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夜談(純劇情章)
四日前,中州安繁城。
入夜,敬王妃鍾儀筠至南隰使團下榻的驛館拜見恩師鏡雪裡,敬王凌熠一同隨行。
當然不是普通的拜見,所以來的也不只兩個人,同敬王一起踏進這間花廳的,還有一名身著王府家將甲胄的高大男子。
他摘下頭盔,露出一張英武豪獷的臉,頭髮捲曲,眉毛既濃且黑,鼻樑高挺眼窩深陷,深褐色的眼瞳里流露出隱隱的不耐——正是傍晚時分敬王仗著秦方不敢核查敬王府車隊,悄然帶進來的那名異域男子。
「虞疆聖子別來無恙。」
鏡雪裡坐在上首,手裡侍弄著一套茶具。她近來迷上了大胤的茶道,正在從頭研習,眼下已經學了個六七分,選茗擇水烹茶沏盞,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呵成,倒真有兩分修身養性的意味。
「大巫這樣直說,就不怕有人聽了去?」赫蘭拓瞥了一眼那壺中咕嘟咕嘟冒著泡的熱茶,粗黑眉毛皺得擠在一起,他實在是不明白這一汪苦水到底有什麼好喝的,連帶著看低眉煮茶的鏡雪裡也有幾分怪異,專門學著制苦水,簡直有病。
赫蘭拓的大胤官話說的十分艱澀,夾雜著烏七八糟的虞疆口音,鏡雪裡聽了兩句就覺得耳朵難受。
她掀起眼帘看了一眼赫蘭拓,沒忽略赫蘭拓鄙夷嫌棄的眼神,手上動作依舊不停,不緊不慢地將幾盞茶湯盛好,方挑著唇悠悠道:「怕?我這裡沒有隔牆的耳朵,只有隔牆的死人。」
木勺被她隨手扔在案几上,「咚」的一聲響。下一瞬,似有若無的威壓從鏡雪裡周身迸發而出,悄無聲息地蔓延至花廳的每一個角落。赫蘭拓表情微變,陪坐在鏡雪裡身旁的女徒弟銀頌端過師父煮好的茶,分別捧到幾位客人身前。
赫蘭拓感知到鏡雪裡依然落在自己身上的視線,低頭瞄了一眼托盤上淺碧色的茶湯,清香四溢,聞著倒是挺好。於是捏起那娘們唧唧的淺口白瓷盞,灌了半杯,結果一到嘴裡又是一股苦味,多香都沒用。
赫蘭拓勉強咽下去,這種中原人叫做「茶」的東西,簡直就跟鏡雪裡這個老女人一樣,看著倒是漂亮大氣,實則心眼兒小成針,聽不得別人說她半句不好。總之臉是好臉,心不是好心。
鏡雪裡見赫蘭拓識趣兒,目色稍微緩和了些許。
人已到齊,當下分了賓主,坐在兩旁,寒暄過後便開始說起了正事。
「聽說聖子想要回諦寰經?那麼你覺得你有多大的把握能說得動你們部族裡的親胤派首領,又有多大的能耐可以突破北境朔州鐵騎的防線?」鏡雪裡的話很不客氣,話音裡帶著顯而易見的諷意。
赫蘭拓目光微冷,沉下臉沒接話。
敬王坐在一旁,自顧自品著茶,悠哉悠哉的模樣,就彷彿沒察覺到他們二人之間的暗流涌動。
花廳陷入冗長的沉默,氣氛凝滯在鏡雪裡的話里。入夜北風緊,外頭寒風呼嘯的聲音一直傳到寂靜的花廳里,彷彿就從耳邊掠過。銀頌跪坐在鏡雪裡的身後,眼睛飛快地掃過心思各異的四個人,不自覺地放輕了呼吸。
時間被凜冽的朔風吹卷過去,冷凝的沉默終於終結在茶盞落下的聲響里。敬王品完了一杯香茗,先看向鏡雪裡:「茶很不錯。」
鏡雪裡矜持頷首,面露微笑。
敬王的目光隨後轉向赫蘭拓,挑著唇漫不經心地道:「聖子,你讓我帶你的人進中州,不會只是想來探探大胤虛實的吧?」
赫蘭拓沒應聲,這確實是他的來意之一。他私越邊境,一來是要探探大胤的兵力虛實,二來——
「聖子」,敬王說:「我不妨告訴你,若你還想暗查諦寰經所在,甚至直接取走它,無異於痴人說夢。」
赫蘭拓把玩著一把精緻小巧的虞疆彎刀,聞言睨了敬王一眼,顯而易見的不服氣。
「諦寰經在帝都南郊皇陵,帝春台。」敬王冷不丁地扔下這句話,也不看赫蘭拓的反應,繼續道:「三個月前的今天,八月十二,有位大乘境曾夜探帝春台,最終無功而返,連小長明殿的門都沒進去。聖子,你以為本王是在跟你說笑?」
赫蘭拓緩緩坐直了身體,大乘境,他掃了一眼上首靜默不語的鏡雪裡,神情繃緊,半晌吐出一句話:「那你覺得該怎麼辦?」
小火爐內灼燒著木炭忽然發出一聲爆裂的噼啪聲,在不大的花廳顯得尤為突兀。
敬王輕輕勾唇,和上首的鏡雪裡對視一眼,慢聲說:「北境鎮國公世子顧彥時數日前已經帶著儲君悄然回京。」
「……什麼意思?」赫蘭拓的目光盯著話說一半的敬王,又看向同樣面帶笑意的鏡雪裡,疑惑問道。
「帝春台進不了,還可以想別的法子。如果您有本事,可以拿足夠珍貴的東西跟皇帝換諦寰經。」開口的是敬王妃鍾儀筠。
「你是讓我帶人劫持你們大胤的儲君?」赫蘭拓眯起眼睛,看著對面這個聲音酥媚的女人。
聽說她從前在巫星海學藝,算是鏡雪裡的弟子,可是她卻與南隰國師的氣質大不相同。
敬王妃鍾儀筠一顰一笑都是風情萬種,此刻她眼若橫波,殷殷望向赫蘭拓,身側落地紗燈露出的光映著她那張艷麗至極的臉,額間一點赤紅花鈿恰到好處,眉尾用螺黛勾勒出曼妙的弧度,輕輕一笑便是媚態百生。
但是暖黃燭光下最美的還並不是她的臉,是那雙執著杯子的手,柔若無骨,玉指纖長,圓潤的指甲染著赤色蔻丹,搭在瑩潤的白玉茶盞上,艷麗得簡直如同點點鮮紅血痕。
赫蘭拓看得晃眼,直直盯著她瞧,一時間也沒在意敬王幽深的眼神。
「聖子這話可說錯了,妾身可沒這麼說。」鍾儀筠掩唇嬌笑:「據我家王爺所知,北境路途遙遠,儲君回京是悄然而行,並沒有對外聲張,也未曾擺東宮儀仗,畢竟那顧彥時是個厲害人物呢。」
赫蘭拓大馬金刀地往椅背一靠,聞言豎起一根手指搖了搖,嗤笑道:「他算不得什麼,你們大胤能稱得上厲害的不過這個數。」
他張開五指隨意晃了晃,鍾儀筠心知他說的是大胤的五位大乘境,勾唇道:「那麼聖子是有把握了?」
赫蘭拓眯起眼睛不語,彷彿在思索著什麼。鍾儀筠也不再說話,只安靜坐在敬王身旁,臉上滿是嬌俏無辜。
沉默又一次在不大的花廳內蔓延開來。
這一次卻沒有持續太久,坐在上首的鏡雪裡不咸不淡地說:「儲君如果出了事,顧彥時乃至整個北境顧氏都難辭其咎,大胤想要朔州軍權的世家可不少,到時候一人一句落井下石只怕都能砸死顧家了。」
赫蘭拓耳尖微動,鏡雪裡的話說到他心坎里了。
二十年前,顧崇山率領朔州鐵騎掃平虞疆十六部,虞疆教王被迫獻上諦寰經。
二十年後,顧崇山已死,虞疆聖子想要聯盟北狄攻打大胤,朔州鐵騎卻依然是橫在他們面前難以逾越的山。
這支騎兵,主帥智,將士勇,軍心齊,忠君為國,戰無不勝攻無不克,是大胤不可多得的最強刀兵。
顧家人。
赫蘭拓默念這三個字,心裡陡然迸發出一陣狠戾。
「不只呢。」敬王戲謔道:「北境勢大,皇帝對顧家也不是沒有忌憚。整個大胤都知道,顧彥時的妹妹——北境顧家的嫡小姐顧柔則,曾經可是最有希望做皇后的。但是宣熙七年,顧柔則為父守孝三年期滿,皇帝卻突然立了儲君,那元后這個位置勢必就不能再輕易有人了,這其實不就是擺明了不想讓顧家女做皇后嘛。」
「顧家對此有沒有意見誰也不知道,但是太子若是在顧彥時手裡出了點差錯,嘖,沒意見也成有意見了。想來皇帝也會暗忖一句,顧家心大啊。」
敬王話音一落,赫蘭拓卻忽然冷靜了下來,抬眼在他和鏡雪裡之間掃了兩圈,最終看向敬王,狐疑道:「敬王爺,你想我對你們大胤的儲君出手,莫不是在誆我吧?」
「誆你?」敬王頗為無語地嗤笑一聲:「聖子,你莫不是在說笑,我能誆你什麼?我若是誆你,還費那麼大勁把你連同你的人一起帶進中州?聖子,憑你父王和我皇兄那點交情,可不值當的我這樣做,我真心實意想和你結盟,幫你是我的誠意所在。顧家是皇帝的母家,我也不想他們好,只是我一旦踏入中州,皇帝的人會一直盯著我,我不好出手。你若是能有本事直接殺掉顧彥時,重創顧家,我做夢都能笑出來。」
鏡雪裡聞言,不動聲色地身後徒弟銀頌的方向遞了個眼神,又轉而看向赫蘭拓,擺了擺手淡聲道:「行了,我不管你們倆怎麼商量,明日一早南隰使團就會出發,等到了帝都南方門戶,天子影衛包括他們的首領,都會跟著我,目光也都會在我身上,剩下的那點人還要看著敬王。沒人知道你赫蘭拓進關了,更不會有人注意到你,你要是想要諦寰經,這是最好也是唯一的機會。」
「我早先就和敬王說過了,你們的事我們南隰不摻和,但是看在你爹的份上,我可以順手幫你引開天子影衛的注意力,不過你要不要這機會,那就是你自己的事了。」
鏡雪裡目光平淡,話音一落,又低下頭開始侍弄起她那套茶具,儼然一副耐心耗盡的樣子。
冗長的沉默第三次來臨。
赫蘭拓靜思移時,眼珠子轉了幾圈,對敬王道:「我沒那麼大把握能殺掉顧彥時,劫儲君不是件簡單事,你得再借我點人。」
「好說。」敬王滿口答應,他知道赫蘭拓是想拉自己下水,心裡只暗恨鏡雪裡這老狐狸明明巴不得赫蘭拓動手,卻還裝出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樣子。
但此刻他只得朝赫蘭拓點點頭:「我借你一批人,保你踏進京畿的地界。殺了顧彥時,清晏隨你,只是別讓他出半點差錯,不然別說換諦寰經,皇帝能直接剝了你們虞疆一層皮。」
赫蘭拓不以為然:「我對你們儲君好點,你們皇帝難道就不會對虞疆動兵了?打就打,我等著。」
敬王在心裡暗罵一聲蠢貨,面上只耐心道:「事情總要分個輕重緩急,動兵不是小事,總要從長計議。太子雖被劫持,但能全須全尾的回來,屆時朝堂上意欲染指北境軍權的世家只會死咬著顧氏不放,誰會有閑功夫先追著你們虞疆打?但是太子若是出了事,滿朝文武朝野上下首先都會跟你們虞疆算賬。聖子,你和北狄王聯盟的事可還沒徹底談妥吧?」
赫蘭拓被他戳到了死穴,權衡一番利弊后,最終不甘不願地點頭應下了。
事情談完,鏡雪裡起身送敬王和鍾儀筠離開,赫蘭拓又扮回家將的樣子,落後他們幾步。
走到花廳門前,背後卻忽然傳來一聲:「聖子,留步。」
赫蘭拓回頭,喊住他的是鏡雪裡的徒弟銀頌,方才一直陪坐在鏡雪裡身後。
赫蘭拓瞥了她一眼,這丫頭明顯不如她師姐長得漂亮,五官淡淡的,穿著一身白,神情舉止都有些鏡雪裡的影子在。
「聖子,我師父有一句話要問您,不方便在敬王殿下面前講。」銀頌說道:「我師父想問聖子,您是只想要顧彥時的命,還是想整個顧家死?」
赫蘭拓嗤道:「當然顧家死。」
銀頌微微笑了笑:「那我師父提醒您,劫持大胤儲君的時候,可千萬不要殺顧彥時,而且越輕傷越好。」
赫蘭拓頓時嗤之以鼻:「不殺顧彥時?黃毛丫頭懂個什麼?」
銀頌並不生氣,唇角彎出弧度,和聲道:「我師父今日見過朔安侯顧錚,聖子可能不知道,他是兩年前軍中的後起之秀,一戰封侯,恩寵之至,這些都只是因為他是顧家人。」
「這和不殺顧彥時有什麼關係?」
銀頌:「敬王殿下說得對,皇帝確實對顧家有忌憚之意在,但卻同樣也存有恩寵之心,不然憑那顧錚當年的軍功,哪封得了侯。如果顧彥時死了,皇帝只會覺得顧彥時忠心護主,太子出事都是你們虞疆的主意,憐惜之心勢必會大過忌憚之意,沒了顧彥時,顧家卻還有顧錚在,倒不了的。」
赫蘭拓的眉頭漸漸皺了起來。
銀頌見狀,又繼續道:「但若是反過來,太子被劫走,他顧彥時卻好好的,那可就太有意思了。畢竟他妹妹還沒出閣,顧柔則曾經可是最有希望做皇后的人,而儲君一直都是她最大的絆腳石。帝王多疑,皇帝的疑心病一旦犯起來,倒的只會是一個顧彥時么?我雖然是個黃毛丫頭,可是我也知道,離間計使得好了,三個顧家都不夠大胤皇帝收拾的呢。」
「我想聖子也知道,敬王殿下自然會有他的私心在。可是這件事與我們南隰無關,我師父提醒聖子,只不過是因為從前與您的父王打過交道,有兩分交情罷了。聽與不聽,還要您自己拿主意。」
銀頌語氣懇切,赫蘭拓站在原地思忖片刻,最終頷首道:「我記下了,替我謝謝你師父。」
銀頌目送著赫蘭拓的背影,微微抬了抬下巴。
——皇后?
兩個月前,北境顧家的嫡小姐顧柔則已經開始相看親事,皇帝許了賜婚恩典,只等日後風光大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