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假如要在自己屈指可數的朋友裡面挑一個最會打扮的,陸汀會選舒銳。儘管這人常年都是副存在過勞死危險的疲憊模樣,但衣裝總是精緻,髮型總是時髦,而且他的粉底液絕對是遮瑕力最好的。是他自家公司的副業產品,科技含量相當高,流體微粒會根據所用對象自動調整顯色模式,塗在鄧莫遲頸側,無需多厚的一層,就能把那行條形碼完美地遮蓋住,如同原本的皮膚一樣自然。
陸汀放下化妝海綿,指腹輕輕刮磨塗抹的邊緣,回頭問:「現在保持得挺好,要是出汗了也不容易脫妝吧?」
「要是那麼不好用,它怎麼會年年最暢銷?游泳半小時都沒問題,我給你拿的還是最新改良的產品,市面上沒發售呢,」舒銳坐在辦公桌上,有點不耐煩地看著坐在自己裸粉色山羊皮沙發上的兩位,「就算脫了再補補不就好了,我看你享受得很,你家這位也挺配合。」
他嗓子很啞,已經通宵工作一夜,就在家裡,因為他家裡也設置了辦公室,是他最常待的一個房間。他身上就穿了件睡袍,深酒紅色,垂感很好的厚絲絨,樣式卻和白大褂差不多,松垮地系著腰帶,把他整個人顯得愈加沒精打采。
陸汀理解他的煩躁,沖他笑:「待會兒一塊吃頓早餐吧?
「我還要去醫院帶學生,」舒銳吸著煙,閑閑蹺起條腿,毛球拖鞋掛在他腳尖上晃,「身份的事已經弄好了,按你們說的,就用原名,shoo公司軟體工程部一級研究員,工齡四年,參加涉密項目所以不常露面。工號和dna匹配我得回公司認證一下,今晚把具體檔案加密傳給你們,還有3d模擬成像的視頻相片,他參加會議和聚餐,破綻不會有的。你們也記得多看幾遍,別穿幫。」
陸汀道:「您動作也太快了。」
舒銳的眼睛都快閉上了:「不然我為什麼通宵?婚禮就剩三天了好嗎。」
鄧莫遲也終於開了口:「謝謝。」
「不用,」舒銳忽然直起腰桿,撐著桌沿落回柔軟的地毯,往他那張靠背至少兩米的豪華辦公椅上一坐,「陸汀你過來,我和你說幾句話。」
「你直接說就——」
舒銳打斷:「你過來。」
陸汀看看鄧莫遲,只見這人又開始神遊天外了,這回沒看天花板,而是對著門拱上方的掛著的一隻古董石英鐘。
他又去看舒銳,舒銳也盯著他,有些著急的樣子。
陸汀從沙發起身,走過去。
「真追到了?」舒銳這時倒是笑了,聲音放得極低,是陸汀將將能聽到的程度,「我看他人這麼冷,又傲氣,居然還答應跟你去搞那些雞毛?」
「我說要是你不去陪我,我爸絕對又會趁機把我丟給一堆相親對象,而且我也不想每次聚會都沒伴呀,」陸汀垂睫微笑,也小聲說,「他就答應啦。」
「確實長得不錯,不是你吹牛,這種長相就應該去當大明星啊,」舒銳咬著煙桿,又拿食指在自己喉結一側滑了兩道,「但想清楚了哦,別被美色迷了眼,你們兩個……湊起來真的太難了,陸汀,你要想好。」
「我早就想好了,」陸汀彎腰,戳了戳舒銳腕骨上方的紅痕,他剛注意到,那是粗繩勒捆的痕迹,「我靠,別教育我了,你自己談個戀愛天天還有人身危險。」
舒銳笑出了聲:「我哪有談戀愛?」
陸汀聳肩:「好吧。」
「我只想說,對自己好點。」他又道,「不光是身體,你都得保護好。」
舒銳灌了口咖啡,薄唇抿了抿,神情陡然變得嚴厲,低聲道:「你保護好自己就行了,也就是你拜託的事,我才自己動手。到時候外人看來他就是我公司的員工,出了問題也是我擔責任,你家人也沒那麼好騙的,所以都老實點別給我惹事。」
「我就是想讓他們都看看,我有靠譜對象了,別成天煩我,」陸汀露出無辜的表情,「而且婚禮的主角又不是我們,到時候我倆往那兒一坐,當倆熱心觀眾,能惹什麼事兒啊。」
「行,反正我也得去參加,會幫你介紹,就說是因為我你倆才認識的吧,」舒銳點頭,站起來,「乾脆現在表個態吧,我是支持你們的,無論他什麼身份,你又是什麼,都不是我這種局外人該評價的,所以我當然也會幫你們保密。就是總覺得以前形單影隻,你確實好慘。」
說罷他就朝鄧莫遲走去,聲音也抬高了,「再不出發我就得遲到了,到時候婚禮上見,」伸著懶腰,他又強調道,「嚴禁無關情侶賴在我的房間廝混!」
陸汀哈哈大笑,念叨著我倆馬上就走,卻見舒銳在沙發前駐足,利落地伸出右手:「我們得正式認識一下,鄧先生,陸汀是我十幾年的朋友,所以現在你也是我的朋友了,他應該也跟你說過不少我的事,誇大成分絕對有,你酌情相信就好。」
鄧莫遲看著他的臉,認真同他握手:「我都相信。」
舒銳「撲哧」笑了,瞧了陸汀一眼:「他是我認識的人里最單純的一位,所以有時候顯得像個笨蛋,並且冥頑不化選擇性耳聾,你可不能嫌他煩啊。」
鄧莫遲道:「我不覺得他是笨蛋。」
陸汀臉紅了,舒銳也看在眼裡,鬆開手,他又細細瞅了瞅鄧莫遲的眉眼:「對了,剛才就想問,我們之前是不是見過?」
陸汀心中驀地一緊,他又想起那次催眠,這讓他每次面對舒銳都會或多或少地心存愧意,鄧莫遲卻淡定得很,道:「是見過,街機對面,我看到你和何振聲。」
也許是因為態度的波瀾不驚,什麼話從他口中說出,總是很有說服力。而這三個字對舒銳顯然也是效果顯著,可謂聞名變色,一時間他好像接不上話,只有眼睫頻繁眨動。陸汀趕緊補充:「何振聲和……和我男朋友認識,關係很熟,上次我們三個還一塊吃了頓飯。」
「哦,這樣啊,」舒銳這才把自己調整正常,嘴角又有了笑意,「真是太巧了,既然這樣下次有空就聚一聚,不帶振聲,就聊他的事,好多我都好奇死了。」
「你的振聲肯定也想去——」陸汀拖長尾音。
「反正不帶老何!」舒銳立刻就改了口,率先出門去了,走兩步就進了更衣室,沉重的橡木門「砰」地一聲關上,把兩個客人擱在外面。倒也沒有大問題,他一向是這種陰晴不定的脾氣,這套大房子雖然設計得曲徑通幽,但陸汀相當熟悉,也不需要電子女傭上來帶路,直接往停著飛船的頂層走去,途徑一隻在走廊踱步的電子孟加拉虎,他挽上鄧莫遲的手臂:「老大,你猜舒銳剛才說什麼,他說他支持我們。」
「聽到了。」鄧莫遲看著前路。
「對哦,你聽力那麼厲害……」想了想,陸汀又道,「等過段時間,我再跟我姐說實話,她肯定也支持。」
「你和姐姐感情很好。」
「啊?嗯,我很喜歡她,以前在家,不能上桌吃飯,我姐嫌保姆做的不好就每天給我挑好吃的送進屋裡,然後自己再回去吃。」陸汀的聲音低了下來,他不想提太多以前的事,好像要顯得自己多可憐似的,但是,他竟感覺到手腕上握緊的力度,這不是錯覺。
他垂下眼,珍惜地看著搭在自己腕部的那幾節指骨,不停地看,他想自己以前提的身體接觸,鄧莫遲確實記住了。
又道:「那你也聽出來舒銳跟何振聲的關係了。」
「何振聲有很多人。」
「就是,那種關係的人?」
「嗯。」
陸汀大大地震驚:「不行我得告訴舒銳,不能現在說,得挑個合適時機,他最近已經比較崩潰了,」他又忽地發了愁,「但他又堅持說自己不是在談戀愛,說不定本來就知道,但他又那麼心甘情願的……我是不是管太多了?」
鄧莫遲似乎也覺得這題很難,琢磨了一會兒才說:「你可以先試探一下。直說你的朋友和你可能都會尷尬。」
陸汀一愣,爬上飛船埋頭啟動系統,待到光屏一塊塊亮起來,停機棚的頂蓋也徐徐打開,他就轉過頭看著副駕駛上的鄧莫遲,笑了。
頭頂天色很好,一輪朦朧的太陽掛在霾塵觸及不到的地方,把陸汀亞麻的髮絲和深棕的瞳仁都鍍上一圈明亮的光,他的表情就像發現了無名寶藏:「老大,我覺得你最近變了好多,變溫柔了。」
鄧莫遲靜靜望著他,不知第多少次在心底思索,意圖打磨出一個對「溫柔」的定義。
它固然很難具體。
但的確存在,並且越來越清晰了。
接著度過忙碌的幾十個小時,三天之後,他們又駕著這艘飛船在特區上方低空航行,最終降落在一座名為「普索佩」的酒店。在特區數不勝數的豪華酒店中,可以說它籍籍無名,但究其原因卻是由於——普索佩根本就不對外開放。
佔據都城最高的一座大廈,周圍相對較為空曠,它只取頂部的三層,下方還有兩層鏤空的停機區,門柱都設計成拜占庭風格,用了珍貴石料,不能說是低調。但它又時常不開業,並且一次只能承辦一場宴會,擺明了是不想把生意做大。
事實上這就是個僅供權貴聚會的密巢,一個普通人賺到大筆的錢,當然夠他買上一車又一車的新鮮蔬果,抑或是一批又一批的珍稀動物,去那些靠蛋白塊糊口飼養電子寵物的人們面前炫耀財力和生活水準,但或許只有受邀前來普索佩用上一頓餐,他才能使人信服,他真的進入了這座冰火兩重的大都會的核心階層。
陸汀不喜歡用階層這個詞來討論人類,也對出身這種事不感興趣,但無可否認,他來這家酒店的次數一點也不少,見過的所謂「上層人」也確實是多。他們談吐高雅,風光無限,都對他親切,然而也僅此而已了。
陸家一共三個孩子,想攀附他家的,都會去討好他哥,想談天說地的,都會去注意他姐,而陸汀,這個平平無奇的私生子,也只能被用於表達親切,說好聽了是個人人都疼的小孩,說難聽了,就是個模樣討喜養尊處優,隨時可以逗一逗哄一哄從而展示愛心的小狗。
陸汀並不想要那些愛心。
他知道那都是拴在身上的氣球,而充當繩子的,正是他自己有時都恨不得割斷的家庭。
或許這也正是為什麼,他在相親的時候收到那麼多殷勤,聽著「最優秀」的alha們對他信誓旦旦地暢談婚後種種美好人生,卻會頭暈目眩,忍不住跑到廁所把吃下去的那點青菜沙拉全都吐了出去,之後看著窗外茫茫黑雨,橫生出跳下去的衝動。
有時候陸汀願意承認自己缺乏自信,在這點上他比舒銳差上很多,面對那些光鮮,他知道不是自己的,所以也不想要。
然而這次卻有些不同,站在普索佩雕金砌玉的大廳里,陸汀沒有感到太多恐懼。至少比以往的每一次都有所減弱。他身旁就是鄧莫遲,鄧莫遲一次都沒來過,卻絲毫不顯緊張,冷眼看著長長的紅毯,以及紅毯上迎來送往的人,就像看著第四區那些他沒興趣去撿的廢銅爛鐵。
就在前一天,陸汀叫來自己的理髮師,把他的頭髮剪短了些,也給自己的髮根補了色。而西裝則是早就定製好的,陸汀也說不清為什麼,訂秋裝的時候他就依照估測的尺碼多加了兩套做給鄧莫遲的正裝,藏在他的衣帽間里,好像很篤定,它們總有一天會用上。
而今確實也沒落在家中吃灰,純黑的一套戧駁領西裝,配上雪白襯衫、暗紋領帶,本就樣樣精秀,但卻只是把美感刻板地浮於表面,唯獨在鄧莫遲身上才能撐起一副活生生的骨。尺碼確實是正合適的,尤其是那把腰,微微收緊的設計似有似無,卻讓陸汀看得挪不開眼。他開始後悔早晨幫鄧莫遲梳髮型了,想的是三七分,上手卻沒有梳得太規整,那些漆黑的碎發反而和鄧莫遲的氣質更搭,再加上一副細框眼鏡,又不像他,又著實是他,惹眼得過分。
眼鏡根本起不到隱蔽作用,光是遮不住的,陸汀悻悻地想,弄得這麼好看,站在人堆里也醒目,真是失算失算,要是被哪家不長眼的看上了,看我怎麼收拾他們。
鄧莫遲則一如往常,並未往自己的外貌上投去過多注意,有服務人員上來迎,他也只是默默跟著陸汀,進行他的觀察。那人的鐵灰色套裝把他顯得比往常成熟,也不像平時的寬襯衫長皮衣那樣捂身材,但陸汀走起路來還是慌慌張張,讓人覺得他還沒長大,並且正在經歷嚴重的心煩意亂。
「咱們直接進去就好了,還得再過兩道門。」面對宴會大廳前排起的隊伍,以及那些登記送禮的人,陸汀這樣說道。他確實走得暢通無阻,身份磁條都不用拿出來,直接領著鄧莫遲走入那道至少五米高的彩色玻璃大門。「我、我能拉著你嗎。」他又梗著脖子張望,卻準確地朝鄧莫遲伸出右手。
下一秒,手還是空的,但手肘一側不是——鄧莫遲直接攬住了他的腰,就像任何一對親昵的戀人一樣。
「你在緊張。」鄧莫遲說。
「我……」
「還有事要做,冷靜一點。」鄧莫遲的力道帶著他走,溫度又貼近他的耳邊。
你這樣我沒法冷靜啊……陸汀只得紅著耳尖低下頭,看著自己鋥亮的鞋尖,傻傻地吞口水。
熟悉的招呼聲又在前方響了起來,是舒銳。婚禮要持續兩天,陸汀沒想到第一天的單身派對他就會來,還來得這麼早。見那人戲謔地瞧著自己,隔著點距離走在身邊,好像刻意不來打擾似的,陸汀的臉就更紅了。
「你一大忙人,真要在這兒耗兩天啊?」他問。
「我覺得很煩,需要喝酒,」舒銳扯了扯領結,理所當然道,「今天又不用禮儀應酬,開心就好了,說實話明天的典禮我才不想——」
說到這兒,他的話斷了,陸汀也赫然看到前方一叢酒杯型花壇前站著的人,竟是何振聲。
他還是那副不缺笑容的派頭,正用那隻合金手端著香檳杯,和幾個人閑散地聊著天。陸汀頭一次看他穿得這麼正式,連那枯草般的銀髮也梳乾淨了。
而舒銳顯然更震驚,停在原地,步子都挪不動。
或許這很不厚道,但陸汀在這緊張氛圍中竟感到一絲安逸,莫名的,突如其來的,或許是因為鄧莫遲的手還搭在他腰側,那麼理所應當,眼見著何振聲放下同伴,徑直向這邊走來,又眼見著幾叢賓客路過,它還是沒有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