫉妒種種情緒交加,可何楚再不敢分神,以免重蹈覆轍。
他趕忙加緊搖動鈴鐺,風沙立時變化,小部分阻礙寧宣突襲,剩餘大部分則收攏匯聚孕育演化,居然化作一成人高的沙將,一光滑鋒利的風刀。
沙將手持風刀,一躍而出。
寧宣眼睛一亮。
這番運用法器的手段之嫻熟,並不是沒有下過功夫的,看來這個何楚如此自鳴得意,真的還有些才能。
——但也只是一些!
沙將風刀狂吼震天,聲如野獸,衝殺過來。這般的法術造物確實比何楚這般的百鍊境武者厲害太多,但很可惜,它仍到達不了真氣境。
三招切碎狂風,風凝的刀四散歸無。
九刀破開黃沙,沙做的頭飛上天空。
寧宣的動作有條不紊、不緊不慢、按部就班、難以挽回。
臉色蒼白的何楚舉起煙駝鈴,就要再度凝結風沙。寧宣卻忽然出現在了他的面前,然後刀光一閃。
那是一種肉眼都可以感受到的力量的波動,和之前何楚所斬出的一刀類似,卻比之前所有的刀加在一起都更加洶湧也更加澎湃。
就好像是九天之上猛墜而下的一條蒼龍,又好像是梧桐木上展翅欲飛的一隻鳳凰。
在某一刻所有的力量沉浸凝結在了一個極小的點,那個點欲動而不動,將發而未發。
但又在轉瞬之間,一切的輝煌燦爛光鮮亮麗美輪美奐便從這一刀之中綻放。
那並非逼迫式的噴薄,而是自然而然地流溢。
何楚在一剎那有些失神,他從未施展出這樣的一刀,甚至連想也不敢想。
長刀擋者披靡摧枯拉朽地前進,再度凝固升騰盤旋的風沙在匯聚之前就被打散,搖搖晃晃似乎永不停歇的鈴鐺在這一刻像是被震懾的熊孩子,終於回歸了安靜與乖巧。
在刀鋒即將落到脖頸的剎那,何楚失神而茫然的雙眸驟然醒悟。
滄浪一聲,背後的長劍出鞘,直入青冥。
【小何,用我。】
清脆而好聽的女聲在耳邊迴響,何楚那幾乎喪失任何鬥志的心靈一下子充塞了無窮無盡不知何處而來的勇氣與鬥志。
他已顧不得自己剛才還口出狂言不願用劍,當下長喝一聲,幾乎本能般抬手一握。
轟隆!
一道活的雷霆落入他手。
而到了這一刻,已不只是心靈中充滿力量,他的肉體也真正意義上獲得了更多的力量。
處於百鍊境界的肉身三百六十五處竅**所有的內力種子一同生根發芽,在眨眼間茁壯成長,化作參天大樹,又如磅礴江流,匯聚成海,以作丹田。
所有積蓄的力量,所有深藏的潛能,在這一刻全部激發、迫發、爆發、勃發!
「給老子死!」
何楚大喝一聲,揮舞長劍。
他壓根兒不會劍法,自幼學習的便是刀法,所以這一劍也和用刀時並無區別。但這也足夠了。
一道流光飛逝。
寧宣瞳孔收縮,
刀劍交擊,道士打滾。
叮噹,回防的長刀橫飛出去。
咔擦,持刀的手臂形狀奇特。
轟隆。
三個聲音幾乎無法分出先後順序地響起之後,飛揚的塵埃已經瀰漫在了整個小巷,半跪的寧宣咳嗽了兩聲,回頭看了看旁邊的建築牆壁。
壘砌的石牆上出現了一個巨大而光滑的空缺,那是劍傷。
何楚一劍揮砍,劍氣不只擊退了寧宣,也延綿出去,突破了這一道石牆之後,更是在石牆之後的整條街道上都留下令人一道印象深刻的痕迹。
幸運的是,剛才何楚撞擊牆壁的聲音已經提醒了周遭的百姓,大晉人人都知道「武者之爭」有何等威力,在寧宣與沙將風刀廝殺的片刻逃離,也沒有什麼無辜的池魚遭殃。
「好算計。」何楚持劍慢慢靠近,他的神態有些不對勁,臉上的表情已猙獰得像是僵化的一張面具,而非是一個自然的表情。
他的雙目發紅,紅得如同鮮血與黃昏的混合,而皮膚的邊緣則閃爍著金色,像是一圈兒來自另一個世界的輪廓。
他的語氣也像是變成了另一個人,有種迥異的平靜,「你看起來是個老實人,原來並不老實。」
「哦?」
寧宣站了起來,看了看自己像是沒骨頭一般癱軟下的右手,又看了看面前的何楚,他眼神平靜。
「裝什麼傻充什麼愣,都現在了我怎能不明白!」
何楚似笑非笑地看著他,「你這殺才,還真把小爺糊弄過去了。可惜我得了『武劫』之元力,灌注真氣,開拓視野,眼界提高十倍不止,怎不知你這小子的底細。你根本沒有那麼強大,你只是在……虛張聲勢。」
「虛張聲勢?」
「你並不是真氣境,你和我一樣是百鍊境!你之所以能夠短暫發揮出如此強大的力量,只是付出了某種我所不知的代價,而這樣的代價也令你無法時時刻刻保持最強戰力。」
何楚道,「你一招敗我也毫不追擊,好似刻意留情,其實是因為你很明白你這股短暫的力量無法阻止我拔出『武劫』,還不如做出深不見底的高手姿態來嚇唬人。而這更有助於你反覆用各種手段激我——擠兌的言語,狂妄的態度,貶低的舉措……哼哼,現在想來,這都是演技罷了!」
「……」
「你塑造了一個心高氣傲的年輕高手,如此的一個人物自然不會偷襲,甚至完全任由我來一一展現自己的手段,反而能讓我鬆懈。這一個鬆懈的時機,恰恰也是你唯一的機會。」
何楚說到這裡,微微後仰,臉上已露出了勝利者的微笑,「能走到這一步,算你厲害。」
他的潛台詞暴露無遺:我更厲害。
「你想得明白,著實無差。我是棋差一招了,還是被你反應了過來,你真了不起。」
寧宣點了點頭,並不慌亂,反而閑得很誠懇,只是他的話語總有些那麼若有若無的一點刺耳,「只是我仍有疑惑,這番推論思維縝密,細緻入微,好像不應該由你這樣的人說出來。你如何變得這般機靈,能再為我解惑嗎?」
這番話讓本來淡定得甚至有些得意的何楚瞳孔微微變化,他表情不變,但眼睛里卻閃爍著刀子一樣的寒光。
「好好好,我這就給你解釋。我的解釋是……」
他慢慢靠近寧宣,臉上勉強維持著一個微笑,只是那笑容卻猙獰得有些嚇人,「……你快死吧!」
一伸手,少年的拳頭就要砸到寧宣的腦袋上去。
這是最野蠻也最兇狠的一種殺人法,武劫殺人太過乾脆利落,而現在何楚想要的是將面前這個總能惹怒自己的混賬用最大的痛苦折磨致死!
「你真準備殺我?」
寧宣忽然舉起僅剩的一隻完好手掌來,指尖夾著一張黃紙,上面塗抹著外人看不懂的符號,「不再好好考慮一下嗎?我感覺咱們還可以聊一聊,這是五雷招來咒。」
這個名詞讓何楚的動作一頓,少年的表情精彩得像是頭志得意滿的花豹想要狩獵前方草叢中的獵物,可等到扒開草叢才發現那是一條有害無益、損人不利己的毒蛇。
他定定地看著寧宣,眼睛慢慢放大,表情也慢慢扭曲,過了很久之後才咬牙切齒一字一字地說,「……你是個瘋子!?」
「我才不是瘋子咧。」寧宣笑著說,他的臉色有些蒼白,這是一種讓人安心的蒼白,「我只是……嗯,一個有點壞的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