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同盟(純劇情章)
鏡雪裡將敬王送到驛站門外,直到他登了車,才看見赫蘭拓從花廳里出來。
他們打了個照面,赫蘭拓朝她微微頷首,鏡雪裡知道他聽進了銀頌的傳話,擦肩而過的剎那,微微勾了勾唇角。
夜深,北風更緊。
安繁城別苑,鍾儀筠正站在敬王身後替他揉捏穴位,暗衛低眉順眼地跪在地上,向敬王稟告道:「殿下,已安排妥當。三十二人,俱扮作虞疆死士,不會讓帝都察覺到是我們的人。」
「嗯。」敬王闔著眼睛,聲音從上首緩緩傳來:「你帶著赫蘭拓一起去帝都五十裡外埋伏,不要離京畿太遠,免得天子影衛趕不及救他們太子。」
暗衛聞言怔了一怔,有些驚疑不定道:「殿下,那我們同赫蘭拓的盟約……」
「盟約?」敬王低笑一聲:「你是說本王先幫他踏足中州,再幫他劫持太子,好讓他順順噹噹地去跟皇帝換諦寰經。然後回過頭來,自己乾等著日後虞疆幫我們牽制朔州鐵騎嗎?」
他語含諷意,暗衛低著頭跪在地上,未敢出聲。
室內一時靜默,落針可聞,只能隱約聽到窗外獵獵的風聲。
鍾儀筠的手緩緩下移,落到他的肩上,又開始幫他捏起了肩。
「各取其需,這盟約聽著倒是不錯。」敬王語氣和緩些許,而後話鋒忽然一轉,冷冷道:「可是那赫蘭拓拿到諦寰經后若是反悔了怎麼辦?再或者,他乾脆直接把我們賣了呢?」
暗衛陡然一驚,脊背上頓時爬滿冷汗。
「本王從來不信承諾,只信利益。」敬王睜開雙眸,目光向後瞥了一眼,像是在對暗衛說,又像是意有所指:「太子是皇帝的逆鱗,只要赫蘭拓敢對太子出手,整個虞疆在皇帝那裡都再無轉圜的餘地。等他既拿不到諦寰經,又跟皇帝結成死敵的時候,他就只能依附本王了,這才是真正的——盟友。」
鍾儀筠站在他身後,聽見最後他刻意加重的兩個字,心頭不自覺地一顫。
跪在底下的暗衛並未察覺主子間的異樣,遲疑著又問:「殿下,那屆時太子的安危……」
敬王睨了他一眼,揮了揮手打斷他的話:「赫蘭拓要的是活的太子,不會對他下死手,東宮影衛也不是擺設。你們只需要趁機強殺顧彥時,太子不用管。」
暗衛正欲應是,站在敬王身後的王妃突然低聲開口:「殿下,還是分幾個人看著吧,必要時攪攪局,最好別讓太子受傷,更別讓他死。」
敬王聽見她說話,臉上倏然浮現煩躁,沉著臉不發一言。
鍾儀筠察言觀色,她知道敬王因為鏡雪裡遷怒於她,也不敢喊冤,當下愈發謹小慎微,捏肩的動作不停,只低著眸子道:「臣妾知道殿下不樂意,但太子是皇帝唯一的兒子,年紀尚幼,有他才有空置的後宮。母后不是說了么,如今不少世家都有送女承恩的心思嗎,太子萬一真出了事,正好暗合了一些世家心意,到時候他們和皇帝聯起姻來才是真麻煩。」
她言之有理,敬王卻一時間沒應聲,暗衛跪在下首,隱隱察覺到了些許不對,頭埋得更深。
室內陡然沉寂,時間一點一滴過去,鍾儀筠聽見自己的心劇烈地跳動,幾乎叫她續不上來氣。不知過了多久,才聽到敬王不耐道:「就按王妃說的做。」
暗衛鬆了口氣,連忙應是告退,室內只剩下了敬王與鍾儀筠兩個人。
沉默並沒有持續很久,外頭門被闔上的剎那,敬王微微偏頭, 似笑非笑說:「你從前怎麼沒和我講過,你師父這人居然這麼會打算盤。」
終於來了——
鍾儀筠心頭猛地一跳,為他捏肩的手霎時停了下來,疾步繞到坐榻前,白著臉屈膝跪在他腳邊:「殿下,臣妾是您的人,當然只會向著您。臣妾也並未想到鏡雪裡她,她竟然……」
敬王沒理她,直接打斷她的話,自顧自地嗤道:「你師父算盤打得可好,想讓靖南絲路道從他們南隰走,巴不得大胤和虞疆結仇。也是,赫蘭拓身為虞疆聖子,他對大胤儲君出手,那無異於整個虞疆對大胤宣戰,正合了你師父的意。她比誰都想赫蘭拓對太子動手,卻只等著旁人出力,三言兩語就把他們南隰摘得乾乾淨淨,連個人都不肯借,簡直就是半點渾水不沾身。來日天子影衛就算是千查萬查,也查不到他們南隰頭上。」
「你瞧瞧,不過順手之勞就賣了我們一個好,又不得罪皇帝,還把赫蘭拓耍得團團轉,國師真不是一般的高明,你說對不對,王妃?」
鍾儀筠被他遷怒了一路,當下也未敢再出言辯解,只伏在地上,低著眉喏喏。
敬王斜倚在坐榻上,居高臨下斜睨著她,不叫她起,也不再說話。
窗外北風吹得更緊,夜幕下的天穹比往日似乎更黑一些,隱隱像是有大雨來臨的跡象。
一連幾日中州都是陰雲天,大雨醞釀了許久,終於在四日後的午間傾盆而落。
帝都南四百里,陵光關。
鏡雪裡立在走廊下,饒有興緻地憑闌看雨,縱使寒風蕭瑟也不願回去,銀頌陪著她站了一會兒,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鏡雪裡將方才披在自己身上的外衫扯了下來,蓋在銀頌肩上,「女孩子要先學會對自己好一點兒。」
銀頌知道她師父的脾氣,當下便裹緊了袍子。她吸了吸鼻子,一雙眼睛看著鏡雪裡,猶豫了一會問道:「師父,您剛才說的『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是什麼意思啊?」
「這古語的意思你聽不懂嗎?」鏡雪裡斜了她一眼:「你憋了那麼久,難道只是想問這個?」
銀頌吐了吐舌頭:「我就是不明白,您當時為什麼不讓赫蘭拓殺顧彥時?您明明知道……」
「明明知道敬王本就不會讓大胤儲君真的落到赫蘭拓手裡,純粹就是奔著顧彥時去的。」鏡雪裡斜了她一眼,接過她的話慢條斯理地講完,又忽而說道:「銀頌,我們和敬王是盟友嗎?」
銀頌剛想說是,但對上她平淡的目光,又將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一時間也不知該怎麼答。
鏡雪裡看著眼前的徒弟靜默片刻,忽然冷不丁地問道:「你是不是挺喜歡你鍾師姐的?」
「呃?」銀頌兀自低著頭,乍聞這話倏然愣了一下,旋即反應過來點點頭,又試探著道:「我是覺得師姐長得漂亮,而且她畢竟是巫星海出來的,我總要向著她的。」
「向著她?」鏡雪裡的聲音陡然拔高,她轉過身來正對著銀頌,神情漸漸冷肅,盯著她的眼睛,半晌才威嚴道:「銀頌,你是南隰人。你鍾師姐姓鍾,她是大胤人,是太後娘家的人,是敬王的人。鍾儀筠在巫星海是你的師姐,但是出了巫星海,她便不再是了。」
銀頌脊背瞬間綳直,低下頭應了一聲「是」。
鏡雪裡的目光猶如實質,居高臨下盯著眼前的徒弟,直到她額角滲出冷汗,方才緩和了神色,換了一副語重心長的調子:「銀頌,你是巫星海最優秀的弟子之一,你首先是南隰未來的祭司,然後才能是別的什麼。如果要向著誰,那你只能向著南隰。」
廊間沉默一瞬。
鏡雪裡問:「我們此行的目的是什麼,你還記得嗎?」
銀頌低著頭:「靖南絲路道。」
「敬王他給得了嗎?」
銀頌眼瞳霎時一縮,鏡雪裡話里的意思已經顯而易見。她飛快地抬眸瞥了一眼,此刻的南隰大巫神色冷漠至極,就如同神廟裡那一尊尊冰冷的大理石雕像,面無表情,居高臨下俯瞰著她。
「沒有永恆的承諾,只有永恆的利益。」鏡雪裡神色漠然:「如果他給不了我想要的,那他就不是我們的盟友。」
銀頌緊緊抿著唇,不說話也不反駁。
鏡雪裡看了她一會兒,知道她並不認同,挑唇冷笑道:「我說他現在給不了,那是因為他不是皇帝。但他就算是上位了,也同樣給不了,他和赫蘭拓有交情在,有路途便宜的虞疆在,靖南絲路道怎麼能輪得到我們南隰?」
「他給不了我想要的,所以——」鏡雪裡一字一頓,話音清晰而又緩慢:「我並不很想他贏。」
天穹黑雲后忽然有驚雷乍然滾過,雨勢陡然驟了起來,幾乎連成水幕傾瀉而下,濺起滿地的寒涼氣。
銀頌的肩膀不自覺地一顫,頓覺通體生寒,她不敢置信地望向鏡雪裡,從沒有想過竟會從師父口中聽到這樣的話,畢竟——
鏡雪裡就像是看穿了她的想法,聲音很冷但又不容違逆:「你不要覺得你師父無情,硯溪鍾氏是和巫星海有舊,鍾儀筠曾經在巫星海學藝,但這都不代表南隰就要摻和他們的事。我是南隰的國師,自當為南隰考慮,我只想要靖南絲路道,其他的都和我們無關。」
「銀頌。」鏡雪裡漠聲說:「你不是問我為什麼不讓赫蘭拓也去殺顧彥時嗎?我不想敬王贏,顧彥時當然不死最好。如果只有敬王的人動手,顧彥時還有一線生機,但若是赫蘭拓一起,他就必死無疑,我當然要攪和。」
水幕沿著廊檐接連而下,將空氣中本就稀薄的暖意一洗而空,廊外有風疾疾吹過來,是透心徹骨的涼意。
銀頌心底寒涼一片,她沉默良久,還是鼓起勇氣問道:「師父,靖南絲路道真有那麼難得嗎?可敬王說……」
「他說日後給我們半個越州?」鏡雪裡隨口接住她的話,略有些失望地搖了搖頭:「你剛才問我『雷霆雨露』的意思,我以為你聽得懂,看來你確實不懂。等你悟出來這四個字的含義,就知道,我並不只是不想敬王贏,更多的是因為我根本就不看好他。」
「雷霆雨露,大胤如今的皇帝是個明主,也是個英主,心智謀略非常人能及,不是個好惹的人。我並不看好敬王跟他斗,你說的半個越州,只能是說說了。」
銀頌兀自低著頭,並不應聲。
鏡雪裡注視了她一會兒,知道她並未全部聽進去,不著痕迹地嘆了口氣,冷聲道:「銀頌,師父一心想要靖南絲路道,並不是說它多麼難能可貴,而是因為它是我們真正可以得到的利益。」
「我知道你心裡對敬王說的半個越州真有想法,可是你要記得,有多大的本事就吃多少的飯,不然會被撐死。南隰對大胤的領土沒有興趣,敬王想要的也從來都只是讓我們牽制越州駐軍,而不是越界的侵略。我們若是真的覬覦大胤的地盤,別說現在的皇帝忍不了,就算敬王真能贏,他也一樣忍不了,等他真正坐穩江山,他的臉只怕會翻得誰都快。」
銀頌低頭咬了咬唇,手指絞在一起,神情微怯。
鏡雪裡掃了她一眼,語氣軟和了下來:「南隰疆土雖然只有大胤三州之地的大小,但是卻也安穩平定。銀頌,你是巫星海的弟子,還得為自己家裡著想。南隰的信仰在大胤的地界可行不通,就算南隰真能把半個越州吞下去,可石頭太硬了不好消化,信仰行不通,我們巫星海在南隰的地位會受到影響。」
提及巫星海,銀頌身體一顫,登時朝鏡雪裡行了一禮,恭聲道:「師父,我明白了。」
鏡雪裡滿意頷首,繼續看向廊外的雨,靜默片刻忽然又想起了什麼,轉頭淡淡道:「其實我並不很喜歡你鍾師姐的作態,她的魅術可不是我教的。」
「呃?」銀頌沒有想到鏡雪裡會忽然又說到這個。
「好好的天之驕女,學什麼攀附男人的魅術,有本事跟男人平起平坐才是正理。」鏡雪裡語氣隱隱含著鄙夷,她掃了銀頌一眼:「所以你不需要羨慕她,有那功夫還不如去學學你大師姐,不管男人女人,不服就打到他們服。」
……大師姐?
銀頌嘴角一抽,看著堂而皇之地說「打到服」的鏡雪裡,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