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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五《成人禮》

  楊剪在辭職后消失了一段時間,也不能說是消失,他只是不在。李白回北京那天氣溫高過了三十五度,他發著燒,昏昏沉沉把鑰匙懟鎖孔,開門就聞見一股悶了很久的消毒水味兒——算來已有將近一周,楊剪離開之前做了清潔,給陽台上的幾盆花掛上了自製的滴灌裝置,還把每間屋子的窗戶都仔細關上了,這樣盛夏時節的暴雨也就漂不濕窗檯。

  然而在另外一些細節上他又顯得有些匆忙,沒有斷電,也沒有收拾太多行李,衣裳只帶走幾套常穿的,似乎錢也沒有帶上多少,平時愛背的幾隻包都沒離開衣櫃,甚至連銀行卡都整整齊齊碼在錢包里。那就可以排除出國的可能性了,至於支付寶覆蓋區域……拿不準。李白亂糟糟地想了一會兒,在櫃門口蹲下,默默嗅著那股樟腦味兒,心情有點複雜——他很少這麼翻看楊剪的私人物品,只是這一次,他又在夾層里看到了那兩張上了年頭的照片。

  背面那張是楊遇秋,趴在桌子上歪著腦袋笑,正面那張是他跟楊剪,北大戲劇節嗎?他去打雜,楊剪把工作證掛在他脖子上,白t恤,藍絲帶,未名湖邊陽光燦爛,柳蔭茫茫。

  照片早就磨出了毛邊,都有點發脆了,李白把它們塞回原處。

  他又翻出楊剪五天前發來的消息:帶鑰匙了嗎?我要出去一趟。

  他的回復是:帶了。

  緊接著又問:我還有一段時間才能殺青呢,哥你要出去很久嗎?

  楊剪說:不確定。

  於是李白說:注意安全。

  這四個字他回得猶猶豫豫,事到如今,看著它們作為談話的收尾,加了個聊勝於無的小豬哭臉,這猶豫仍未停止。這兩年來楊剪要去什麼地方,無論是跑去外地開教學會還是帶學生上八達嶺郊遊,如果和他說了,那都會附帶一個目的地。楊剪會主動告訴他自己要去哪裡,怕他胡思亂想似的。

  但是這次呢?這次不一樣了。那這次楊剪又去哪兒了呢?

  李白沒想明白,也沒能第一時間趕回來。在輕井澤困了小半個月,只是拍一組廣告,紅血品牌,統共七支三分多鐘的短片,光是造型師就請了五個,國籍還都不同,他是其中資歷最輕的那個。要是像以前那樣半中央溜走去尋找愛情,不負責任不說,業內口碑也暫且不管,光是違約金就能把他這半年賺得賠出去大半。

  捱到殺青那天,祝炎棠也要從羽田機場出發,就讓他搭了趟便車。面對面坐在房車似的埃爾法里,那位大明星兼資深情感顧問這些天來難得素顏,把蒸汽眼罩扒拉到下巴上,挺奇怪地瞧著他:「想不到這次你能完整跟下來。」

  李白心說我們都合作多少回了,卻還是有點心虛:「我不是經常完整跟下來嗎?」

  祝炎棠抿起個笑:「和你哥搭上關係就不一定了哦。」

  李白「咚」的一聲靠上車窗,道:「我正在攢錢買房。」

  祝炎棠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喉嚨有些腫痛,李白咳了兩聲又說:「我看上一套便宜的,就在我跟他租房的那個小區,不過據說是凶宅,出過好幾條人命。」

  祝炎棠的表情又顯得沒那麼自然了。

  不過李白也沒指望他能理解——十幾萬塊錢一平米的房價是當紅明星要操心的事兒嗎?事實上這也不是他此時此刻有空操心的,祝炎棠把眼罩戴了回去,最後給他的建議是問問楊剪想不想住凶宅,也可以問問楊剪去了哪兒,其實早就該問了,因為情侶間保持溝通沒有隔閡才比較健康。然而說了這麼半天,李白也就對這一點最不贊同。

  「時不時不健康一下,這是我們保持健康相處的方式。」他說,「沒跟我提就說明我沒必要知道。我哥應該挺忙。他也需要自由。」

  「非常非常需要。」他為自己補充。

  對此自圓其說的行為,祝炎棠嘆了口氣,找助理要了礦泉水和降噪耳機,水瓶丟給李白,耳機給自己戴上。

  李白有些後悔。現在回到家了,蹲在自己的小角落裡回想,他的確不該因為心裡憋得慌就把那麼多不相通的煩惱往一個無辜朋友身上傾倒。對於這點莫名其妙的糾結,他自己又能弄明白多少呢?李白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幹什麼了。健康,自由,嘴上說得頭頭是道,可心中哪裝得下這麼多道理,他只想知道楊剪在哪兒,也想知道知道楊剪多久回來,可是這些天那人並沒有主動給他發過消息。

  如果他冒失開口,把想問的都問出來,他也不清楚會否觸到某些自己不應該踏足的區域,會否跟得太急,纏得太緊,讓楊剪覺得棘手,覺得麻煩,就像從前那樣。

  如果有第二個溫嶺,他也不想再單獨去一次了。

  就像從前那樣。

  李白髮覺自己最怕的原來是重複,等待和它相比,簡直不是同一個量級的。

  他把樟腦味兒關回櫃中,站起來編寫簡訊,刪了又改,最後是這麼一句:哥我回來了,你把家裡打掃得好乾凈哦!

  發燒頭痛,他又套了件楊剪的襯衫,打開窗戶透氣。發過去的第二條消息是:我準備去逛超市了,有什麼特想吃的嗎?你回來我給你做。

  過了兩個多小時,對面來了回復。

  居然直接是電話。

  楊剪聽起來有些疲憊:「我一時半會兒還回不來。」

  李白站在一面零食牆前,仰望幾層花花綠綠薯片,他愣了一下,攥著購物車把手,一時有些語塞:「哦……」

  卻聽那人又道:「最近沒事了?」

  「基本沒了,也就是去店裡看看什麼的,」李白咬了咬嘴唇,那套便宜凶宅就掛在嘴邊,他愣是說不出來,更別提其他了,「哥你……」

  「我買了張機票。」

  手機振動,出票簡訊已經發了過來。

  李白盯著屏幕,一秒,兩秒,眼仁都瞪得發乾了,他沒有看錯。楊剪的意思是……要他過去找他?

  明早出發,目的地是青海。

  「生病了嗎?」楊剪又道,「還是我聽錯了。」

  「沒有,我沒病!」李白差點抱著手機飛跑起來,他連購物車都不想要了,「我馬上回家收拾行李,你帶的衣服太少了,我再給你多帶幾件!」

  楊剪就是這樣,有時讓人覺得界限分明,無可逾距,有時又能讓人在一瞬間忘乎所以,做夢似的覺得他時刻都在關心著你,把一切都幫你安排好,至於距離則是錯覺,是隨便就能拋到天邊的東西。李白用額頭抵著舷窗,看山脈,看雲,仍是那種馬上就能笑出來的心情。他不關心此行的目的,也不在乎接下來的行程,前些日子的惴惴不安更是可笑,好像一切都無關緊要了,他們馬上就要見面——

  楊剪會對他笑,也許還會用力抱一抱他。

  上次擁抱是什麼時候呢?

  還是高考前的最後一次誓師大會。那天的楊剪也挺讓他吃驚的。四中有個傳統,往往把這次儀式當作成人禮來給學生放鬆打氣。於是每天學得嗚呼哀哉的高三生們在高考前夕多了一整天的休息時間,把家長都請過來,不談排名也不談分數線,也可以帶外校朋友,用西裝禮裙把自己打扮一番,唱點煽情歌曲,走紅毯捧花束過成人門,再把剩下的時間用來拍照,認識的不認識的,摟在一塊咔嚓一張,就是青春的紀念。

  那天不是李白第一次參加此類活動——去年他就學會了,從楊剪的相機之中挑出一部,端著它混跡在學生堆兒里,倒也不會有多違和。能讓楊剪正兒八經熨西裝打領帶的場合著實不多,李白當然不能錯過,他很慶幸自己能夠快速從解散后的混亂里找到想看的。而他找的那位更是熟練,送走了多少屆畢業生,又那麼受學生歡迎,成人禮對於楊剪來說只是一年一度的機械勞動,也可以稱之為簡單渡劫。有一年男生們把他架起來往天上拋,都把教導主任吸引過來訓話了,楊剪本人倒是淡定得很,低頭整了整領結,站在那排學生最邊上,跟著一起挨批,遠看還挺委屈。

  注意到李白的鏡頭,他還直接看了過去,好像在笑。

  相比之下,女生就要文雅許多。她們似乎把楊剪當成了母校的某種標誌,就像草坪上的那塊王道元訓誡石。派個代表把楊老師找來,一個一個單獨合影,女孩們總喜歡站在他右邊,有的笑得甜美,微微往他偏一偏腦袋,有的則非常靦腆,快門按下那一秒僵硬如塑像。但楊剪總是同一個樣子,李白在一旁偷偷看著,也偷偷注意到,在有學生的那一側,他會自然而然地把右手插進西褲口袋,兩條影子打在已經發灰的藍膠跑道上,也隔了有一拳遠的距離。他不會像其他老師那樣抬手去摟任何一個學生。

  拍完這些還不夠,關係好的女生幾個人聚成一撮,把老師左右圍了個嚴實,楊剪的右手仍然插在那個口袋裡,左手也還是自然垂下,挨在自己腿邊,表情懶散站得卻筆挺,等到最後的集體合影依舊如此。沒有學生想要落單,於是李白負責掌鏡,他透過鏡頭去看,只見陽光轉到某個角度,無名指上會反射出一點亮,那顆切割繁雜的微小晶體把光線折射得密、重、尖銳,被單反相機照得清清楚楚。

  那天有學生起著哄問「李哥你拍好了沒」,叫著叫著又成了嫂子,說他們嘴都笑僵了,一群人吵吵鬧鬧的,李白心裡卻忽然安靜極了。這戒指他也有枚一樣的,此時正戴在手上,數來已經戴了兩年有餘,他挑的款式,楊剪選的3d列印材料做指環和鑽托。交換的那天晚上他們把車開到了北戴河,面朝海灣對面的秦皇島,楊剪伸的也是左手,看著他把指環套上指尖,固定在了左邊的無名指上。

  後來李白也問過,你用左手寫字,戴右邊不是更方便嗎?

  楊剪從沒對這問題做出過回答。

  天天對著黑板消磨粉筆,橫豎撇捺,這點碎光在多少學生眼裡划拉過多少回了。能繞地球幾圈啊?喝醉了李白這麼問,他捧起楊剪的手傻笑,而那時楊剪好像也沒有多說什麼,只是很溫柔似的端詳著他,也對他笑。

  「拍好了拍好了,」李白定了定神,又是咔嚓幾張按下去,「楊老師笑得再開心點唄?」

  對了,開心。事到如今李白已經不再迷惑於自己的分量,也不會懷疑楊剪對自己的感情,他所擔心的一切只剩下一件單純的事,那就是,楊剪到底開不開心,看起來開心了,又是真的開心嗎?離開北京就能讓他慌張,歸根結底的原因也在於此。他怕楊剪是覺得煩悶了,所以走了,他硬要去過問就是一種對空間的侵佔,就像他總是覺得做高中老師太不自由,並不能帶來真正的快樂。

  那天成人禮的最後一張合影是別人給他們拍的,單獨兩人站在一起,楊老師的手終於離開褲袋,輕輕摟在了李白的肩側。印著四中校徽的成年賀卡李白也被發了一張,本應提前交給家長寫秘密寄語的位置上畫了個笑臉,至於家長簽名處,楊剪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這張賀卡由他親手交到李白手中,他還充滿家長意味地給了李白一個踏實的擁抱,導致放在最後的誓師流程李白全程心臟都在狂跳。蹲在邊上往操場看,李白能夠隱約看到那個穿著灰色西裝的背影,站在隊伍末尾。他把賀卡托在手心,初夏的風一吹,彷彿把那片灰色吹到面前,心臟就跳得更猛了。

  那時他想,是了,就是這樣,做老師,哥哥應該是非常開心的。

  然而那天傍晚他陪著楊剪走出校門,剛坐進車裡,那人第一句話就告訴他:「我辭職了。」

  「啊?」李白脫口而出。

  「六月底離職,」楊剪單手握著方向盤,若無其事地倒出車位,把車頭調向大路,「把這一屆送進考場,再跟新老師交接一下。」

  「校長放你走嗎?」李白按下車窗,曬了一天,這會兒空調吹的還是熱風。

  「當初說的就是干夠五年,之後去留看我,」楊剪笑起來,「已經六年了。」

  在那之後沒過兩天,就有不少零碎工作找上來,李白一心想著攢錢買房的事,勤勤懇懇地往外地跑了幾趟,楊剪則先是帶著學生備考,短暫休息過後又被叫到區里封閉判卷,兩人聚少離多了好一陣子。在日本長野的度假勝地沒日沒夜地幹了幾天的活兒,李白得知回了家也不一定能見面,之後就過到了現在,李白坐上這趟意料之外的航班。至於楊剪當初關掉暴利的課外班去做這種固定工作的原因,他從沒想通過,到現在楊剪又是為什麼選擇辭職,他同樣琢磨不出個所以然。

  是不是把「動機」「目的」這種詞放在楊剪身上,並且妄想能夠看透,本就是件傻事?

  楊剪素來清楚自己在做什麼,卻不保證讓別人也明白。

  不管了。艙內廣播響了起來,李白關掉劇集,把平板收回書包。楊剪正在地面等他,他就要降落了。

  許多年前李白曾跟組到青海拍戲,坐的卻是火車,西寧機場還是第一次來。他剛一拿回託運的兩隻大箱子就給楊剪打去了電話,生怕自己走丟似的,好在那人馬上就接了,也順利與他匯合,在接管他的行李之前,接住了他撲過去的那個擁抱。

  好吧,先前還在想這人會不會抱自己,真見上面了,哪有工夫去等著驗證。

  擁抱過後,李白背過兩隻手,歪過頭,開始在楊剪臉上細細端詳。黑眼圈,黑胡茬,和身上這一片黑倒是挺配。

  「直接去酒店吧。」楊剪拉著兩隻箱子,似是被盯得有點發毛。

  「這樣說很容易讓我誤會,」李白笑嘻嘻的,從他手裡搶回一隻,「哥,現在還是大白天哎。」

  「……」楊剪順勢用空出的那隻手攏住李白的後頸輕輕掐了掐,語氣卻還是那樣淡淡的,好像他已經很累了,「沒這個時間。」

  李白想,我知道,但你摸了我脖子我是不是可以理解成晚上有時間?他往楊剪身側靠得更近了些,「你氣色很不好——」

  「是啊,」楊剪眯起眼看方向標,把他往直梯帶,按了地下二層,是停車場,「前幾天老往醫院跑。」

  「醫院?」李白頓時抬高聲量,「你怎麼了?」

  「以前支教那個老校長,還記得嗎?」楊剪終於側目看他,「他住院來著,上周去世了。」

  李白當然記得。青崗中學,他在那兒住了一個短暫的夏末,天天覺得自己得絕症要死了,那位對學生和藹對混混彪悍的老爺子還給了他本古文觀止,告訴他每天多念念就能獲得平靜。然而當時的了解僅限於此,到現在李白才知道老爺子姓孫,是南京人,一輩子沒有娶妻生子,大學畢業就往西部跑了,在很多支教項目里他都屬於開先河的第一批。楊剪離開涼山不久之後,教育局指派了新校長過去,於是孫老先生拎包就走,卻並未回鄉養老,而是繼續西行,在玉樹開了間民辦小學,收入不多,學生也不多,日子還算過得去。

  他一直有肺病,這是楊剪也不了解的。前段時間是病得不行了才被送進縣醫院,縣醫院治不了,又往西寧送,醫藥費卻已經見了底。當他意識清醒時,最後想到聯繫的居然是楊剪,孤零零一個人,回想靠得住的年輕人,好像他就是首選。而楊剪當時已經交代完工作,東西都從辦公室搬出來了,接了電話當然是抬腿就走,結果等到千里迢迢面對面說上了話,老頭卻直接聊起料理後事的問題。

  麻煩你了,小楊,麻煩你了,他眼睛都睜不開,一直在說。

  楊剪要他別擔心錢,告訴他還可以再去北京瞧瞧,禁不起遠路去成都也可以。

  校長卻還是說著「麻煩你了」,好像就剩下這一句不放心似的。楊剪並不想聽,出門和醫生商量,說好了再緩一緩,等體征稍微穩定一點看看能不能轉去華西。結果兩天下來情況還是不好,楊剪守在醫院酒店都沒來得及回去一趟,半夜眯了幾分鐘,突然被護士叫醒,腦死亡已經發生,管子該拔了。

  于是之后的幾天就花在料理後事上,楊剪找了專業的機構,自己也租了輛車,每天跟進。

  李白來的這天,人已經送進殯儀館,就要下葬。

  「也是挺巧,」楊剪沒有表現出多大的悲傷,在酒店前台等錄入的時候,他對李白說,「我本來也準備出去一段時間。」

  「去哪兒呢?」李白問。

  「非洲?你以前拍戲那地方叫摩洛哥吧。」楊剪撥了撥房卡,看它在大理石台上打轉。

  李白想,走我的長征路,不帶我嗎?

  他在電梯里抓住楊剪的手:「要是你覺得累,覺得難過的話,一會兒就抱著我哭一會兒。」

  楊剪有些驚訝:「累是真的,難過沒有。」

  「沒有嗎?」李白踮腳頂到他額前,看他的眼睛。

  好像真的沒有。

  「生老病死,自然現象。」

  「可是他死得比一般人都凄涼……」

  「他不想被人覺得他凄涼。」

  楊剪說著,已經領著白穿過走廊,回到房間。高層大床房,裝修也挺講究,今早已經被打掃過了,李白深呼吸幾口,卻隱約辨認出些別的。

  有煙味。

  假裝不經意地四處張望,煙盒沒找到,倒是床頭柜上有個塑料袋,拆開來看全是藥盒,無非是治感冒的,治發燒的。

  「生著病往海拔兩千米的地方跑,的確不太聰明,」楊剪在他身後調整冷氣,「昨天在醫院順便開了,我可不想再守在病床邊了。」

  李白坐上床沿,有點不好意思地抬臉看他,嘴裡也終於沒了那點左思右想的彎彎繞,「我就是太想你了。」

  楊剪擰了瓶水給他,摸著他的額頭笑了笑:「我知道啊。」

  頗有點一笑泯恩仇的意思,李白連楊剪偷摸著抽煙都不想追究了,乖乖拆葯喝水,想著這人應該挺久沒有好好吃飯,中午得請他吃頓補的,或者趕緊把便宜凶宅的事說一說,「對了我找到——」這麼剛一開口,振動聲又突兀地響了起來。

  楊剪摸出手機,皺了皺眉,「你好。」他直接挨著李白坐下。

  居然還開了免提。

  通話大概持續了五分鐘,楊剪話很少,李白從對面的喋喋不休中聽到了「股份」「副總」等等字眼,對面好像跟他挺親熱,動不動就長吁短嘆。

  好像是個科技公司,要高薪聘他去上班。

  為什麼越聽越耳熟呢?也在掛掉電話的那一秒,李白突然回過味來。

  而楊剪放下手機,正看著他,就好像在說,你都聽到了。

  「是那個無框眼鏡!」他拿礦泉水瓶在大腿上敲了一下,「對,就是那個拿了你專利的!」

  「嗯。」楊剪把水瓶拿開,和手機一起放到床頭。

  「那……你想去嗎?」李白試探著問。

  他也不能確定這邀請是什麼時候開始的,又是否是楊剪辭職的動因。

  「不是很想,」楊剪卻很坦然,「工作地點在深圳。」

  這也是李白方才零星聽到的,現在他的心放了回去,慢慢放到半中央,卻又驀地彈了起來。

  「這是不是個很好的機會啊,」他起身站上地毯,要說大事一般把雙手放在楊剪肩上,「如果你是因為顧慮我……我沒問題的,哥,我也可以去深圳開店!」

  楊剪卻反問:「你剛才想和我說什麼?」

  「哦……」李白反應了一下,「就是,咱們不是說要買房嗎,我前段時間看到一處房源,」他拉上楊剪往玄關走,「說是凶宅,死過一家三口登過報,跟咱一個小區的,那地段原價十五萬一平,現價兩萬五,一百二十多平米加上車位,付全款的話三百萬出頭就能拿下。嗯,好像就是在我坐這地方,就廁所門口,」李白比了個手槍,正對自己太陽穴,「砰!」

  楊剪笑了。

  也是意會,李白並不清楚那場慘案的具體情況,他只是在楊剪失聯判卷的那幾天去看過一次房,原先的裝修被拆了個乾淨,他並沒有看出那房子的陰森特殊之處。沿著門框滑下去,坐在地板上,就跟真的中了彈似的,他抬頭望著楊剪:「咱買嗎?」

  「我現在存了兩百萬……」他又小聲補充,「但我又有點不甘心,有時候覺得不是非得買房,現在咱們住得也挺舒服的,我還想把錢花在別的地方。」

  「什麼地方?」楊剪還是笑,饒有興緻的樣子。

  「比如和你環遊世界,」李白抱起膝蓋,低頭瞥向地毯,「你現在也不用去管那群小孩了,你當然可以和我環遊世界。」

  自己都覺得幼稚,他開始不敢抬頭。

  哪知楊剪蹲了下來,就在他跟前,讓他沒法掩藏自己:「你說我為什麼辭職。」

  「因為你覺得……是在浪費時間?」

  「那我以前為什麼要去當老師?」

  「我不知道……」李白轉回視線,他逃不開了。

  他也才剛從這過分順利的重逢中稍稍清醒過來,忽然想起,自己前段時間都在悶悶不樂什麼。

  他看不懂楊剪心裡想的,仍然是這樣。

  卻沒有如預想那般得到沉默,他聽到楊剪開口,用一種平靜,沉穩,真誠的聲音,難得有很多話要說的態度,「我當時想安定下來,但不確定能不能做到,老師這個職業需要固定的工作時間,也有很多責任在裡面,是最能拴住我的。」

  李白閃了閃眼睫。他知道那時紅面具的事剛剛了結,而楊剪一聲不吭,保持風平浪靜,只是默默地回到他身邊。

  他當時還整天擔驚受怕呢!

  「所以你現在不想被拴住了嗎?」李白慢慢問。

  換句話說,他想其實不把楊剪拴在身邊,拴在這種平平無奇之中,自己也是可以接受的,只要楊剪覺得那是想要的。自己可能會偶爾難過,但也會為楊剪開心。

  「是不需要了,」楊剪仍然那麼專心致志地瞧著他,彷彿能吸引住他的眼神,使得他無法退縮,「不用那份工作壓著我,提醒我做正常人,我也可以平靜地生活。」

  「你一直是正常人,」李白眨了下眼,顯得有些困惑,「那些成天評價別人正不正常的才是不正常。」

  楊剪沒接話,站起來走到行李架前,拉開箱子收拾李白帶的「補給」,似是心無旁騖,卻又道:「我有四百多萬,那套房子我們可以買,世界也可以環遊。目前我手裡有三份offer,重新開課外班也未嘗不可,如果你覺得住凶宅不好,以後也可以買更好的。」

  嗯?

  這話題轉得也太快了吧!

  然而李白這回看得很清楚,有關楊剪開不開心——不開心。

  確切地說現在楊剪有點快要失去耐心了,是在生悶氣的模樣。

  確實也沒發生什麼讓人開心的事啊!

  「我覺得凶宅挺好,不對,幹嘛老叫人家凶宅,真有鬼也是鬼怕咱們,」李白連忙道,「而且我不想讓你再去開課外班,再像那兩年那麼累,我會心疼的。」

  楊剪瞥了他一眼,不太滿意。

  李白越發意識到,某些誤會方才悄然發生了。

  「我就想讓你想幹什麼幹什麼,每天開心,我就開心。」他又道。憋了這麼些天,他其實也就只是想說這點東西。

  「是嗎?」楊剪認真地問,「那你說我為什麼叫你過來?」

  也對哦,這是為什麼?事情都辦得差不多了,自己也幫不上什麼忙……李白閉上嘴巴,怔了怔。

  「你還是沒有長大啊,」楊剪把夾在幾本書之間的兩盒安全套撿了出來,書都是自己走之前沒讀完的,套也是最近比較喜歡用的款,李白還真是把他的身心健康都考慮到了,「有什麼想去的地方嗎?還剩下葬這一件事,不會像前兩天那麼忙了。」

  「因為我過來可以讓你開心一點兒,因為你也想見我,」李白卻跳了起來,自顧自說話,急步往他跟前走,兩隻手臂也打開,「你就讓我好好抱一下嘛!」

  楊剪略顯意外,轉過身來什麼都沒來得及做,非常好抱。

  李白立刻把自己掛了上去,「我雖然反應慢……但我沒那麼笨!我知道你做了很多努力,想讓我開心,我也知道我能讓你開心,對不對?」

  楊剪垂著眼睫,靜靜看他。

  「還說什麼要去非洲,非洲那麼大,就去我工作過的地方,為什麼啊?」李白埋頭道,「就應該老老實實等我回來一起去,這是天意。」

  楊剪的身體沒有發僵,也終於笑了。

  「你又笑,你這種笑容特別有迷惑性,尤其你沖著別人的時候我老覺得它純粹出於禮貌和習慣,」李白的聲音更悶了,把他往床上推,「但我現在來了,還是希望我哥真正開心一下,過來幫忙還把自己弄得這麼鬱悶,你是哪門子大好人啊。至於我想去的地方就多了去了,青海湖塔爾寺我哪個也沒去過,我們還可以一塊抽支煙,一塊破個戒,」終於把人在床面上壓實,他就著發燒那股暈乎乎的蠻力,吐著熱氣,拱了拱楊剪的鼻樑,「我們蹲在路邊抽,又煩躁又凄慘,抽完了罵一句他媽的,老孫要是活著,肯定跟咱們一塊罵一句他媽的。」

  「他媽的。」楊剪吻了吻他的臉頰。

  「開心了嗎?」李白把自己發涼的手往他頸窩上探。

  「青海湖很遠啊。」楊剪轉移話題,「塔爾寺也不近。」

  李白啃了他一口:「你不是租了車嗎,能不能給我當司機?」

  這回楊剪終於完全恢復了誠實,似乎有點過於誠實了……李白越摸越不老實,大白天的,楊剪也沒有象徵性地攔一攔,似乎也沒打算下床去電視柜上拿那兩盒東西。他把李白反壓過去,從外面按著他正在腫痛的喉嚨,吻他在這涕泗橫流的幾天里擦掉皮的鼻尖,讓李白燒得更熱了,彷彿他們真的已經坐在一輛飛馳的車上,忽快忽慢地,是奔向墓地,寺廟,還是大湖?李白只是在暈車而已。又有什麼所謂呢?道理原來那麼顯而易見:

  方向楊剪心裡有數。

  而副駕駛永遠都屬於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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