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桃花(下)
內侍很快為鏡雪裡搬來了一張案幾,聞媛幾人見她要在這裡,連忙驅馬離開了,只剩下楚歆手足無措地站在原地。
鏡雪裡在錦墊上坐了下來,楚歆略猶豫了一下,還是走上前來依照禮數向她福了福身,道了聲謝——不管出於什麼原因,方才鏡雪裡都替她解了圍。
鏡雪裡單手支著下巴,抬起頭開始仔細打量眼前的少女,目光直白不加掩飾。楚歆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臉上泛起淺淺的紅暈,微微偏過頭去。
「謙遜又漂亮的女孩子,瞧著總讓人覺得歡喜。」鏡雪裡似笑非笑開口:「我幫了你,那麼你是不是也應該給我些回報?」
楚歆聞言一怔,遲疑著點了點頭。
鏡雪裡這才笑了,指著對面的錦墊道:「那你坐下,我給你畫朵桃花吧。」
畫桃花?
楚歆本以為鏡雪裡是要她做什麼事,但國師卻一點都不按照常理出牌,楚歆一頭霧水,但還是依言走到對面坐了下來。
鏡雪裡將籃子中的梅花抓了出來,滿滿當當地鋪了半張桌子,籃子的最下面是一沓灑金紙、一盒胭脂以及一支點面靨用的細筆。
楚歆看得新奇,鏡雪裡拉過她的手輕輕捏了捏,碧玉年華的少女,手如柔夷,是凝脂般的柔滑細膩,拿胭脂在白皙的手背上畫朵粉桃花,定然很好看。
鏡雪裡拿細筆點了海棠紅胭脂,一邊在楚歆的手背上細細描摹,一邊說道:「方才她們說的那個年青人,就是蘇朗身邊的那個吧,我看得出來,他喜歡你。」
——南隰使團進京,蘇朗奉命至鴻臚寺接待,是以鏡雪裡認得他。
直白露骨的話一入耳,楚歆的面頰立時飛上紅霞。
鏡雪裡抬頭看了她一眼,笑道:「你喜歡他嗎?」
「我……」纖長的眼睫垂下來,遮擋住了她眸底的神情。
眼前的人是南隰的國師,和大胤任何一個世家都沒有過多的牽連,也許在她面前楚歆是可以說實話的,但她還是猶豫了。
其實聞媛的話雖然難聽,但不得不承認,是有幾分道理的。她雖然是侯府千金,但在十六世家內部的圈子裡,身份終歸是次了些。而韓澄邈不一樣,頂流豪族裕陽韓氏的世子,皇帝身邊一等一的近臣,就算是尚公主都使得。除非韓澄邈一心堅持且能說服得了家人,或者是皇帝直接賜婚,否則楚歆是很難嫁給他的。
她的身份不可能做妾,別說她自己就連鍾平侯也不可能願意。她會嫁到比鍾平侯府稍次一些的勛貴世家,一進門就是世子夫人、高門主母,但是韓國公府——那是她的嫡長姐才可以去想的。
於是楚歆沒有說話。
大巫的眼睛閱盡千帆,沒有什麼能瞞得過她,女兒家的心思不難猜。鏡雪裡不再問,在楚歆的手背上細緻地勾勒出花瓣的輪廓,「很久沒有畫了,有些手生。」鏡雪裡說。
她神秘地眨了眨眼睛:「我給你畫完這個桃花符,我的神會眷顧你。」
楚珩踏進苑門的時候,遠遠地就看見楚歆低著頭坐在鏡雪裡面前。
他目光一寒,抬腳就朝梅花樹的方向走。葉書離沒和楚珩一起,他說是來找媳婦,結果恰好看見了和他「來日方長」的蕭高旻,兩個人冤家路窄,頓時就走不動路了。
楚珩疾步過去,卻不想半路殺出了個程咬金,大白糰子邁著小短腿跑到了他面前。楚珩俯下身就將他撈了起來抱在懷裡,繼續朝前走去。
方才清晏一看見他,立刻就從長寧大長公主的懷裡竄了出去,一溜煙小跑著過去。大長公主怕他摔著,忙落後幾步跟著,才轉過紫藤花廊,映入眼帘的就是這一幕。這一早上下來,大長公主還是頭一回看見清晏主動親近哪個人。
大長公主略一思忖,見男人臉上覆著的半截銀質面具,很快就猜出了他的身份——漓山東君姬無月,那日赫蘭拓行刺大胤太子,就是他出手阻攔的,皇帝因此還特地設宴謝過,想必東君今日也是應邀前來。
楚珩走得急,不曾注意身後的人。大長公主也沒有出聲阻攔,只是見清晏乖乖地趴在東君懷裡向她揮了揮小手,又憶及東君抱他時的嫻熟動作,大長公主望著這一大一小分外和諧的畫面,突然間咂摸出一點不對味來,這感覺隱隱約約的,具體是什麼也說不上來。
楚珩過來的時候,鏡雪裡的桃花符還沒畫完,她掀了下眼帘,就瞧見滿身寒氣的漓山東君朝她們徑直走過來,鏡雪裡筆下動作不停,頭也不抬地道:「姬無月,你過來做什麼,看我們畫桃花兒嗎?」
楚珩往案几上瞥了一眼,冷冷地道:「我是她母族的兄長,你說呢?」
雖說那日在露園門口說過話,楚歆見著他還是有些拘謹,下意識地就想要施禮,鏡雪裡拉了一下她的手,溫聲笑道:「別動,畫錯了可就不靈了。」又對楚珩說:「那你一邊兒看著,不要打擾我們。」
姬無月和鏡雪裡明顯不太和睦,冬月廿一那日兩個人還在明正武館里打了一架,楚歆聽說過此事,現下夾在兩尊大佛之間左右為難。所幸姬無月也沒說什麼,將清晏放下來,直接就在旁邊坐下了。
大白糰子當然沒覺出此間暗流涌動,趴在桌子前聞了聞上面鋪的梅花,又湊過去看楚歆手上快要畫完的桃花符,兩隻眼睛睜得大大的,臉上滿是驚奇。
鏡雪裡瞥了他一眼,笑道:「好看嗎?」
清晏忙不迭地點點頭,奶聲奶氣地說:「好看,就像真的花一樣!」
小孩子的讚美最是可信,鏡雪裡臉上寫滿愉悅,伸手點了一下清晏的鼻子:「雖然好看,但是你還小,不能畫桃花符,不過嘛——」
她抬頭看向楚珩,似笑非笑道:「如果你讓我看看你面具下的那張臉長什麼樣,我也給你畫一個。」
楚珩理都沒理。
鏡雪裡哼地一聲扭過頭,「不識趣兒。」她勾勒完最後幾筆,又欣賞了一下自己的傑作,十分滿意地點點頭。
和大胤中原的符咒不一樣,南隰的桃花符就是一朵完整的桃花。胭脂繪成的花朵灼灼盛開在手上,是曉天明霞般艷麗的顏色。緋紅的桃花襯著白皙如玉的手,美得清絕姝艷。
鏡雪裡畫得手熱,取過那沓灑金紙,三下五除二又繪了一張,然後「啪」得一聲貼在了楚珩手上,挑釁地說:「我的神告訴我,等會兒第一個叫你『東君』的人,以後會和你共度一生。」
她根本就沒拜神,這明顯是小心眼兒作祟,故意報複式地睜眼說瞎話膈應人。楚珩眸色深沉,嘴唇緊緊抿著,像是將要動怒的徵兆。
楚歆夾在他們倆之間,心裡本就綳著一根弦,生怕他們在這打起來,見狀連忙拽了一下姬無月的袖子,情急之下直接道:「兄長,你別生氣。」
凌燁就是這個時候過來的,他從長寧大長公主那兒知道清晏在姬無月這裡,一路尋過來,時間不多不少,楚歆那聲「兄長」恰好落到了他耳朵里。
凌燁眉梢輕挑,但暫且沒由此下什麼結論,畢竟楚歆的生母與漓山東君同宗同姓,從宗法上來說楚歆叫他一聲「兄長」確實是使得的,不過——
清晏正對著凌燁,抬頭就看見了他,脆生生地喊了一聲:「父皇!」
冬節會上禮數不必太講究,但陛下過來,少說也是要起身行個禮的。楚歆最是緊張,連忙就要離坐。凌燁不等她動作便直接揮袖作免,他今日沒穿龍袍,只著了一身便裝,冬節會上各世家打的算盤不言而喻,他得找清晏來擋一擋。
「東君怎麼到這兒來了?」凌燁隨口問了句。
「……」
第一個叫姬無月「東君」的人。
三個人同時沉默一瞬,鏡雪裡整理了一下桌上的灑金紙,楚歆偏過頭去,楚珩也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麼,嘴上含糊過去,腦子裡回蕩著的全是鏡雪裡方才的那句話。
此間氣氛隱約有些尷尬,鏡雪裡的壞心眼突然湧上來,提著籃子就將楚歆拉了起來,頷首笑道:「桃花畫完了,現在女孩子要結伴去做我們要做的事了,二位……請便。」
她掃了一眼不太自在的漓山東君,生怕他忘了自己方才的話似的,「好心」提醒道:「等會走的時候,可別忘了帶好桃花符。」說完又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不明所以的凌燁,牽著楚歆就走了。
凌燁看向姬無月手邊畫著桃花的灑金紙,隨口問道:「桃花符?」
楚珩像是才回過神,手忙腳亂地將那張紙塞進袖子里,輕咳了一聲,不太自然地道:「哦……沒什麼,就是張畫。」
凌燁「嗯」了一聲,也沒再追問。
現下重要的是,兄長……他望著楚歆的背影,微微翹了翹唇角。
「韓澄邈喜歡楚家二小姐。」凌燁瞥了姬無月一眼,冷不丁地忽然道:「朕覺得可以給他們賜婚。」
陛下語出突然,楚珩明顯愣了一下,過了片刻才反應過來:「等等,陛下,賜婚……這不太合適吧?」
「怎麼了?朕覺得挺合適的,韓澄邈和朕提過這事兒,他確實想娶楚二小姐,想在朕這討個賜婚的恩典。正巧他前段時間辦了件棘手的差事,朕還沒給賞,他要是問朕要這個恩典,也不是不可以,如今正逢太后千秋整壽,多點喜事也不錯。」
皇帝的語氣一本正經,聽不出半點玩笑的意思,彷彿等會兒就要叫人伺候筆墨下賜婚的聖旨。
聖旨一下,在這件事上,無論是誰都無法轉圜了。
楚珩立刻就慌了,急忙道:「那韓澄邈都還不知道品性如何,怎麼能給他和阿歆賜婚?而且也不知道……」阿歆喜不喜歡。
凌燁牽了牽嘴角,裕陽韓氏的大公子,學聖韓師的嫡長孫,御史大夫韓卓的兒子,還是頭一回被人質疑品性。韓澄邈要是品性不端,那滿帝恐怕都找不出幾個品性端正的了。況且,韓澄邈是真的想娶楚歆,公正點說,楚歆嫁他已經是高嫁了。
這都不滿意,這都還要質疑,看來漓山東君是真的在意楚歆,生怕他會直接賜婚,緊張到連韓家會不會同意都忘了考慮——即便韓澄邈真求賜婚的恩典,凌燁也不可能直接給他,怎麼都要問過韓國公府和鍾平侯府的意見。
在意到這般程度,知道的,會說姬無月這個做楚珩大師兄的是愛屋及烏;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就是楚歆的親兄長呢。
凌燁唇邊漾起輕笑,點點頭道:「東君說的也是,那確實再還要考慮一下。」
楚珩懸著的心放了下來,微微鬆了口氣。
想娶楚歆?哪那麼簡單,他非得去會會這個韓澄邈不可。
他們在這略坐了一會,眼看各世家的人都到齊了,凌燁得到前面坐一下,清晏還是想要楚珩抱著,如此兩個人便一道過去。
適才鏡雪裡畫的那張桃花符被他匆忙之下隨手塞進了袖子里,皺巴巴的一團硌著手腕。
楚珩取出那張紙正想扔回桌子上,餘光瞥見坐在對面的凌燁,忽然間又想起了鏡雪裡的那句話。
其實漓山東君很清楚,沒人會將鏡雪裡方才瞎說的話放在心上,就連她自己也不會,這充其量只不過是個小心眼的玩笑罷了。
但鬼使神差的,他指尖頓了一下,扔紙的手又收了回來,將那張桃花符仔細疊好,妥帖地放到了袖子里。
他們沿著紫藤花廊過去,迎面就看見太后親親熱熱地挽著敬王妃的手正從苑門處走進來,身旁是幾位說話的世家夫人,後頭烏泱泱地跟了兩列宮女內侍。
半路遇見,眾目睽睽之下,該做的場面功夫還是不能少,凌燁轉了方向走上前去,淡淡喊了聲:「母后。」
太后輕輕頷首,慈眉善目地道:「看來是哀家來得晚了,哀家以為皇帝從敬誠殿過來還要一會兒呢。」
敬王妃連同幾位夫人連忙與他請安,凌燁叫了起。太后掃了一眼皇帝身邊的漓山東君,雖說他不用行禮,但怎麼也得叫一聲「太後殿下」以示尊敬,可是姬無月就好像沒看見她似的,直挺挺地站在皇帝身側,連個頭也不點。
不僅如此,清晏也被他抱在了懷裡。清晏其實有點怕太后,他知道皇祖母並不喜歡他,每次皇祖母對他說話,雖然面上是笑著,但卻讓他本能地感到害怕。
依照禮數,他應該跪下來請安,但是東君卻穩穩噹噹地抱著他沒鬆手。
場面一時凝滯,太后的面色登時就不太好了。
最終打破僵持的卻是幾個從園子西邊慌慌張張跑過來的內侍,太後身邊的掌事女官見狀呵斥了一句,幾個內侍見皇帝也在,連忙過來稟事。
為首的內侍有些難為情,言辭十分委婉,楚珩聽了幾句,大概明白了事情的經過,直白點說其實就是——
蕭高旻和葉書離見面就打嘴仗,好不容易在顧彥時的調停下休了戰,結果才走到溫泉邊,兩個人就又掐起來了。
方才趁蕭高旻不注意,葉書離一腳將金尊玉貴的世子爺踹到了溫泉里。
而世子爺反應極快,反手拖著葉書離就下了水。
兩個人現在正濕嗒嗒地站在水裡,極其的狼狽不體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