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酒香
當日晚間戌時,天已經徹底黑透,漓山的車隊才堪堪抵達帝都。
穆熙雲坐了一天的馬車,到露園卻也不歇息,反而叫楚珩過來幫她看禮單。
明日已是冬月十四,後天十五不宜出門拜訪,她打算明日就去一趟鍾平侯府,一來要去祭拜訴樰,二來想去看看楚歆楚琰兩姐弟,此外還要與鍾平侯商議一件大事。
「怎麼要去這麼急,一路旅途勞頓,師娘過兩日再去也一樣的。」楚珩從穆熙雲手裡接過單子,見她面容帶有倦意,微微蹙了蹙眉。
穆熙雲但笑不語,盯著楚珩從頭到腳看了半晌,直到他滿眼疑惑,方才緩緩開口道:「得讓你父親知道,我到帝都后,第一個拜訪的就是他,而且還是以你師父的名義主動上門,如此,事情才好談。」
楚珩頓感納悶,又問了一句,穆熙雲卻只是笑著不再說了。
她的目光仍舊落在楚珩身上,當年她從楚家將楚珩帶去漓山的時候,他才四歲,十幾年光陰如流水,當年風一吹就病倒的孩子,如今已經事事都能擋在她前面了。
只是這一回,必須得她出面。
大胤民風開放,男女大防不甚嚴肅,儀親之齡仿照周禮,較前朝要晚上幾年。今年中秋過後,楚珩已經二十一了,他自己沒遇上喜歡的人,穆熙雲和葉見微對此倒也不急。
至於鍾平侯,他覺得楚珩不能給家族帶來利益,十六年來一直對楚珩不聞不問,若不是楚珩歸家,他只怕都記不起來自己還有這麼個兒子。就沖楚珩剛一回家就被送進武英殿的架勢,顯然沒有把楚珩的事放在心上。
穆熙雲本就不指望鍾平侯府,若是從前楚珩在漓山,有她和葉見微,怎麼都好說,可楚珩現在回了家,一切都得另當別論。
眼看鐘平侯府的世子楚琛就要及冠了,有楚珩這個做兄長的在前面擋著,為了日後不耽誤給世子儀親,侯府還是要先楚珩的親事給定下來。可是以楚珩的「條件」,實在不便與高門貴女聯姻,給家族帶不來什麼益處,是以鍾平侯根本就不打算在楚珩身上多花心思,更不可能去顧及楚珩自己的意願。
穆熙雲這次拜訪楚家,就是準備以東都境主葉見微的名義與鍾平侯商談,將楚珩的婚姻大事攬到漓山去,等日後楚珩遇到真正喜歡的人,她和葉見微再給楚珩做主。
他們漓山家世自然不差,楚珩自己又不是一般人,喜歡上誰都無妨,屆時就讓他師父葉見微親自到人家家裡登門拜訪,給他提親下定便是。
穆熙雲如是想著,看著眼前皎如玉樹的徒弟,愈發感到欣慰,忍不住笑了笑,又將單子看了幾遍,往上面添了幾樣貴重的東西,明日好去鍾平侯府拜訪。
翌日天晴,用過早飯後,楚珩送穆熙雲出門,行至露園正門口,卻先見到了一個意想之外的人。
楚歆站在露園門外,正和小廝交談,神情微微有些猶疑。
「阿……」楚珩看見她連忙上前半步,正想叫她的名字,忽然想起「楚珩」正卧病休養,自己今日仍是漓山東君姬無月的裝束,現下反倒不便主動開口。
楚歆的眉眼與生母有幾分相似,清麗恬靜。早在今年三月開春,穆熙雲來帝都代為述職的時候,就曾見過楚歆了。
穆熙雲走上前去,慈聲開口道:「阿歆到露園來,是來看你哥哥的吧?」
小廝這才注意到身後過來的兩個人,連忙對二人拱手行禮,又朝落後幾步的楚珩恭敬喊了一聲:「東君。」
楚歆聽聞這兩個字,眼裡霎時劃過不可置信的震驚,她一向儀態端莊,可此刻卻下意識就往後退了半步。等察覺過來,旋即意識到自己失了禮,連忙又垂眸斂目掩下情緒,先朝穆熙雲問好,猶豫了一下才轉向漓山東君的方向,欠了欠身,卻也不知該如何稱呼,只深深低著頭。
楚珩注視著她,微不可查地嘆了口氣,想要伸手摸摸她的頭髮,卻又知現下不合時宜,也生怕再嚇到她。楚珩遲疑片刻,想了想還是放緩聲音溫言道:「我和……和你母親同宗同姓,按照輩分,你該喊我一聲兄長。」
楚歆抿著嘴唇默了默,卻並未依言出聲,最終只是依照方才小廝的稱呼,疏離而恭敬地叫了一聲「東君」。
她心裡十分清楚,眼前的人並不是什麼「兄長」,是遙不可及的漓山東君,九州五位大乘境之一,莫說她一個不起眼的世家庶女,就算是之於宗室郡主,也是不能輕易冒犯的存在。儘管穆夫人對她很好,有時她甚至能從穆夫人的身上感覺到母親的影子,可饒是如此,她也並不認為自己可以放肆。
穆熙雲見楚歆低著頭,笑著拉起她的手,溫聲道:「我上次就與你說過,一葉孤城是你的母家,不必拘謹害怕,東君是你哥哥的大師兄,確實也是你的兄長。」
楚歆微微抬頭,或許是東君和穆夫人落到她身上的目光太過柔和,緊繃的神經不知不覺間放鬆了些許,她猶疑片刻,飛快地抬眸看了一眼面前的漓山東君,用很低的聲音喊了一聲「兄長」。
東君卻笑了起來,朝霞日光映在他眼底,光澤流轉悉數化作眸中溫柔痕迹,他看著她,耐心道:「你是來看你哥哥的吧?不必挂念,他並無大礙。我過來帝都,就是為著給他看病,昨晚與他調息過,這幾日他卧床將養,暫且不宜吹風見人。等過段時日他病癒了,自會去侯府看你。」
楚歆拎得清輕重緩急,一聽楚珩卧床休養,便不再執意此時見他。穆熙雲正巧要去鍾平侯府拜訪,索性就叫楚歆上了她的車,一同去侯府。
姬無月將她們送到門外,楚歆隨穆熙雲登了車。放下軒窗的一瞬間,她看見漓山東君正站在門旁的樹邊看向這裡,朝日暖光傾瀉而下,穿越枝杈葉隙灑落在他肩頭,衣衫發梢都鋪滿柔和的光暈。儘管看不見他的面容,可楚歆卻莫明覺得,面具下的那張臉此刻一定是最溫柔的神色。
馬車漸行漸遠,她輕輕撩起車簾,往回望了一眼,見漓山東君竟依然佇立在原地。
也不知是不是錯覺,斑駁光影間,那道長身玉立的身影與她在心中描摹了許多遍的哥哥悄然重合,她恍惚覺得,那個人並不是什麼遙不可及的東君,他確實就是她的兄長,而且近在咫尺。
……
穆熙雲午後才從鍾平侯府回來,如她所料,她說起楚珩的婚事,鍾平侯頓時就有些訕訕——他壓根就沒想起來還有這回事。
穆熙雲也不生氣,只微微笑了笑,當下便將來意直說,又言及這是東都境主的意思。
鍾平侯已經認定楚珩的婚事於家族無益,對此本就不上心。讓漓山攬過去,由東都境主來管,便能借楚珩與一個孤城結個善緣,算是意外之喜。雖說有他這個做父親的在,楚珩的終身大事本不該讓漓山來管,但是楚珩生母是漓山人,一葉孤城本就能算作他母家。他自己又自幼在漓山長大,天地君親師,古人云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師門母家來做主,倒也不算於禮有悖。
鍾平侯心裡一琢磨,當下便點頭同意了,又說了好一番客氣話。
穆熙雲聽聽就罷,與鍾平侯虛與委蛇一番,又趁午宴時,讓楚歆坐在她身邊,在鍾平侯夫人面前強調了漓山是楚歆楚琰的母家,略作提醒後方才離開。
穆熙雲回來的時候,楚珩跟葉書離正在露園梅花林里溫酒。他們二人圍著紅泥火爐坐在亭子里,葉書離懶,自己不動手,只等著從楚珩那摸他剝好的栗子吃。
穆熙雲進來看見這一幕便笑,接過葉書離遞來的栗子,對楚珩道:「我從侯府那裡,將你的親事攬到漓山來了。我跟你師父也不知道你喜歡什麼樣的,先不給你胡亂張羅,等你日後遇到中意的人了,不要瞞著,讓你師父到人家家裡給你提親。只要合你眼緣,你喜歡,我跟你師父都不會有意見。」
楚珩怎麼都沒想到穆熙雲急著去鍾平侯府竟然是為著這事,他從前未曾想過,穆熙雲乍然一提,頓時有些不知所措,剝栗子的手也滯在了半空,下意識地就錯開穆熙雲的視線。
心緒起伏彷彿一團亂麻,絞了一會兒,卻有一根線有意無意地悄然鑽了出來,引著這團亂麻起伏遊走,漸漸在心裡勾勒出一個朦朧的人影。
他垂下眸子,身前的矮几上擺著一碟芸豆糕,是昨日齊師叔見他喜歡,便吩咐廚房給做的。廚娘的手藝很巧,這碟糕點香甜爽口,軟而不膩,確實好吃,只是比起靖章宮小茶房裡的,味道還是差了些。
靖章宮。
楚珩在心裡默念了一遍這三個字,浮現在腦海里那道身影愈加清晰。靖章宮的主人現在在做什麼呢?他忍不住想。
紅泥爐上煮的酒是今秋的桂花釀,溫得久了,暈得整間亭子都是馥郁的香氣,就算是不喝,坐在其間的人也要染上一兩分醉意。
這酒中夾雜的桂花香很熟悉,在秋日的某個午後,與廊間清風不期而遇,掠過心頭便捲起半尺漣漪。
楚珩面頰忽然有些發燙,他坐正身體,不動聲色地呼了口氣,儘力想要平復心緒,但也不知是此間酒香太濃還是別的什麼,總也不得其法。他輕咳一聲,說道:「這酒太烈了,不然別放在這兒了吧。」
「嗯?」葉書離湊到紅泥爐邊輕輕聞了聞,登時納悶道:「不烈啊,酒氣淺,都是桂花味。」
楚珩無言以對,正好見葉書離又來摸栗子,一把拍開了他的手。
葉書離茫然無辜。
穆熙雲的目光在楚珩臉上逡巡幾圈,忽然微微笑了笑,眉眼間滿是意味深長。
酒香醉人,花香有時也一樣。
……
冬月十六是個陰雲天,過了午後,漓山東君姬無月便離開了露園。
楚珩知道天子影衛多少會關注東君在帝都的東向,是以特地做了一番走人的樣子。
太后千秋將近,這兩日往來進京的世家繁多,他便沒走主官道,挑了條僻靜的支道打算悄然離開。
葉書離將他送到帝都城外五十里,就準備原路返回,楚珩則繞道再回帝都。
今日天色不好,早起時分便是陰天,這會兒更是朔風漸起。兩個人不再前行,正欲就此分開,遠處忽然有急促的馬蹄聲漸行漸近,隱隱的,似乎還夾雜著金石之聲,是刀兵相接的聲響。
二人對視一眼,楚珩立刻將紗笠戴上。葉書離容色微沉,握緊手中扇子,警惕看向官道盡頭,眉心緊跟著皺了起來。
帝都城郊尚且只覆著陰雲,彼時京畿南四百里的陵光關,卻早已是黑雲壓城,厚重的天穹間隱隱有悶雷聲傳來,眼看便要落雨。
鏡雪裡不顧天寒地凍,就站在驛站花廳廊下,饒有興緻地等著見證這場大雨的降臨。
同行的女徒弟走上前來給她披了件外衫,看了一眼外頭的天,有些好奇地問道:「師父,您說他們會得手嗎?北境的那位顧彥時應該不是個簡單人物。」
鏡雪裡氣定神閑:「得不得手並很不重要。銀頌,你可能不知道,大胤有一句古語說的很有些深意——」
廊外冬雷震震,雨倏然落了下來。
鏡雪裡面不改色,換成字正腔圓的大胤官話,一字一句緩聲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