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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那是常見的空戰場景,燃燒彈和焦煙,漫天排布的飛行器行列,它們相互衝撞、撕咬,而戰火卻在一瞬間消失無蹤,倒數第六分鐘,錄像還在播放,屏幕卻一片空白。

  陸汀恍然:「核彈……爆了?」

  「嗯。」鄧莫遲入神地看著那片雪亮的白,那是上百億流明的光通量,鏡頭卻只能大而化之地反映出這樣的情形。必然是因為能量太大,它也被灼燒出了故障,視野不多久就由全白轉為全黑,屏幕映著陸汀的臉,方才的交火聲也在一瞬間轉為寂靜,在滿屋計算機運轉發出的高頻聲波中,他能聽到的只是錄像中儀錶工作的指示聲、空氣摩擦的尖嘯,還有極為粗重的呼吸。

  原來這個攝像頭裝在總控室內部。

  「核爆炸發生前,船在距離海岸防線56千米的位置,」鄧莫遲調出飛行數據記錄儀中的各種參數,把窗口放在視頻旁邊,「核爆后,它沒有升華,沒有撤退,反而加速了。」

  「過了77秒,到達距離海岸線12千米處。」陸汀喃喃道。他也仔細閱讀著那些數據,讀得眯起了眼。很難想象一顆原子彈爆炸后一分鐘內的具體情形,極端環境下的風速、阻力、升力、推力,這些黑匣子都有記錄,飛行的姿態、軌跡、速度、加速度等等固然也能通過那三百多項記錄數值還原,但其他的呢?

  它的同伴、敵人、不遠處的城市……在一瞬間灰飛煙滅?

  天地就剩下它一個了。

  「硬體狀態基本保持正常,應該是駕駛員的視力出了問題,」這麼海量的參數,鄧莫遲卻像在翻閱一本爛熟的書,他迅速定位,重點標出幾個數據,「第78秒到137秒之間,飛船行動方向混亂,處於失速邊緣,調整也基本無效,第138秒啟動應急自動駕駛。」

  陸汀緩緩點頭,表示自己聽懂了,按住鄧莫遲鍵盤上的手,把界面固定在當前位置,「然後它開始返航,不停地提速。」

  「第192秒,墜海。」他又盯緊航路圖,推算道,「在距離k2-98港口三千多米的位置。」

  「是海嘯。」

  「海嘯後來把它給沖了上來?」

  「2093年雨季撒克遜河決堤,海嘯洪水併發,從七月到十月,」鄧莫遲在駕駛座坐下,抬臉看著陸汀,「你可能不記得。」

  確實,陸汀毫無印象。他每天在空中飄著,那場衝垮整片下游地區的洪水對於只有十三歲的他來說,可能只是窗外連綿幾月不曾放晴的討厭的雨。

  反正他那會兒也處於需要定期心理諮詢的狀態,不怎麼出門。

  「我基本能想象出來了,st shadow的最後幾分鐘,」陸汀有些不好意思,為自己從沒吃過苦頭的人生,他不想做站著說話不腰疼的人,於是努力琢磨當下的事,「但是我搞不明白駕駛員為什麼還要往爆炸點沖?他不應該避一避嗎?」

  「高估了飛行器的性能。」鄧莫遲說著,打開一系列參數證明,的確存在逃生機會。

  「也就是說他以為這艘船能完全保護他,但隨著距離縮短,眼睛還是被燒壞了,身體其他機能可能也出現了問題,這就百分百打不過了,」陸汀思考道,靠坐在操作台沿,「那他後來拚命跑遠又一頭扎進大海里,犧牲了,肯定是為了把自己藏起來吧!他知道聯邦一直想要他的技術……」

  「可能。」鄧莫遲沒有把話說絕,但語氣中似乎多少有些讚許,看他的目光也相當專註,這讓陸汀覺得自己沒那麼笨了。他滑下操作台,遠離那副枯骨,直接坐在鄧莫遲大腿上,「老大,你對那些數據都好熟!」

  「……」

  陸汀見他不語,非但沒下去,還拿雙臂鬆鬆地繞上他的肩膀,「真的,要是沒你指路,我要翻一天才能看明白一點點。」

  鄧莫遲仍舊是有點彆扭的樣子,他雖然面無表情,但不肯和陸汀對視,於是就近盯著眼前的領口,項鏈看不見墜子,只露出黑色的細皮繩,掛在那截乾淨的脖頸上,「因為我看過上百遍,幾千小時。」他說。

  「……那你肯定都能背下來了。」

  「也夢到過,」鄧莫遲低著頭,「192秒,這個過程發生在我身上。有時候夢到操作失靈,我在下墜。」

  這個過程?被原子彈轟瞭然后掉進海里,就算不到四分鐘也夠恐怖了,動不動夢一下,那也太不舒服了吧,陸汀不禁心生戚戚,小心問道:「會不會是你天天琢磨這些事兒,就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了?」

  鄧莫遲的回答來得很快,也很短:「不知道。」

  陸汀捧起他的臉,眉頭皺得嚴肅:「那你剛才說連接,是什麼意思?」

  鄧莫遲終於肯看他,臉頰被捧得微微鼓起,眼睫慢慢閃了兩下,道:「是一種微弱的、主觀的,感覺。」

  這仍然很籠統,但「連接」二字衍生詞那麼多,陸汀脫口而出:「吸引力?歸屬感?熟悉感?」

  鄧莫遲把那兩隻手拿下來,劉海搭在額前又被撥開,他抬起眼,全神貫注地直視陸汀:「在港口發現這艘船的時候,我非常害怕。」

  陸汀愣了愣。鄧莫遲是會害怕的。他想過,但還是第一次聽這人自己提及。

  「然後我走了,走到半路,又折返回來,它的存在是沒辦法抹殺的,當時只是在想,一定要打開它,要進去,就算進去就是死,」鄧莫遲又道,每個字都咬得很實,「現在也沒有太多變化,我坐在這裡會產生恐懼的情緒,但我又必須一次次回來,不需要說服自己。看錄像的時候,我就什麼都想不了。」

  陸汀靜了好一會兒。他明確地感覺到一顆心的敞開,鄧莫遲破天荒地說了那麼多,儘管自己都還茫然存疑,但竟願意分享,和他一個人。是不是應了那個道理,再硬的人也會有被困住的、需要幫忙的時候?是這樣嗎?

  他捋平那兩道眉,就算蹙起也剋制著分寸,和它們的主人一樣。他又怕把人坐麻,自覺從鄧莫遲腿上下來,站在一旁,環顧這間總控室,好像眼中成像的每個色塊都由疑點組成。不知怎的,越往深處想,他滿腦子就越是所謂的第零元素,火星遺址上帶下來的那些,陸芷和舒銳不跟他解釋清楚的那些,更是鄧莫遲身上可能超量攜帶的那些。

  它們前不久出現在耳畔,成為縈繞陸汀不散的第一團疑雲,正如這艘幻影一樣神秘,同時充滿難以控制的力量。

  他彷彿也有某種微弱主觀的感覺,可同樣很難描述,一去抓,它就散了。

  「所以……你想把這艘飛船修好,想讓它功能都恢復,」陸汀暫且拾掇好心神,輕聲道,「和你發現它、研究它這麼久,都類似於一種本能。」

  鄧莫遲卻搖頭,站起來關掉操作台,又拎上手電筒:「還有一個地方,我帶你去。」

  「等一下。」陸汀從包里抽出幾隻密封袋,又對副駕駛上的枯骨深深鞠了一躬,戴上手套直接開始取樣。從衣裳到皮膚到毛髮,還有幾塊骨頭,他都拿了少量用袋子分裝利索,還在每個口袋都翻找了一遍,竟真的在軍靴上方隱蔽的褲袋中掏出一張證件,還有一塊類似磁碟的東西。

  磁碟已經氧化出銹跡,塑料部分也起了泡,證件倒是保存狀況良好,背面的火劍黑環明晰如新,正面雖有損壞,至少姓名相片出生日期都能看清。

  那是個軍裝整齊的黑髮男人,面相不出眾,但笑得很和善,2049年生人,在2076年,死亡的那一天,他也不過27歲。

  濃縮在這麼短的年歲中,崎嶇還是風光,不知是怎樣的一生。

  陸汀把裝著這兩樣東西的袋子塞到鄧莫遲手裡,看那人略有詫異的神色,他臉上掛起笑:「別忘了我是警察。」

  「是我沒考慮到。」

  「哎,術業有專攻,誰知道哪兒有能用的信息,」陸汀把其餘密封袋塞回挎包,「這些我拿回去化驗,磁碟修復的事兒就交給你了,老大。」

  「我盡量。」鄧莫遲垂眸,一邊領著他往總控室外走,一邊細細地觀察手心的小袋。

  「咱們絕對是全世界最先知道他叫什麼、長什麼樣的人,誰我也不告訴,那以後也就只有咱們知道,」陸汀的步伐輕快起來,「這哥們太神秘了,二十多年前就是絕對禁忌關鍵詞,他的部隊又消失得乾乾淨淨,現在都沒多少人記得他了。」

  「他是造反的人。」鄧莫遲說。

  「對啊。」陸汀仍在四處環看,儘管只能看清鄧莫遲拿手電筒給他照出的那一條前路。他的職業習慣確實根深蒂固。

  「你的……家庭,」鄧莫遲少有地猶豫措辭,「我以為你會反感。」

  「確實,我現在是既得利益者,也是那種,對,剝削者吧,按理說應該最忌諱這些大革命家,」陸汀想了想,又道,「但是對我爸還有他的幕僚的那些做法,我有自己的判斷,連我都會覺得他過分了,那想造反的人怎麼可能不存在呢?要接受這個現實。」

  「你接受了。」

  「對,我接受了,」陸汀打了個噴嚏,由於飛船基本處於休眠狀態,這海底的溫度比他想象中低,「自古以來誰被推翻了,都會有新的上位者,我總覺得他不只是贏了一場仗,這艘飛船的主人也不只是輸在一場仗上,是他沒有準備好,打贏了也推不動。新制度也是一樣。不過我爸要是被推翻了,我家可能會被殺光吧,但如果這樣能產生更好更新的制度,地球上的人也好,動物也好,能晚點再死絕,或者活得開心一點,我覺得我死得也不虧,只代表我自己啊。反正我活了十幾年也一直沒什麼用,只會花錢,胡鬧,消耗資源。」

  鄧莫遲沉默了片刻,直到放慢步子,他們進了船腹下層,來到這條通道的盡頭,「不是這樣的。」他說。

  「我不是沒有用?」陸汀挽上他的手臂,倚上去,悶悶地說:「我爸,我大哥,都特別愛說我沒用。我姐也一直想讓我老實呆著少惹麻煩,反正畢宿五里什麼都有,其他事最好什麼都別去干。」

  「你如果死了,不是無足輕重。」鄧莫遲側目看他。

  「那你會捨不得嗎?會很難過?」陸汀忽然笑了,很快活似的,拿鼻尖親昵地磨蹭鄧莫遲的耳廓,鐵鏽味也驟然變濃了,「我知道啦,那我就不去死了,我要和老大在一起一百年。」

  「我會給你報仇。」鄧莫遲撂下這麼一句,就把手電筒橫咬在嘴裡,陸汀鬆開他,只見一道隱蔽的矮門出現在通道牆壁一側,只有半人高,鄧莫遲蹲下去擺弄——原來那上面掛著一道鎖,最老式的鐵質掛鎖,鄧莫遲插進鑰匙,咔嚓一聲,把它擰了下來。

  起身的時候,電筒光也跟著搖曳,「是個密室,三年前發現的。」他錯開身子,讓陸汀先進。

  「這種鎖……原來就有?」

  「我栓的,提醒自己不要把太多時間浪費在裡面。」

  陸汀的好奇心已經衝上腦門了,他「哦」了一聲,彎腰就磕了腦袋,只得彎得更低,撅屁股往裡爬。裡面空間倒像是挺寬敞,他兩眼抹黑地四處摸了摸,沒碰到再回讓他撞頭的東西,就站起來回頭看。身後鄧莫遲也已經鑽了進來,把電筒擺在地上,挺有風度地幫他摸到開關,打開屋裡的燈。

  至於剛才他是怎麼鑽的,有沒有像自己那麼狼狽——陸汀有點懷疑這人之所以那麼紳士地讓自己先進,就是因為不想被看見。

  頓時,他又開始覺得鄧莫遲可愛了,趕緊打住這些神遊天外,觀察起室內環境。房間形狀非常不規則,就像塊用不上的邊角料,確實也看不出用途,因為這屋裡空空如也,除了一盞頂燈和六面曲折的牆,什麼都沒有。

  不過牆上還寫著一句話,不對,類似金屬材質的牆壁,那字母應該是電鍍上去的,一行都是鮮紅,整齊的caslon字體,列了兩行:

  when cifer aeared  the dawn,

  i dread a vivid drea

  「當路西法在黎明顯現,我做了個生動的夢?」陸汀直譯,「不會是那哥們座右銘吧,天天在這裡面打坐反思,盯著這句話。也不像,好像不夠有哲理。」

  「應該是金星。維納斯和路西法都是它的昵稱,它在日出前最容易觀測,」鄧莫遲道,「我見過這句話,在發現這艘船之前。」

  「什麼?」

  「我媽難產死掉之後,家裡起了火,沒有留下遺物,我也什麼都不記得了,」鄧莫遲注視著那面銀灰色的牆,「但是後來當鋪老闆告訴我,我媽留了一件衣服在那裡,我可以贖回去,我就贖了。」

  他說得輕巧,可陸汀卻在想,貧弱的年紀貧困的環境,鄧莫遲為了贖回那件衣服費了多大的力氣。十歲前的記憶都離奇消失,母親的痕迹蕩然無存,他為自己找回一塊布。

  「是件亞麻襯衫,背後綉著這句話,也是紅字,」鄧莫遲幽幽道,「是口號嗎。」

  陸汀也定定地望著那些字元,莫名地,那些紅色像是能吸牢他的思緒:「你覺得呢?」

  鄧莫遲把目光移回陸汀臉上:「我覺得這是一句能讓人感覺到傷心的話,和你說你如果死了也無所謂,很像。」

  陸汀深吸了一口氣,乾脆說了:「我覺得這艘船……它是你的。我的意思是不論什麼宿命巧合,它留在那兒,是在等,到現在,它本身就該是你的。」

  鄧莫遲像是在琢磨這話里的意思。

  陸汀的五指已經攥緊,或許他無法說清自己正在做的事,甚至拎不清任何一條想法,但他可以確定,這是他所認為的正確。如果說先前的疑問擁有答案,如果說鄧莫遲也是需要幫助的人,那他必然是第一隻伸出的手。

  「它要變成好的,要飛起來,應該會很偉大……也是只有你能做成的事,你做成了,我們再回去看這些搞不懂的東西……我們要對它本身有更多的了解,」頓了頓,陸汀又道,「這是旗艦,我以前聽說,聯邦找不到它但找到了很多墜毀的戰列艦、護衛艦,有一些核爆之後還留下來的殘骸,值得參考的零件也被篩選出來了,說不定就有共通之處呢。管這件事的那撥人我也認識,再過幾天,我大哥要舉行婚禮,他們肯定會去。」

  「那個,鄧、鄧先生,」他打著磕巴,神情帶點鄭重,又驀地帶起點頑皮,他把鄧莫遲的手托在手心,又把另一隻手疊在手背上,「我現在正式邀請你,作為我的男伴,參加那場本世紀末最無聊但最費錢的婚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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