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3章 兩種人生
十七年了,章之潤從未想過,自己還有回到章家的一天。
他的一生,四十多年的光陰,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前面二十年,他出身顯赫,一出生開始,便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驚人的才學,出色的外表,弱冠之年,遇到一個驚艷了他浮生的女子。
她有著出色的外表,有著尋常男子都沒有的聰慧與果敢,出生亦是名門,與他旗鼓相當。與她相識、相知、相戀,到最後,結為夫妻,一切的一切都是那般的順遂。
他擁有的東西太多,從出生開始便就擁有著許多人窮極一生都難以擁有的一切。
水滿則溢,月盈則虧,或許從一開始出生開始擁有的太多,之後的人生便就是不斷的在遺憾,不斷的在失去的。
到如今章之潤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沒有愛過吳蕊。畢竟如吳蕊那樣的女子,無論是容貌還是才學都十分的耀眼,沒有哪個男子不為其動心的,家世、容貌、才華,無論從哪方面來說,愛上吳蕊都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可是,若真的愛過吳蕊,那麼又怎麼會那般輕易的捨棄了她?
在與吳蕊成親之前,他以為他的人生就是那樣的,所有一切按照名門公子的設定來過,連挑選的妻子——縱然娶吳蕊並非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是在那一種環境長大之下,他的潛意識裡挑選的妻子並非只單單為自己挑選,而是父母希望的、為章家挑選的。
所以,在成親之前他與吳蕊郎才女貌天作之合,甚至在長安城中傳為一段佳話,可是在成親之後,許多矛盾頻出。
他們都是一樣的人,從出身開始便就擁有了太多太多的東西,有著一樣的驕傲風骨,有著一樣的銳角,所以二人為知己時可以相互珍惜,可是一段成為了夫妻卻是如同兩個刺蝟一樣,將對方刺的鮮血淋漓。
二人的矛盾,在章家發生那件事情的時候成了爆發點!他知道,於一個世家而言本就無不可能做到霽月清風,可是卻沒想到,在那樣光鮮亮麗的外表之下,藏著那麼多的齷齪!
也是在那時,他才認識到與吳蕊的結合是個多麼大的錯誤。他娶的並非是自己想要的妻子,而是這個家族想要的妻子。他二十多年,都按照別人希望的方式生活,在那件事情之後頓然醒悟,他想要為自己活一次。
在做出那個決定的時候,初夏季節,茶靡花開,他說要離開,吳蕊是出乎意料的平靜。二人達成了協議,他得到自己想要的自由,而將章家留給吳蕊。
他是知道吳蕊的性格的,那般高傲的女子,如同鳳凰一樣,過人的才華便就註定了她不會如同一般女子一樣,過著相夫教子的人生。
她是鳳凰,註定是要翱翔於九天之外的;而他不是梧桐,這隻鳳凰不會為他停留下腳步。
他與吳蕊糾纏了三年,他明白了自己想要的妻子,不用出色的外表,不用過人的能力,只要順從於他便就可了。
可是,這些吳蕊都不能做到。
他的人生,前面二十五年為別人而活,而後的那些年,人生分割成兩端。
他再也不是被寄予眾望的章家家主,只不過是青雲鎮的教書先生。
他的人生中,再無那些陰謀算計,再無背叛爭執,平和安穩,在那樣一個小村莊中,尋找到了屬於自己的人生。
這樣的人生,或許他失去了很多的東西,但是卻擁有了很多。
他教書育人,教出許多寒門學子;他娶妻生子,雖然她的妻子不過是普通的農家女子,容貌普通,但是卻性情溫婉,如同一根藤蔓,需要依附著他。
此前的人生,出了身上流著章家的血脈之外,他找不到任何存在的價值。他不需要別人,別人也不需要他。
可是之後的人生,青雲鎮私塾的學子需要他,杏娘需要他,小瓷需要他。再無鬱郁不得志,也不用每日做著自己不喜歡做的事情,說著自己不喜歡說的話,有的只是那一種細水長流的滿足。
他,有了存在價值;這樣的人生是自己選擇的,他能夠為自己而活。
他離開章家,一切都變得很好。章家的生意越做越大,吳蕊也沒了任何的束縛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
他與吳蕊二人雖為夫妻,雖為知己,兩個人的性格極為相似,可是需要的東西卻是站在對立的兩端的。
原本以為,餘下的人生便該這樣過下去,昔年高傲如鳳凰的吳蕊失去了他卻得到了屬於她的人生;而他在偏遠的小鎮中,也找到了自己存在的價值。
可是卻未曾想到,有些東西想要擺脫卻無法擺脫的,比如,他流著章家的血脈,他是章家家主這個事實……
十五年後,再次回到了章家,這裡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都沒有變過,都是當年他離開時的模樣。
身上穿著雨過天青色的長袍,銀線綉有竹子的暗紋,甚至所染的紫檀香料,都是他曾經喜歡的。
可是回到章家,回到這一切,非但絲毫未曾讓他感覺到欣慰和歡喜,有的只是那一種刻骨的莫名的厭惡!只會讓他聯想到,他所被束縛的人生。
他厭惡這裡,哪怕是他出生的地方。但是回到章家,卻有不能不面對這一切。
他是知道,杏娘心中是怨他的。
夫妻這麼些年,他知道杏娘的性格,與吳蕊迥異。
吳蕊清楚的自己知道自己想要的東西,並且為之不擇手段;杏娘不一樣。
出身農門的女子,淳樸善良,夫妻這些年處處依附著她,適合過那平安安穩的日子,卻不適合在長安詭譎的爭鬥。
他不想將杏娘卷進來,可是未曾想到吳蕊……吳蕊對自己心底有怨,遷怒到杏娘母女身上。
他不得不將杏娘接回章家,為了她們母女的安危,他不得不這麼做……
可是,卻又不知如何面對她。那個溫婉的女子,雖然處處依附著他,但是卻也有著自己的倔強。她將自己最好的年華她的人生都給了他,可是他卻對她隱瞞了所有。
女兒小好哄一點,可是對於陪伴了自己十幾年的妻子,章之潤無法開口。
將她接到章家來,雖然她短暫的錯愕之後什麼都沒說,溫順的跟著進了章家。但是飲食起居,不用人伺候,一如之前在青雲鎮那樣。杏娘越是這般做,他心中越是愧疚不安。
章之潤遲疑的在院子中看著杏娘,杏娘垂著眼眸,卻局促的站在那裡不知說什麼。
眼前的這個人,是她的夫君,是她一生的依靠。可是夫妻十五年,卻不曾想他隱瞞著如此的身份。
他說他是漂泊的浪子,無家可歸之人,她便信了。那樣一個清俊的男子,卻看上了出生樣貌皆為普通的她,如何的不歡喜。
是以,這些年,他在鎮上教書,她為他生兒育女,家中的事情不用他擔憂。未曾想到,有朝一日他的身份發生如此翻天覆地的變幻。
其實……其實這些早該有些端倪的。
雖然一身布衣,卻難掩蓋其風華,這樣的人和他們都是不一樣的;雖然他在青雲鎮中,可是前些年,總是無故的失蹤幾日,就連她也不知他去了哪裡……
「章老爺……」蠕動了嘴唇之後,她終究是怯懦的開口喚她。
如今的他並非是她的相公,而是身份尊貴的章家家主!一瞬間,夫妻二人的身份地位,天差地別。
章之潤見著杏娘臉上恭敬的表情,手中的青筋凸起,看著杏娘道:「杏娘,不要如此生疏,還是叫我相公就好了。」
杏娘抿了抿嘴,沒有說話。
她,哪裡有資格叫他夫君。
二人名不正言不順。
他正經的夫人,她到章家的時候看過一次。雖然跟她是同輩,差不多的年紀,可是那模樣她用盡了詞語都不能描繪出的美麗。坐在那裡,穿著紫色的華服,雍容華貴,什麼都沒說,不過是一個眼神,二人便就是天上地下的差距!
小瓷見著父母這般,早就識趣的走了。這些時日母親一直冷著父親,她害怕,如今在章家所依靠的就只有父親了,若是父親不喜她們母女了她還拿什麼跟章蘭因爭!
臨走的時候,猶豫的看著父親和母親,希望父親能夠將母親給哄好,希望母親早點認清楚事實,不要跟父親置氣了!
見著杏娘臉上的怯懦與猶豫,章之潤心中也是痛楚萬分的,也難為一個鄉野婦人,經歷生死,又要面臨未可知的一切。
可是,如今既然回到了章家,又怎麼能輕易的離開呢……
十七年前,他逃避了一次,可是如今卻不能逃了……
將手搭在肩膀上,低聲安慰她道:「杏娘,相信我,很快就過去了。無論是在青雲鎮也好,還是在長安,我們一家三口,不會發生什麼改變的!」
那般低聲承諾,無比讓人心安,撫平了杏娘惶恐不安的心。
而這樣的承諾,聽在外面的人耳中,字字誅心,彷彿有什麼生生的將骨頭一寸寸捏碎,在那樣驕傲美好的皮囊下,血肉早就腐爛,那一顆心也被戳爛的破碎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