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對身體無害,」鄧莫遲又道,把手環從腕子上摘下來,交還給陸汀,「類似一種快速催眠。只是醒來會有記憶缺失,忘記昏迷前一天左右的事。」
陸汀此時的感覺已經不能用震驚形容,但是對鄧莫遲說的話,還有鄧莫遲身上那些似乎總是存在的奇異之處,他都選擇不去懷疑。
況且失憶放在現在,確實是件能解決一切麻煩的好事。
於是他戴好手環蹲下·身子,麻利地把姐姐打橫抱起,快步往電梯走去:「一天夠了。我把他們送回去。」
鄧莫遲在身後也弄出了點聲響,陸汀回頭一看,那人竟和自己一樣,把舒銳橫抱在懷裡,還挺貼心的,知道讓舒銳的腦袋枕在自己肩膀前面。
「別這麼抱他,你才剛醒,放著我一會兒再抱一趟。」陸汀說完就有些語塞。
鄧莫遲不明所以,抱著人走到他身側:「很輕,我沒事。」
「……你還沒有這樣抱過我呢。我聽說這叫公主抱。」陸汀不知該把目光落在何處,只得死死盯著舒銳的紅髮,餘光里是鄧莫遲的臉。
鄧莫遲則慢慢地眨了眨眼,只有兩下。陸汀之前就已經觀察出來,每當他這樣做,就說明他感到困惑。
「我會嫉妒!」陸汀只得把話挑明,不再好意思對視。
這回鄧莫遲顯然是懂了,大懂特懂,他「哦」了一聲,直接把舒銳往地上一擱,插著褲兜跟陸汀往前走去。站在電梯里,陸汀問:「大概多久會醒?」
「不確定,可能幾個小時,也可能幾分鐘就會。」
陸汀心覺不妙,必須得抓緊時間,否則醒了該怎麼解釋呢?按照一天前的記憶,這倆人應該還在醫院開會,現在卻雙雙昏迷在自己的畢宿五,說不定還會撞見沒在腦中留下絲毫印象的鄧莫遲。
姐你可千萬多睡會兒,晚點再醒,他垂眼看著陸芷。
鄧莫遲倒像是看得很開,也不見要躲起來的意思,頂著睡得翹起來的幾撮亂髮,參觀似的跟著陸汀經過這艘飽含最新科技的浮島內部。
「這也是你的神奇技能嗎?和直覺一樣。」在aldebaran-b上安頓好姐姐,回程運舒銳的時候,陸汀又問。
「不。直覺來源於觀察,很好說清。」
「所以催眠說不清。」陸汀把發小扛在左邊肩上,用力站起。
「嗯,」鄧莫遲幫他扶了一下,免得人滾落下去,「我也不能保證每次都成功。」
「原理是什麼?心理暗示總不能這麼快……腦電波?傳說中的精神力?超自然現象?」
「不清楚,我只是看著他們。十三歲的時候第一次發現,我可以讓他們睡著,」鄧莫遲已經走到陸汀前面,幫他把后艙的雜物清開,好讓那裡躺得下兩個人,「也沒試過幾次。」
十三歲,也就是一隻眼睛變成綠色過後?陸汀只覺得這短短半小時之內,超出自己認知範圍的信息來得太多,能引出去的猜想也數不勝數,好比那種繁密盤錯的樹枝分叉再分叉,卻反而讓他學會拿平常心接受了。
反正無論鄧莫遲能上天還是入地,總歸都還是自己認識的那個人,站在自己身旁,穿著自己藍灰豎紋的襯衫睡衣。
「他倆住得不遠,現在畢宿五也剛好繞到近端。」陸汀看著光屏上的軌道圖,把飛船開出腹艙,「說不定你多試試就知道怎麼回事了,走在大街上,看過去一倒就倒一片,醒來之後全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在這兒,」他咯咯地樂,「太酷了吧。」
鄧莫遲抱著雙臂,在前艙后艙連接處靠立,看著昏睡的那兩人:「那樣做會讓我頭疼。」
「頭疼?剛才疼了嗎?」
「有幾秒。」
陸汀咬了咬唇。鄧莫遲說疼,那就是真的疼了,至少比玻璃碴子扎進手指要嚴重許多。那還是再也不要去試了,他想,操控飛船穩步抬升,心裡卻全是波瀾:「老大,你願意陪我送他們,我很高興……」
「我也很高興你相信我的話。」
陸汀回頭看他,眼睫不自覺閃動:「我知道它們都是真實發生的,你不是說過嗎,真實的東西更值得關注。」
鄧莫遲還是向後艙扭著脖子,讓人看不見他臉上的神情。「我自己偶爾都會懷疑,」他說,「幻覺吧。沒有和別人說過,沒有第三人證實。」
「現在有了,你跟我說過了,」陸汀調好降落點和飛行軌道,走近了挨著他站,「不是幻覺。」
鄧莫遲轉臉看他,點了點頭。
「剛才我姐和舒銳說的那些,你都聽到了,對吧。」陸汀又忽然變得小心翼翼。
「從調整大氣壓開始。」
「第零元素,你以前知道嗎?」
「聽說過。」鄧莫遲若有所思。
「……你也聽出來我爸是誰了。」
「以前就知道,」鄧莫遲說,「猜到了。」
陸汀心說,也對,也對,你那麼聰明,我又那麼笨,他脫口而出:「那你不介意嗎?和我談戀愛?」
鄧莫遲對「談戀愛」一詞似乎並無異議,只是奇怪地看著他:「又不是和你爸。」
陸汀愣了愣,臉頰瞬間通紅。
「有道理,」他低著頭,抬手撥開鄧莫遲交疊的雙臂,把那五指牽在自己手裡,「老大,我真的好喜歡你,沒有你就不行,所以千萬別不要我。」
「……」鄧莫遲只是回應般捏了捏他的手。
「昨天真的嚇死我了,妹妹突然跟我打電話說你暈了!」陸汀吃了鼓勵似的,輕輕靠上身邊那副肩膀,「趕過去的時候我特丟人地哭,你弟看到了,肯定以後要嘲笑我。」
「謝謝。」
陸汀瞪起眼睛:「我不是要聽這個。我問你,幹嘛不睡覺也不吃飯。」
「忘了。」
「忘了為什麼?」
「不是。」
「……忘了睡忘了吃?」
「嗯。」
「你到底去哪兒了啊,這叫什麼,這叫廢寢忘食,能同時琢磨很多件事的人,居然想不起來吃幾口飯,到底什麼事能讓你這樣?」陸汀湊得更近了,呼吸碰上他的耳朵。
鄧莫遲則仰頭跟艙頂的燈條交流感情,擺明了就是在聲明,我不想說。
陸汀立刻敗下陣來,跟自己不斷念叨著「說不定什麼時候就願意說了呢」,他又道:「那能不能答應我,以後別這麼糟蹋自己身體?」
「你會給我做飯嗎?」鄧莫遲突然問。
「當然,但是你要帶上我?」陸汀不敢置信。
「我再想想。」鄧莫遲直言,「現在很困,思維遲鈍,不想說話。」
陸汀拉著他坐到副駕駛上,給他蓋了條警用毛毯,又蹲在他旁邊支起下巴:「最後一句,老大,我話這麼密,你是不是在後悔剛才沒把我也催眠暈呀,那就不用跟我解釋這麼多了。」
鄧莫遲垂眼看他:「沒有。我知道成功不了。」
九個字,還挺給面子,陸汀忽然覺得害羞,揉了揉眼睛,連為什麼都不好意思追問了,扯了扯毛毯的邊緣給人蓋好,他就要縮著脖子站起來,躲回自己的座位,卻聽鄧莫遲又道:
「因為我沒法把你看成一樣東西。只有東西是能操控的。」
陸汀直接一屁股坐到地上。
他抬起頭,傻傻地看著鄧莫遲發怔,鄧莫遲也看著他,那眼神好像在說,你這是幹什麼。
「睡覺睡覺。」陸汀重心倒了一下,蹲穩身子,又站了起來,這一過程甚至不需要撐地。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在這種時候展示自己的腿力,就像他說不明白鄧莫遲剛才那句話,聽在自己耳朵里,怎麼就能被大腦自動處理一番,厚臉皮地等價於「我愛你」。
至少是「我喜歡你」。
這一切都顯得那麼詭異,卻又彷彿合情合理,那麼好。
「到時候我送人就行了,你睡一會兒,跟我回家吃粥。」陸汀坐回駕駛座,為幾分鐘后的停靠做起準備,貪心地在反光的前擋風玻璃上看著鄧莫遲的神情。
事實證明,鄧莫遲所說的「很困」也是在可控範圍之內的。陸汀花了大概半個小時,在兩處住所停留,把兩個人交還給守在家裡的仿生女傭,倒也不用像面對活人那樣解釋什麼,只需囑咐幾句別叫醒多休息。然而他每一次回到飛船內部,包括最後一次,準備回程的時候,都不見鄧莫遲閉上眼睛。
是那種在思考什麼的神情,對著窗外的塵埃,偶爾有幾縷陽光,他不是俯瞰也不是仰視,只是把目光放出去,未曾落在任何實處。雖然滿臉都是倦意,伴隨著慣有的興緻缺缺,但比起睡眠,鄧莫遲好像有更看重的事情要去琢磨清楚。
陸汀之前當然擔心過,這人會不會醒了就要走,或者讓自己直接開著飛船把他送回撒克遜河對岸。為了不讓人心存顧慮,陸汀已經和r179聯繫過,互相報過平安,他也事先想過不少挽留的理由,比如醫生說你現在不能亂動會有後遺症,應該在卧床休息幾天;比如我家電腦有不少問題尤其人工智慧有時像個智障,你能不能住幾天順便幫我整頓一下風氣。
又比如,他甚至,想到了那件落在畢宿五里的燈芯絨外套。鄧莫遲總要回去取,取過之後陸汀就要在門口攔,說別走啦,因為我很想你。
這些「借口」在鄧莫遲眼中固然是一看就透,陸汀心裡也知道。他也就是想讓鄧莫遲在一個安全的地方好好休息一下,別那麼累了。要他說什麼做什麼都好。
而他的擔憂似乎是沒必要的。鄧莫遲非但乖乖跟他回了畢宿五,還乖乖坐在桌前,吃他出鍋前撒了菠菜葉的牛肉粥。陸汀嫌這粥悶久了不好吃,又去攤了雞蛋餅,煎了牛排,炒了西藍花胡蘿蔔口蘑,鄧莫遲也乖乖坐在對面,看他把圍裙摘下來,陪他一一吃下。
作為「專門餵養對象」,鄧莫遲雖然沒幾句夸人的話,但胃口確實能起很大的激勵效果,杜絕了一切浪費,讓陸汀堅信自己是個手藝高超的廚子。
飯後他給鄧莫遲弄了杯鮮榨藍莓漿,用自己種出來的莓果,混了梨汁和冰塊,端去卧室。鄧莫遲已經聽話地躺在床上,還是沒有睡著。
「這個有花青素,應該可以安眠。」陸汀把玻璃杯放在床頭柜上。
鄧莫遲看了一眼,沒有急著動。
「這是你的床。」不是詢問的口氣。
「嗯,很軟吧,我也把代碼星系掛在天花板下面了,熄燈就能看見,」陸汀在床沿坐下,笑了笑,「床上有我的味道嗎?水味?」
「很濃。」鄧莫遲坐起來,靠在床頭,還是筆直地看著陸汀的臉。
陸汀張了張嘴,忽然間意識到,現在事情做完了,危機穩定了,必須說的話也不再有。他應該做的似乎是退出去,讓這人安安靜靜地睡上一覺。但他總覺得自己挪不動身子,好像從脊柱到腳尖都不剩多少力氣,也感覺不到什麼外界的存在,唯有身體上的熱越發明顯。總是這樣,每當被這樣看著,他就會熱,可看他的人偏要一直看,不眨眼地看,專心得好像有看不完的細節,好像這世上只有他一個人是活著的。
如果自己的臉也是一幅畫兒……陸汀不知道那兩隻異色的眼睛看得這樣入神,能讀出什麼。
還是在卧室,床邊,這樣曖昧的地方。相遇只是不久前的事,但渴望的濃度很大,也很沉,陸汀在這張海綿床上,縮在他躺出的那個凹陷里,做過數不清潮濕的夢。
沒敢夢過現在的情形。
「我好像也有點累了,昨天晚上沒怎麼睡,」陸汀站起來,他罵自己不爭氣,可在這種浮想聯翩的時刻,他的第一反應確實是把自己的齷齪藏起來,「我還有床,去睡會兒。」
cy卻忽然出了聲:「宇宙大力怪先生,系統檢測到您的體溫和心率都高於往常,瀕臨發情狀態,請注意防範。」
陸汀步步後退,叫道:「我知道了我馬上去吃藥!」
cy卻充分發揮了人工智慧的不依不饒:「就是因為濫用藥物,才導致您的發情期總是不規律,我慎重提醒您,這有可能影響生育功能,請務必注意用法用量。」
陸汀心說完了,我求你了大姐,能不能閉嘴,你不知道我這屋裡還有個人嗎,「我沒事,就是有時候會突然發一下情,不是持續好幾天那種,就一小會兒,吃點葯就過去了,再不行就打針,很有用的。」他面朝鄧莫遲胡亂解釋著,已經退到門邊,就要落荒而逃。
「那不是惡性循環嗎?」
「……無、無所謂。」
「過來。」
「啊?」
「我不想動。」
這話被鄧莫遲說得理所當然,被窩又軟又暖,誰會想出去,但這話對於陸汀來說卻無疑是授命,是咒語。他大口呼吸,頭腦空空地跑過去了,腿是軟的,他半跪著撲倒在床邊,被鄧莫遲握著胳膊一把拽上了床,還沒跪坐穩當、還沒來得及讓心臟好好跳上幾下,就見鄧莫遲端起床頭柜上的杯子,含了一口。
沒有喉結滾動的下咽,他含在嘴裡的,似乎是浮在水面的冰塊。
隨後他一手攏住陸汀的後頸,讓他離自己近點,一手輕輕撥了撥陸汀的下唇,用拇指壓,食指則按在他笑時酒窩的位置上。沒有聲音,陸汀卻聽到他的話,張嘴。
陸汀照做了,呼出滾燙的氣息,眼睫不知所措般亂抖。下一秒,他的嘴唇被鄧莫遲的嘴唇觸碰,清香的莓果味渡了進去,還是壓不住鐵鏽入侵的力量,冰塊是冷的硬的,舌頭是熱的軟的,牙根,酸,口腔上皮,卻是癢……閃電一瞬間劈下來,陸汀的世界已經混沌,揪緊鄧莫遲袖子上的布料,又抓緊他的大臂,抓不好,因為鄧莫遲在抱著他。他的喉嚨口不受控制地收縮,他聽到咕咕吞咽的聲響,從自己這兒發出來的,可除了果汁和瘋狂分泌的唾液,他吞下去了什麼……他想把抱著自己的這個人吞下去,他更想被吞,被「永遠屬於」。
這真的是吻,不是夢,是鄧莫遲給他的,是擁吻。多麼甜美。有三塊冰,他們吻到化。
「有緩解作用嗎?」吻到最後,陸汀聽見這句話,問在耳邊,他明白了,鄧莫遲還記得那件事,網上說冰水和alha的吻都有利於緩解發情期。
可是,緩解,怎麼會有呢?
網上大概都是騙人的。
陸汀試著咽下狂亂的呼吸以及滿口尚且余有果香的濕潤,把眼抬起來,去看鄧莫遲。鄧莫遲的唇瓣沾了藍莓汁,還有獨獨屬於陸汀的,「水的味道」,它們比平時更紅了,混上一點明艷的紫,像上了輕薄的妝。
用力地看,想象下一秒就會失明,陸汀又彷彿忽然卸了力氣,只有每條敏感的神經還在拔掉插頭后持續通電。本能就在體內,就要把他爆掉,他都快哭了,無力反抗也無意再去反抗,慌慌張張地按著手環,關掉卧室的cy系統,接著從領口拽下自己的針織衫,隨手往後一丟,就這麼裸著上身掀開被子,騎跨在鄧莫遲的大腿上,「沒有,沒有緩解,我不行,」他哆嗦著手腕,開始笨拙又執拗地,一顆一顆解那襯衫睡衣的扣子,腰桿卻像沒骨頭似的彎下來,讓他把額頭靠上面前的肩膀,而鼻音讓他聽起來近乎抽泣,「老大,我不行……給、給我更多,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