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陸汀在漫長的走廊飛奔,跑出這座恢弘的懸空樓閣,他的aldebaran-b就垂掛在街橋旁的停機桿上,像只棲息在鐘乳石上的蝙蝠。陸汀沒走需要排隊的正規通道,而是直接翻出欄杆落在飛船的左翼,從艙頂跳了進去。
齒狀旋窗迅速閉合,安保機器人的警報聲被他隔絕在外。
拉起油門前他已經考慮了一路——叫急救和自己一塊往那邊趕是否會比較穩妥。他們當然會對他言聽計從。但最終陸汀還是沒有這樣做。最近的急救中心離鄧莫遲家也得有一百多公里遠,距離上不比他多佔太大優勢,刨去申請通行許可的時間不說,不熟悉情況的話,也很難從那片破紙箱般混亂堆疊的民居里迅速挑出特定的某一家,把人給撈出來。
況且也沒有哪家中心的急救船快得過他自己開的這艘能打仗的,對方比他先到可能性基本等於零。
除此之外,陸汀還有另一方面的考慮。信號對面兩個孩子嚎了半天也沒解釋出個所以然,他不知道鄧莫遲現在到底是什麼情況、這兩天身上發生過什麼,又能不能讓外人插手。鄧莫遲向來很神秘,無論是過往的經歷,還是現在的行程。對於他那些緘口不提的秘密,陸汀放不下好奇,卻也對坦白沒有強求,尤其在這種時候,他更要保護它們,那些只跟「自然人」搭邊的公共醫療機構彷彿是不可信的。
於是陸汀只是在設定好線路又把速度調到交規上限過後,撥通了陸芷的通訊碼。
「姐姐,你帶幾個懂急救的、嘴嚴實的,去畢宿五等我,cy會給你們開門,我那裡設備藥品基本都是齊全的,」他說,「我要帶一個人回去。」
陸芷似乎剛從會議室退出來,「等等你先別急,出什麼事了?」
陸汀盯著前方的金色巨廈,面對即將到來的急轉彎,他緩緩推深加速桿,道:「有人可能要死了,然後我也死,你明白了嗎?」
說完他就緊閉上嘴,不知道自己怎麼會說出這種話,潛意識裡他根本不覺得鄧莫遲會死,這件事自動被他的大腦歸入「絕不發生」的禁區,但他現在就是非常害怕,怕得從後腦勺到後背都是一跳一跳的疼。
「馬上去,現在就去,求你了。」陸汀又道。
聽聲音,陸芷已經穿著高跟鞋跑了起來:「最多二十分鐘我就到,,你要聽話,遇到什麼你都像個警察那樣做事,一定安全駕駛。」
她的聲音很溫柔,也很沉著,讓人暫時地覺得可以放鬆。陸汀忽然能站在那對雙胞胎的角度上,理解他們給自己打電話時的心情。
都怪小孩哭得太凶了,才不是因為鄧莫遲真的會出什麼事。陸汀找到了自己害怕的原因。
但是在掛掉電話、意識到能安排的都已經妥當過後,陸汀自己也變成了哭鼻子的那個。他手動駕駛,把飛船的時速提到了引擎極限的80,遠超交規之外,這種天氣下再提一點就會被安全系統自動制止了。然後他繼續頭痛欲裂地在放射塵中穿行,什麼聲音也發不出來,只有淚水流了一臉。
大約又過了十五分鐘,aldebaran-b在一個堆滿垃圾的巷口停下,這是附近唯一能找到的、不會壓壞他人財產的落腳處。陸汀跳出艙門就看到不遠處那座淡黃牆壁的平房,也看到等在門口的r180,夾著擔架和急救箱跑過去,小姑娘同樣處於失語狀態,抱上他的手臂,幾乎是把他拽進了屋裡。
鄧莫遲就躺在客廳的地板上。
比預想中的情況要穩定。確切地說是穩定過了頭。他就穿著平常的裝束,馬丁靴都沒脫,燈芯絨外套的袖子也像幹活時那樣挽了起來,皮質的半指手套也還在。一眼看去沒有血,沒有皮外傷,就是呼吸很輕,臉色差勁。
就像是勞累了很久,風塵僕僕回到家,躺在自己的床上。
「我哥好幾天找不見人影,說有事,他經常這樣,然後今天中午他才回來,本來坐在地上修椅子,就、就突然暈過去了,」r179尚且還能捋直舌頭,開口道,「我們不敢亂動,他也不理我們……」
陸汀已經把自己的手環套上鄧莫遲的手腕,給他測起各種基本指標,餘光掃過旁邊那把斷了條腿的椅子,還有攤開的工具箱。他發覺自己竟然平靜了下來,以一種驚人的速度,雖然方才淌入領口的淚水還涼颼颼地掛在鎖骨上,但鄧莫遲此時就在面前,活著,可以摸到,手心很熱。
「椅子怎麼壞的?你爸又回來砸東西了?」他一邊平鋪擔架,一邊問道。
「沒有,是太舊了,螺絲釘崩出來,」r179猛掐妹妹的手指讓她別再哭了,「我哥,我哥他沒什麼事吧?」
「不用心肺復甦,就是血壓偏低,體溫偏高,」陸汀語速很快,直接把鄧莫遲打橫抱起,輕輕放在擔架上,「幫我抬一下。」
r179老老實實握住擔架兩隻後腿,陸汀則握著前面,快步把鄧莫遲抬上飛船,在後艙的長椅上安置好。
「想跟我一塊走嗎?」陸汀設置著返航路線,又問。
「我們……?」r179站在艙門口回頭張望,他看著守在門口的r180。
「快點,走不走。」陸汀不耐煩了。
「我們還是在這兒等吧,我們會,好好上學,我照顧妹妹,」r179跳回地面的垃圾堆,滿臉是汗地仰起頭,「警官,你一定要把我哥好好送回來啊!」
陸汀說好,丟給他一個緊急呼機要他有事就按,又讓他小心站遠點,艙門還沒關就把飛船升了起來。待到密封門完全關好,他也已經騰空,接著升高,再升高,小巧的飛船像彈頭似的隻身沖入漫天霾塵。
緊接著又是十多分鐘,陸汀保持著穩定的超速狀態回到特區,畢宿五的腹艙已經打開,是歡迎停泊的狀態,而陸芷迎著狂鼓的風,正在邊緣處等待。
見陸汀把飛船停穩,她立刻衝進機艙幫忙,目光明顯地在鄧莫遲頸子上停頓了一下,卻沒有多說,和陸汀合力把人挪到手推床上,一起乘電梯上樓。
「從你傳回來的數據看,問題應該不大,體征很穩定,基本可以排除急性病變。」陸芷看著光屏上的數字。
它只是從-1跳到了1。
陸汀把鄧莫遲的外套脫下,搭在自己肩上:「但願。你帶了幾個人過來?」
電梯門「叮」了一聲,順滑地打開,陸芷率先走出去,道:「一個。」
「一個?」陸汀抬高聲量,醫療室在畢宿五中層,推著床走兩步就到了,密封門一開,陸汀看到一張熟悉的臉。
他停住腳步,任那人和自己的姐姐一塊把鄧莫遲推到滿屋儀器中央,艙頂明亮的圓燈下——兩個人確實夠了。王牌醫院的兩張大王牌。
「死不了,安心交給我們吧,」舒銳皺著眉把口罩扯上,已經動手剪起鄧莫遲的套頭衫,「你這屋裡東西也夠齊全,沒什麼大事。」
陸汀並沒有退出房間的意思,反而又走近了些:「你讓我看著吧。」
舒銳瞥了他一眼,不再吭聲,繼續起自己手上的活計,陸芷則做好了消毒,效率極高地抽起血來。陸汀就隔了兩米多遠,默默看著那副身體被熟練地連上各種儀器,手臂被熟練地抽出六管血。
想不到第一次看鄧莫遲脫去上衣會是在這種場合。骨骼硬瘦,線條全是稜角,白色的皮膚被冷光照得發藍,好像雪面下凍了冰。這些都和想象中一樣。
陸汀把呼吸放得很輕很輕,抱緊懷裡的外套。他知道治病要先診斷,卻不懂自家這兩位醫生具體在查些什麼,那兩雙包著橡膠手套的手總讓人感到迷惑。他又不能靠近礙事,唯一做得好的就是等待了,什麼聲音都不要發出來,甚至不用解釋一下,自己帶回來的究竟是誰。
鐵鏽的味道並不招搖,卻又如此明顯,不動聲色地蓋過了舒銳的松脂、陸芷的丁香,更蓋過了揮發的酒精和陸汀的水——陸汀有時候能聞見自己的眼淚。
他之前也跟這兩位最親近的人提過不止一次那種令人著迷的銹味,那麼,現在病床上躺著的是何方神聖,當然是不言而喻了。
「目前看來只是低血糖和睡眠嚴重不足造成的昏迷,」舒銳忽然開口,「就是睡著了。」
陸芷掛好吊瓶,看向陸汀,柔聲道:「他應該有三到四天沒有攝入食物,不睡覺的時間還要更久,應該還進行了高消耗活動,所以身體就強制『關機』啦。葡萄糖水是不夠的,醒過來之後給他弄些好吃的,不要太硬太油,腸胃會生病。」
「不是,就沒別的問題了?」陸汀幾步走到床前,他真想跑出去大喊謝天謝地,又覺得好事來得太順,並不可信。
兩扇睫毛蓄在鄧莫遲單薄的眼瞼下,好比兩片還未展開的微小蝶翅。它們一動不動。
「葯已經打了,等著人醒就行。不過你這個朋友很特別,」舒銳摘下口罩,蹺著條腿坐上圓凳,把掃描圖投影在陸汀面前,上面的色塊忽濃忽淡,不斷地閃,「看到那些光點了嗎,反映的是神經突觸的電荷變化。他現在這種狀態,大腦的活躍程度仍然比普通人高上三到四倍。」
陸汀還是有些茫然,眯起眼道:「他確實很聰明。」
「嘿,這可不只是聰明的問題,」舒銳嫌棄地看著發小,「請問陸sir,你知道人腦的潛力有多大嗎?扭曲空間、壓縮時間、穿越銀河系——」
陸芷輕輕瞪他:「小銳!」
「當然這些都是毫無根據的扯淡,」舒銳哈哈一樂,又凝神望著那張動態掃描圖,「但是一顆效率是常人幾倍甚至十幾倍的大腦確實很難想象,太邪門了吧,這是真實存在的嗎?我就保守估計一下,這哥們醒著的時候看其他人,肯定都像我們在實驗室看小白鼠一樣。」
陸汀想了想,道:「我大概能理解,他和我說過,他可以同時互不干擾地想很多件事。」
舒銳鼓掌:「並聯主機。」
「你現在準備怎麼辦?」他又問,「把天才男友借我好好研究一下?說不定太陽系文明突破極限的鑰匙就握在我們手中——」
「我只準備帶他回去睡覺。」陸汀紅著臉,悶頭把吊瓶桿在床頭固定好,推上病床,兀自回屋去了。
給鄧莫遲套上自己新洗的睡衣,也不知這人什麼時候會醒,陸汀坐不住,又跑去廚房熬了鍋米粥,放了牛肉粒乾貝片和萵筍絲,囑咐cy幫他盯著時間及時關火開保溫,他還切了點菠菜準備出鍋前放進去燙燙,感覺可以提高營養價值和鮮美程度。
然後他匆匆回到卧室,看著安躺在自己大床上的人,靜靜地發獃。陸芷他們還沒走,說是已經請了一整天假,留在這兒忙裡偷個閑,有什麼突髮狀況還能及時處理,但陸汀也不想出去找他們,他怕鄧莫遲醒來之後第一眼發現身邊沒人,於是決定雷打不動地一直守著,直到那人睜眼。
你睡得真沉啊,剛才嚇死我了,他靜靜地想,前幾天不吃不喝不睡覺,是去幹了什麼很艱難很重要的事嗎?要是信得過我,你完全可以把我帶上呀,我雖然沒什麼用,但我會帶很多好吃的,夠我們兩個都吃飽。
我現在也有好多好吃的,比葡萄糖水好多了,你什麼時候醒呢?他又想。
看著鄧莫遲的眉眼,就像讀一幅看不懂的畫兒。陸汀嘆了口氣。伏下·身趴在床沿,握住鄧莫遲的手,接著又變成用雙臂去抱。海綿床墊很高,也很軟,他抱得很滿足,這個姿勢其實相當適合睡覺,可陸汀合不上眼,只是數著時間一秒一秒度過。擁在懷裡的脈搏比腕錶上的秒針稍微快上一點。迷迷糊糊之間,他忽然很想長出一副鰓,去更好地呼吸繞在他們周圍的空氣。
從午間時分開始,就這麼過去了一夜,陸汀堅持沒有打半分鐘瞌睡,把四袋葡萄糖全都換過了一遍。第二天早晨七點多鐘,敲門聲響起,那兩人居然還沒走。
舒銳已經套上風衣,指了指陸汀的眼睛,對那對和自己同款的黑眼圈忍俊不禁。
陸芷則單肩背著一隻藥箱,長發披散下來,臉上是少見的凝重,「有件事我必須告訴你,」她啞著嗓子,「你知道第零元素嗎?」
「怎麼了?」陸汀似乎沒能從記憶里搜刮出任何印象。
「這東西是絕密,其實我們也不太了解,確切地說是全人類都不太了解,」舒銳插著兜靠在牆上,解釋道,「當時火星計劃啟動,第一件事不是把人移上去也不是造營養土,是在上面建化工廠,釋放惰性氣體,把火星大氣壓調整成接近地球的強度,這是四十年前的事了,光是排氣就排了三十年。」
「這我知道。」陸汀下意識用身子堵在卧室門口。他不知道這葫蘆里賣的是什麼葯。
「據說,登陸的時間一拖再拖,還有另外一個原因,」舒銳看了看陸芷,又道,「建廠的時候,有人在火星表面發現了疑似文明遺址的東西。」
陸汀瞪大雙眼。
「照片視頻都有,也帶回來不少樣本,說是在現場採集的,然後小道消息到處飛,各路想賺錢的都投入了大量研究,有人聲稱在裡面發現了超出我們認知常規的物質,或許不能用物質來定義吧,它沒有重量,甚至沒有我們能感知到的形態,反而更像是一種現象,」舒銳頓了頓,「唉其實就是我爸他們研究室最開始提出來的,就像火,古人認為它也是一種元素,而它其實只是劇烈氧化的過程。所以我爸把那種現象稱作第零元素。」
「所以是什麼現象?」
「不知道,幾十年前的絕密事件,我還不存在呢,後來也是道聽途說。」
「宇宙這麼大,我們搞不清楚的事兒本來就無窮無盡,不是嗎?」他又笑。
陸汀一看就明白,這人沒說實話。
他看向陸芷:「姐,你必須告訴我的是這些?」
「有關第零元素的研究一直沒有中斷,目前最前沿的進展是,人類可以測出它的存在,並且估算含量,進一步推斷影響。」陸芷語速很慢,似乎說出這些,對她來說也是艱難的,「也有機構試著把活體和新採集來的樣本放在一起,看看它跟那些物種是否兼容,到現在為止還沒有完全成功的案例。」
「嗯。」陸汀把手搭在門框上,五指按緊。他大概能猜到,這輕描淡寫的陳述背後是多麼殘忍的實驗過程。沒有成功案例,那就是全死了。
「你的……男友,我們采了血樣,這裡沒有專門的儀器,只是昨晚粗略估測了一下,」陸芷接著緩緩說道,垂下眼,又鼓足勇氣似的驀然抬起,望著陸汀,「我和小銳懷疑他的攜帶量極高,甚至在遺址樣本以上。」
陸汀一眨不眨地看著她:「所以他是外星人?姐你別開玩笑了。」
「不是外星人的問題,是如果他真的攜帶那麼多,那就是人體上的奇迹,他的身體機能、高效的大腦,極有可能都和第零元素有關,那就是突破口,」陸芷按住陸汀的肩膀,「爸爸也一直在關注這個問題,你知道的,爸爸絕對不會允許你和人造人後代在一起的,但如果83是特殊的,一切都可能會——」
「你們要帶他回去做實驗。」陸汀打斷道。
「他才是小白鼠嗎?」他幾乎要怒極反笑了。
「我們會盡量保證他的安全。」舒銳不知何時又拿起了煙桿,現在,他把它放下。
陸汀只是短短地看了他兩眼,突然從陸芷肩上拽掉藥箱,一打開,那六管血果然在裡面,夾在冰涼的泡沫棉中間,其中三支綁了「已使用」的標誌。他直接從牆上拽出垃圾管道,把六根試管丟進去,再蓋上密封蓋。
玻璃被攪成碎屑的聲響立刻傳出,或許還有液體濺在管壁上,有些刺耳。什麼都沒了。
「我不需要爸爸的允許。」陸汀說。
他把藥箱掛回姐姐的肩膀,直視著目瞪口呆的兩人,「我跟我喜歡的人在一起天經地義。他被我帶回來了,你們給他治病,我很感謝。但是你們在我的地方,在我不知道的時候,研究了一晚上他的血,第二天又來跟我講一堆高深莫測的道理也根本沒想讓我懂,就要把他帶去研究?姐,舒銳,你們比我清楚吧,爸爸搞的研究百分之九十都是殺人,他就不覺得自己之外還有誰是人,等他更高文明的夢實現了,全世界也都死了。人我不會讓你們帶走的,血也不行。」
「……」
「我希望你們也不要把昨晚的猜測也好,發現也罷,告訴任何人,」陸汀又道,「如果你們還把我當弟弟,當朋友看的話。我後面這個人,他什麼事都不能出,也不會出,我用命來保證這一點。」
舒銳搖搖頭,看著牆壁吸煙,一言不發,陸芷則捏著鼻樑盯著地面,嘴唇發抖,一臉痛苦神情。
這讓陸汀看得也很痛,沉默的幾分鐘過去了,他試著說些什麼,卻失敗了。他又試著去拍拍姐姐的肩膀,卻在觸及的前一秒,眼睜睜看著姐姐倒在地上,是趴著的姿勢,黑髮鋪了一地也遮住她的臉。
舒銳也幾乎在同時倒下,是靠牆滑下的仰躺,電子煙走廊微小的坡度滾動,一直滾到兩個艙室間的連接處凹槽,才停下。
而鄧莫遲已經醒了,悄無聲息地,從陸汀身後,走到他身邊。
「他們……怎麼了?」陸汀簡直站不穩,全身僵硬地轉過臉去。
「睡著了。」鄧莫遲答,用一雙比平日還明亮的眼睛,專註地望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