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桃花(上)
上林苑坐落在九重闕的西北方,背靠景山,毗鄰觀瀾湖,是大胤的皇家御苑。
宜春苑是其中一座帶水的園林,從景山上引來的活水繞著整個園子走了一圈,最終在園子的最西邊匯聚成一汪溫泉,苑中花草被溫泉水滋養,即便是在冬天,也依舊欣欣向榮花團緊簇。
這個時節里,園子中開得最好的花就是苑門口植著的一片宮粉梅了,楚歆在這裡遇到鏡雪裡完全是個意外。
世家貴胄們聚在一起,雖說是聯絡感情,但越是鐘鳴鼎食的簪纓著族,就越是注重彼此權勢地位,越是愛將人分個三六九等,是以這樣的宴會,不論有意還是無意,公子姑娘們總是會自發地分成幾個圈子。
正值妙齡的公子姑娘們在長輩的授意下聚在一處玩耍,正是春心萌動的時候,不自覺地就會將眼神放在某個人身上。如果這個人是最中心那個圈子裡的世子貴女,那麼落在他身上的視線只會更多。
而這個處在眾人關注圈裡的世子,若總是有意無意地多看某個人幾眼——尤其他看的這個人長相是令人嫉妒的姣好,而身份卻恰好又不是世家貴胄里最高貴的,那麼她必然要受到許多隱含敵意的針對。
就譬如現在。
幾個騎在馬上的女郎待世子們走遠,確認他們的目光再也觸及不到這裡,便騎著馬上前,穩穩地停在了姝色少女面前。
縱使不情願,也不得不承認,眼前安安靜靜立在那裡的少女,本身就稱得上一道風景,清麗姣好的眉眼襯著身後的嫣紅花海,輕輕一抬首,便是「人面桃花相映紅」的明艷顏色。
女郎不自覺地握緊了手中韁繩,微微抬起下巴,開門見山地道:「希望你明白,方才走過去的人不是你可以肖想的,但這並不是說你們鍾平侯府配不上韓家,而是你自己——」
女郎稍稍停頓,唇邊銜了絲不善的笑,一字一頓地道:「是你自身的門檻不夠高,配不上韓國公世子。」
年輕氣盛的女孩子拈酸吃醋,說出刺耳難聽的話來,簡直無所顧忌。
楚歆凝眉不語,其實方才她並沒有看任何人,但是她也並不打算向面前特意過來找茬的人解釋。
誠然,鍾離楚氏作為大胤十六世家之一,鍾平侯府在九州的地位屬實不低,身為侯府千金,楚歆當然稱得上秀毓名門——但這是放在整個帝都的貴女圈子裡說的。如果將圈子縮小到十六世家內部,當身邊全都是簪纓貴胄的時候,楚歆的優勢就所剩無幾了。
說話的女郎是聞氏的嫡長女,她顯然十分明白這一點——楚歆的生母身份低微,所以聞媛可以繼續居高臨下地追問:「怎麼不應聲,難道我說的不對嗎?」
楚歆鎖著眉攥了一下手心,抿著唇依舊沒有開口。
大巫就是這個時候出現的,她提著花籃子從梅林裡頭繞過來,身上一襲與粉梅同色的裙裾,使得方才並沒有任何人注意到鏡雪裡的存在。
「她比你強。」鏡雪裡直截了當地道:「如果她願意,現在就可以把你從馬上拉下來踩在地上,讓你知道什麼叫做自身的門檻。」
鏡雪裡說這話的時候,神色悠然語氣隨意,其實她只是恰好路過聽見了少女們之間的爭執,於是說了兩句實話而已,順帶提醒一下盛氣凌人的女郎在外頭講話要注意分寸,不然等到付出代價就悔之不及了。
但這過於直白的提醒落在別人的耳朵里,就十分的難聽和不善了。
聞媛被家裡人如珠似玉地愛護著長大,就算放在十六世家裡也是被眾人追捧著的對象,從小到大連重話都不曾聽過一句,何嘗被人這樣赤裸裸地下過臉面,更何況還是在自己的朋友們面前。銀牙一咬,臉色當即就沉了下來。
只是聞媛還未及發難,鏡雪裡抬眼就看穿了她的不忿,似笑非笑地又補了一句:「丫頭,我說的可都是實話。」
聞媛登時一噎,將要出口的話也被堵了回去。她是聽說過楚歆在楚氏家學時的事迹的,當時整個鐘離所有的貴女,沒人是楚歆的對手,甚至沒有人能從她手下走過百招,如果不是因為男女分試,也許鍾離的公子們亦要在她面前低頭認輸。
大胤的女子並不像前朝一樣將相夫教子視作唯一的金科玉律。大胤的太祖皇后是大乘境,當年她同太祖一起征戰四方,討伐的不只是前朝的殘暴統治,還有腐朽的陋習陳規。太祖皇后讓大胤所有的女孩子從后宅走到前堂來,走到外面的盛大天光下,世家女子可以金貴但不能軟弱,自身強大是為立世之本,所以她們同樣也會走進家學。
而楚歆顯然就是其中的佼佼者,聞媛不得不承認,在天潢貴胄們的圈子裡,楚歆身上唯一可以供人攻訐的,就是她的出身。也正是因為這出身永遠無法改變,所以她們才可以肆無忌憚——楚歆還沒有強大到可以打破這道界限,睥睨所有人。
聞媛被鏡雪裡的實話踩到了痛腳,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她坐在馬上仔細端詳這個放肆的女人,鏡雪裡今日的衣著並不華麗,身上是一襲妃色的羅裙,髮髻間只斜插了支翡翠步搖,也許是過於簡單,於是便就地取材又在頭上戴了朵方才新採的重瓣梅花,這一身裝束看下來,怎麼瞧都不像是個金貴人。
聞媛從小在世家圈子裡長大,有名有姓的高門夫人沒有她不認識的,鏡雪裡並不是這些人里的任意一個——那便不用再有什麼顧忌,於是當下便沉著臉道:「你是什麼人,這裡有你說話的份兒嗎?」
這話落到鏡雪裡的耳朵里,大巫眉梢輕挑,立時就笑了。她欣賞年輕上進甚至可以青出於藍的後輩,年輕人意氣風發很好,但是趾高氣揚就不太對了,尤其是提醒過後依然我行我素的,鏡雪裡就十分看不過眼了。
於是大巫塗著口脂的紅唇一張一合,說出了句最不客氣的話:「我還從來沒見過你這樣不識好歹的丫頭。」
聞媛一怒:「你……」
鏡雪裡打斷她的話,繼續道:「你應該慶幸,這是在你們大胤,所以你在我面前暫時還不用付出口出狂言的代價。」
聞媛坐在馬上,是以鏡雪裡與她說話的時候,需要微微抬頭,但高度的差距並沒有減去她半分的氣勢,此刻居高臨下的不是聞媛,而是鏡雪裡——
這是久居上位,而且是最上位,方能錘鍊出的氣度。
聞媛並沒有忽略鏡雪裡口中的「你們大胤」四個字,心裡忽然就湧上一層不祥的預感,驚疑不定地看著眼前衣飾簡單的人。
她的猜想很快便得到驗證,鏡雪裡並不再與她說話,側身招手叫來了不遠處侍弄花枝的內侍。
鏡雪裡是太后親自下帖請來的貴客,是以上林宜春苑伺候的內侍都認得她,連忙小跑著上前來,躬身問道:「國師大人,您有什麼吩咐?」
鏡雪裡先頷首致謝:「麻煩你幫我搬一張桌子來,等會我要在這畫桃花兒。」
內侍連忙應聲,正欲告退,鏡雪裡忽然又叫住了他,看了一眼當場怔住的聞媛,問道:「她是哪家的千金?我瞧著小姑娘模樣長得挺俊,能說會道的。」
鏡雪裡語氣輕快,是以內侍並沒注意到什麼不對,殷切介紹道:「國師大人不認得,這位是聞侯家的大小姐。」
「我知道了,你去吧。」鏡雪裡點點頭,待內侍走遠,方側過身來看著臉上血色漸失的聞媛。
任誰都知道,大胤沒有國師,如今放眼整個帝都,會被稱為國師的,只有一個人——南隰大巫鏡雪裡。
聞媛驚恐地看著緩步上前的鏡雪裡,但出乎意料的,大巫並沒有計較,只是拍了拍她攥著馬韁的手,似笑非笑道:「我是什麼人,聞大小姐現在清楚了嗎?以後可要記住了,就算在你們皇帝面前我也是有說話的份兒的。」
聞媛面色蒼白,猛地縮回了手。
鏡雪裡對她的反應似乎不太滿意:「怎麼不應聲,難道我說的不對嗎?」
——這是方才她和楚歆說過的原話。
聞媛身子霎時一僵,顫聲道:「是。」
鏡雪裡點點頭,目光在與聞媛同行的幾位少女身上逐一掃過,很是大方道:「年輕人知錯就改,這很好。」
她聲音溫和,彷彿是真的不計較方才的冒犯。聞媛怯怯地看了她幾眼,目光相對的剎那,鏡雪裡和善地笑了笑,讓幾位少女稍稍放下了心。
於是便沒有人注意到,轉身的時候,鏡雪裡的眼神忽然一暗。
如果銀頌在這兒,一定會告訴她們,國師大人心眼兒小成針,而且只喜歡聽人讚美,是萬萬不能被冒犯的——所以之前她說的是暫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