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2章 配與不配
「你聽說過我的身世,應當也調查過我吧。」花蕊夫人看著顧衣,淡淡的問道。
顧衣面上有幾分郝然,老實的承認道:「當日夫人言行舉止過於古怪,而我……因為身邊發生的一些事情,與越溪和……這樣一幅容貌也有著莫大的關聯,是以在第一次到桂雲山莊見到夫人的時候,所以就……」
花蕊夫人倒是也沒怎麼介意,而是淡淡的說道:「就算你不查,我也知道,長安城中的流言有多麼的不堪,說我攀龍附鳳、出身微芥……」
「不……不是這樣的。」顧衣連忙的反駁說道,「長安城中,都說你與侯爺二人神仙眷侶,伉儷情深……」
說到後面的時候,顧衣的聲音漸漸的小了下來。這些是顧衣所聽見的關於這些的傳言,但是見花蕊夫人這般,分明是另有隱情!
果然,卻見花蕊夫人嗤笑一聲,嘴角冰冷的笑容如刀子一般鋒利,不屑道:「那是如今,八年前……我被阿桓初初帶回長安城的時候,那些流言蜚語,難聽到極點。這些年,我知道,阿桓為了維護我一直都很不容易……」
說到後面的時候,聲音漸漸的低了下來,原本冰冷鋒芒之感漸漸的消寧,看的顧衣更是疑惑重重。這般模樣,分明並非是對蕭桓玉無情,若是如此,那他們之間的隔閡,究竟是什麼?
「阿四姑娘。」花蕊夫人忽然叫道,「這應並非是你的真實姓名。」
她是以一種極其篤定的語氣說道,「一個姑娘,行走於江湖,不以真面目示人……不知阿四姑娘你是出身微末還是出身於名門之中?」
她見過許些人,但是卻難以判斷顧衣的真實身份如何。若是說她出身高貴,卻為何跟一個江湖人一起?若是說出身微末,但是舉止投足之間的那一種氣度,卻並非是一般人家能夠養的出來的。
顧衣雖然不解花蕊夫人為何忽然問起這個,微微的有些錯愕,但是隨機點了點頭,不想同眼前女子說謊,卻又不好點明自己真實身份,便含含糊糊道:「我家……倒也是不錯的……」
見顧衣一臉遲疑的模樣,花蕊夫人便知道顧衣出身定然不差,便笑了,眉宇之間帶著一種顧衣看不懂的悵然之意,喃喃的說道:「真是羨慕你啊……」
顧衣茫然的看著花蕊夫人,卻見她平靜的神色,驀然之間,帶著一種不知名的痛苦,那一種神色——似笑非笑,似哭非哭。道:「你相不相信命……有時候,一個人的命運如何,從一開始出生就註定了,沒有辦法更改……」
她雙肩微垂,透露這一種無奈和對妥協……所有的力氣似乎全部都被抽空,餘下的是一個空蕩蕩的殼子,眼中透露的那樣濃重的悲傷與哀涼,顧衣第一次在一個人的臉上見到。
「夫人……」顧衣下意識的想要抓住她冰涼的指尖,卻見那樣的情緒,在她的臉上來的快去的也快,很快只剩下無奈,嘴角帶著一種譏誚的笑容——不知道是譏誚命運,還是譏誚自己錯誤的一生……
「你說的沒錯,我的家鄉,是在越地陳郡,越溪,一個很小很小的村莊。我的母親,這輩子去過最遙遠的地方就是隔壁的母親家,家家戶戶,以浣紗為生——那樣貧瘠的地方,是你們這些出身富貴之家的名門貴女,永遠、永遠都不能想象到的……」
可是那時,所有人的人生都一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非天災之年,能謀個溫飽,沒有誰會覺得,這樣的日子有什麼不好的。
「那裡雖然沒有長安繁華,但是那越溪的溪水很清澈,夏天的時候,清涼清涼的,我們就脫了鞋襪,腳浸泡在水中,溪底的小魚會跑來啄你的腳,痒痒的……」她的神色,倏然之間柔和了起來,帶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懷念之意。
縱然她痛恨於自己的過去,對過去種種這麼些年來緘口不言,但是在內心深處,卻又懷念著過去,人性,便就是這般的複雜。
「晨起的時候,我們梳妝以溪水做鏡子,溪水映照著少女如花般的容顏——在這樣與世隔絕的地方,那裡長大的女兒卻是出落的格外的美麗,是遠近聞名的美人村……其中,有兩個女子,最為的出色,那般的容貌。她們同年同月同日生,從小感情都非常的好。村裡人說,她們是九天仙子投錯了胎,合該是在皇宮中去做皇妃的。」
「是夫人……與那位故人?」顧衣問道。
花蕊夫人點頭,道:「是的,便就是我與她。」
顧衣看著花蕊夫人驚人的美貌,心中不由得暗嘆,這世間,若是有與之相比擬之人,該又是何等的絕色。
「那,夫人的那位故人,現在在哪裡呢?」顧衣忍不住問道。
「死了。」她神色黯淡道,「九年前,她愛上了一位貴公子,隨她回了長安,不久之後,便就她病死的消息。」
「那支簪子,是在我們十五歲生辰的時候在那家鐵匠家打首飾的做的。」說到此處的時候,花蕊夫人低咳了幾聲,頭上戴著的牡丹鎏金步搖在她的兩頰邊上投出一抹好看的陰影弧度,她卻說道說道:「那支青銅鸞鳥簪子,是我們攢了許久的私房錢。鄉野鋪子裏手藝粗糙,卻是我們人生中第一件像樣的首飾。她在鸞鳥簪子的尾巴上,用鳳尾汁、紫藤草染出一種七彩瑰麗的顏色,那是我平生中見過最美的色彩……」
有些話許久許久都沒有同人說過了,一旦提及,就收不回話匣子。顧衣本是想問她與蕭桓玉之間的恩怨,可是見她一臉追思,忍不住打斷她的話題。
「我們打了兩支一模一樣的簪子,上面刻有對方的姓名。那時我們相約,以後成親生子,兩家必要結親,定親的信物,便用這兩支簪子。可是啊……她離開了越溪去了長安,此後再未曾回到故地;而我……這輩子,也不可能會有孩子了!」
顧衣心中一震,愕然的看見花蕊夫人,卻見花蕊夫人神情麻木,沒有了之前的激動,以一種極其平靜的語調說道。
「夫……夫人,我……」顧衣沒做過母親,但是知道,對於一個女人來說永遠不能做母親,是多麼痛苦的一件事情。她有些後悔,這般的追問她當年的事情,當真能解開她的心結,還是只不過將結痂的傷口,再一次撕爛?
「我與他之間,曾有一個孩子,可是那個孩子沒了,我也失去了做母親的權利。」花蕊夫人淡淡的說道,經過時間,有些傷痛並非是已經癒合,而是日日夜夜反反覆復的被折磨,已經麻木了,所以才能以一種如是在說別人故事的口吻,訴說著自己的痛苦。
「那時我在想,這是報應……報應……」那一刻她以手抵頭,掩住眼中的痛處,道:「我本該是安於貧賤,可是因為這一副容貌生出種種不甘,貪慕榮華,所以上天懲罰我,失去了自己的孩子,失去了永遠做母親的權利。以一副病殘的身軀,讓我拖累阿桓,讓他不得自由,被人恥笑……你說,這樣的我,還有什麼活著的意義?只要我死了,他便就會解脫了吧……」
顧衣聽的愕然,半響都沒說話,看著掩面低泣的花蕊夫人,忽然間明白了什麼。
她並非是不愛蕭桓玉,而是太愛了,愛到卑微到塵埃中,讓他對她每一次的好都是負擔。
身份的懸殊,對於她來說一直是心中過不去的坎;失去的孩子,讓她日日夜夜追悔莫及;蕭桓玉對她的好,讓她越發愧疚,無法去回應。甚至以為,自己成了他的負累,以死來解脫。
她想過了許多的理由,甚至想過她與蕭桓玉之間究竟是有著什麼樣的過往,卻沒想到,這個理由,竟然這般的荒唐……
「夫人,不是那樣的……」顧衣低聲說道,還未開口,卻被她打斷。
「難道不是這樣嗎?我也好,小青也罷,來到長安都沒有善終的下場,對於我們來說,安於在越溪是我們的宿命!可是我們偏偏妄想著擺脫,所以,這都是我們的報應……」
顧衣不再勸她,等著她哭聲漸漸的小了些,忽然以一種平靜到冷酷的語氣同她道:「夫人,你若是這般想,將景侯置於何等不堪的地步。」
不等她說話,顧衣微微一嘆,道:「若以夫人所說,景侯在乎前途、在乎那些虛名,長安城中貴女那般多,他為何偏偏選擇了出身微芥的你呢?甚至不惜為了夫人你,休掉所有妾室,弱水三千,只為夫人一人。那僅僅是,因為景侯愛你啊……」
見慣了人情薄涼,人心冷暖,蕭桓玉那樣一種至情至性的性子,饒是顧衣也不由得為之動容。
「夫人將塵世間的名利、虛名都加諸於侯爺身上,口口聲聲說是為了侯爺好,因為命運所累,其實只不過是夫人為自己的自私和懦弱的借口而已。」
顧衣淺淡一笑,「夫人確實配不上侯爺,不是身份,也不是容貌。而是勇氣……都這麼些年,夫人還是沒有勇氣去愛侯爺,一直在逃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