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茉莉奶綠(二)
第10章 茉莉奶綠(二)
Dodo,全名唐曉俊,年齡一歲四個月,是唐曉冰同父異母的親弟弟,也是54歲的唐永強捧在心尖上的老來子。
謝婉卿當初發現懷孕的時候,已經48歲「高齡」了,這個年齡懷孕屬於高齡產婦,孕期和生產風險極高,極易出現意外。唐永強向來活得很小心,得知妻子懷孕后,他第一個舉了反對票。除了怕妻子謝婉卿有危險,還怕孩子生下來后成為鄰居和同事飯桌上的談資或是笑話,不利於孩子成長。他斟酌再三勸說謝婉卿放棄,可出人意料的,素來把面子看得比命還重要的謝婉卿卻執意留下了這個孩子。
高齡懷孕受的苦不說了,生產時大出血差點要了謝婉卿的命,她足足在醫院躺了一個多月才見到dodo,當時她抱著軟綿綿,奶呼呼的dodo,愣了好一陣子,才低頭去親吻孩子的面頰。
嘴唇觸碰到孩子肌膚的那一剎那,謝婉卿一個沒忍住,平生第二次落下淚來。
這是她以一個女人對母親這個角色最直觀最真切的認知,無與倫比的虔誠,感動,還有圓滿。
原來,做母親是這樣的啊。
可第一次又是什麼時候呢。
應該是20幾年前了,她動作笨拙地接過唐永強懷裡啼哭不休的嬰孩,試圖去安撫。可她才不過二十幾歲年紀,又是初婚就做了別人的媽,哪有什麼育兒經驗呢。本以為壓著脾氣小心翼翼伺候,不行了就還給唐永強,可沒想那嬰孩彷彿認識她一樣,被她抱住的當下就止了哭,那孩子長得可真好看啊,歪著小腦袋,大眼睛烏溜溜地盯著她,嫣紅的嘴巴一張一翕,向外吐著泡泡,她心裡登時軟塌下一塊,於是湊近了,喚嬰孩小名,「冰冰……冰冰……」
嬰孩似是知道謝婉卿在喊她,長長的睫毛抖了抖,落下一串晶瑩剔透的淚珠。與此同時,嬰孩張開紅紅的小嘴,連續短促地吸了幾口氣。
這個委屈起來要人命的小東西啊。
謝婉卿的心都要化了。
又覺得可憐,憐惜懷中這個連親媽的臉都沒見過的孩子。若她長大了,懂事了,知曉親生母親已經因為她不在了,不定會怎麼難過呢。
正怔忡出神,忽覺手指處傳來一陣異樣的感覺。低頭一看,嬰孩潔白的小手無意識地蹭到謝婉卿的手,像有了依仗一樣緊緊攥著她的手指,「媽……媽……」
謝婉卿愣住了,鼻腔里漸漸湧起一陣酸潮。
她反手,緊握住那隻潔白的小手……
其實不用回想,那一幕就像烙印一樣深深刻在她的記憶里,讓她每每回想起來,就不敢輕易懈怠,放下肩上的擔子,也不敢丟開自己緊緊攥著的那隻小手。
謝婉卿並不是唐曉冰的親生母親。
繼母。
但等同於母親。
關於這個事實,謝婉卿和唐曉冰早在四年前就已達成共識。
風平浪靜的四年。
溫馨幸福的唐家。
唐永強把手機擱在桌上,轉身接過謝婉卿懷裡的dodo,dodo抓著他的鼻子玩,他就捉著dodo的小胖手咬,房間里回蕩著父子倆的笑聲,謝婉卿在一旁看著他們玩了一會兒,扶著桌子想站起來,可剛一直身,就覺得一陣頭暈。
唐永強發現謝婉卿神色異樣,趕緊走上前問:「你怎麼了?不舒服?」
「頭有點暈,可能昨晚沒睡好吧。」謝婉卿說著擺擺手,「不礙事,你別大驚小怪的。」
唐永強拿起桌上的水杯,遞給謝婉卿,「你呀,別想冰冰的事了,她這麼大了,做事有分寸,不會亂來的。你看這幾年,她多乖呀。」
是啊,這幾年,她確實挺乖的。
謝婉卿低頭啜了口水,端著杯子,靠在桌邊,緩緩說道:「我也不想管著她,可由不得我不想。她的學業一天沒落聽,前途一天不明朗,我這心就定不下來。我發愁啊,愁她今年二戰要還不行怎麼辦,考公?還是繼續考研?」
「你還想讓她三戰?不行,不行,冰冰肯定不願意考了。」唐永強了解女兒,考研二戰已經到了她的極限了。
謝婉卿一聽皺起眉頭,「那不然呢。不考就沒有出路,你這個做老師的,不比我還清楚。現在大學生就業形勢這麼嚴峻,一年光高校畢業生就一千多萬,而崗位就那麼多,招的人實在有限,那可不就在學歷上先拼個你死我活的。以前本科就能敲開名企大門,可現在呢,一般單位招人起步就要研究生學歷,還必須得985,211院校的才行。考公就更難了,幾百上千的人爭一個崗位,你覺得,以冰冰的能力能行嗎?」
「也不是人人都要考公考研,你看李老師的孩子,大學畢了業就自己創業搞裝飾,現在不也挺好的。」
「那是人家家有錢,不怕賠,咱家有嗎?」謝婉卿一語中的,說得唐永強悻悻閉嘴。
「你啊,什麼都好,就是太不重視冰冰的前途了,她自己也不上心,任憑我說破嘴,她也沒一點鬥志。剛才你也看到了,考研沒剩幾個月了,她還一門心思想著吃。」謝婉卿懊惱地耙了耙頭髮。
「吃幾塊糖而已,孩子嘛。」
「你現在又說她是孩子了,剛才不還嫌我管她嗎!嗬,我算看明白了,合著好人都讓你一個人當了,我就是那個大惡人,是不是!」謝婉卿情急之下眼眶微紅,直瞪瞪地看著丈夫唐永強,慢慢蜷起手指:「我承認,我做過惡人,也傷害過冰冰,但若時光倒流,回到當初的情景之下,我依然會那麼做。在充當妻子,母親這些社會角色之前,我首先是一名警察,我不允許這個太陽底下最光輝正義的職業因為我的過失而蒙羞受辱,哪怕因為維護它我會被無情地扣上惡人的帽子,被人誤解,甚至是傷害到最愛的親人,我也從沒有後悔過……」
謝婉卿說到這裡,原本就發紅的眼睛一下子透出血光來,她頓了頓,用力吸了口氣,阻止唐永強靠近她,「這頂又沉又厚的帽子我戴便戴了,四年不夠就再來四年,我謝婉卿不帶怕的。」
到底還是沒忍住,尾音里夾帶了年輕時那股子執拗和倔強。
唐永強神色惶然地看著妻子,抱著dodo的手臂不由得緊了又緊,dodo在他懷裡使勁蹭了兩下,他回過神,趕緊上前摟住謝婉卿的肩膀,低聲哄慰道:「你看你,好好的怎麼拉扯上以前的事了,都過去了,現在冰冰不好好的嗎,多聽話呀。」
「別碰我!」謝婉卿無力地抖著肩膀。
「是是是,是我不好,我錯了,我跟你賠罪。我才是惡人,大惡人,好了吧,Dodo,叫媽媽別生氣了。」
Dodo湊過來,用他可愛無敵的笑容讓謝婉卿消了氣。
「你快進屋躺會兒,下午還要去小區做志願者,又得辛苦半天。」唐永強見謝婉卿面色稍霽,心裡略微鬆快了些。
城區因疫情封控三天,小區內黨員、企事業單位工作人員就地轉化為疫情防控志願者,協助本小區物業服務居民。
其實她此刻不應待在家裡,疫情封控期間,公安的同事們都在上路執勤,她也向上申請過,但領導沒準,說讓她在家休息,等解封了再回來上班。
擱以前,以她的脾性,早就不管不顧地衝去和領導理論了,但現在,她卻沉默地應了下來。
領導是好心,知道dodo年幼,身邊離不了人,並不是刻意針對她或是嫌棄她年紀大了無法勝任工作,她心裡明白,也感激,畢竟不做刑警了,也沒有什麼重特大的案子必須要她出去加班。
老了。
好像自打那件事情出來以後,她在事業上爭強好勝的心思就淡了,現在不想別的,只想把該護好的人護好,把小家的日子過好,就行了。
謝婉卿輕輕擺手,「不睡了,我去書房待會兒。」
「行,別太累啊。」
謝婉卿沖著唐永強點點頭,又摸了摸兒子胖嘟嘟的臉蛋,轉身,邁著沉重的步子走到書房裡,關上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