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三十八章 廢城
夜色籠罩在唐家族地外最近的鎮子上,當最後一家醫館也關上門板后,唐垚一才拖著沉重的步子返回了客店。
客店大堂里仍三三兩兩坐著幾位客人,有夥計熱絡地上前與他打招呼,問他要不要準備些吃的。
「客官,今天有剛送來的黃鱔,燉湯、干燒都是一等一的,小的特意給您留著呢,要不要來點兒?吃完了再給您弄完黃鱔面……」
垚一累了,累得實在沒精力與人寒暄,嘴上雖然什麼都沒說,但垚一心中有些愧疚,他在想,這夥計對自己這麼好,還特意給自己留了好吃的,自己這麼不咸不淡地就走了,實在是不應該……
不諳世事的垚一自然不知道夥計的熱情,與他那東一間高昂的房價有關,所謂特意留下的黃鱔,也不過只是賣不掉的吃喝想找個冤大頭來買單,只是這些事情也不能怪他。
唐垚一畢竟是個孩子,而且是個「不通人情世故」的孩子,這個標籤放在任何人身上都不如放在他身上更合適,畢竟,他在唐家地下出生,那與世隔絕的地下洞窟,是他人生的全部。
本來,在此之前,唐垚一每天的夢想就是有朝一日能憑著自己的意志隨意出入外面的世界,可是當這一天終於來臨的時候,唐垚一卻再也找不回那種天真無邪的喜悅感。
自由的到來,同時也意味著重擔降臨在他身上,當唐垚一再也不用受唐家控制,可以決定自己的生活時,那令他憎惡的唐家,也已經化為了一座廢城。
事後的很長時間裡,垚一都想不起來當初爹爹是怎麼就突然離開了家,和以往不同,以前他每次離開的時候都會叮囑自己好好照顧娘,會允諾他幾時回來,給自己帶點兒什麼稀罕玩意兒,但是那一次,唐冕走得很匆忙,那背影在垚一的記憶中格外模糊,好像一縷青煙,飄飄渺渺便不見了。
當時的垚一從沒想過那是他與父親的最後一次相見,故此,也沒有太過在意,孩子的興趣和注意力很快就轉移到玩樂上了,但是在那之後不久,唐垚一作為一個孩子,從他敏銳的觀察力中感受到了唐家的變化。
那是一個孩子從最細微的角度,就好像目睹親人病弱——彌留——咽氣這一過程般,詳細地記錄了這一龐大家族從興至衰的變化。
從唐冕離開后,母親盼兒和唐芒發生了一場爭吵,垚一從沒想過母親竟然會對最為敬重的大伯發出歇斯底里的吼聲,為了這件事情,垚一暗自擔憂了很久,他隱約感覺到父親離開后,他和母親的孤獨無靠,生怕大伯會因此放棄他們母子。
所幸的是,垚一和母親的生活並未發生太大的改變,大伯在幾天後悄無聲息地離開了。
垚一記得那是某一天的早晨,報時蠱發出熟悉的聲音,是到了早飯的時間了,為了表示歉意和愧疚,盼兒特地準備了早飯讓垚一去給大伯送去,誰知當垚一推開房門時,卻看到大伯並不在家。
房間里的東西都在,沒發現缺少什麼,但是不知為何,垚一就是隱約感覺這座宅子里少了什麼,就好像大伯已經將最關鍵的東西帶走,不會再回來了。
只是,垚一併沒有將自己的發現告訴娘親盼兒,生怕她會為此擔憂,就好像小時候尿床后將尿濕的褲子藏起來一樣,那時候的垚一還以為不管什麼事情,只要藏起來,就會好像未曾發生。
在這之前,每當唐芒有公務離開唐家后,總會將唐家的事情交代給唐冕代為處理,然而兩人同時離開的狀況卻是頭一次發生,在他們離開后不久,垚一覺得唐家開始變得有些奇怪。
那是一種潛移默化的變化,並非是因某一次突破口而生,垚一隻是隱隱發現巷子中的啼哭聲多了,不管是女人的還是孩子的,有人開始吃不飽飯,輪值出去尋找食物的唐家人不知道該向誰請求批准離開唐家,漸漸有人開始生病,但是放葯的倉庫早就空了。
垚一察覺到了一種直觀的感受,整個地下唐家開始變得愈發寒冷,彷彿有一種陳舊的霉腐味道在悄悄蔓延。
在這種感覺盤繞在垚一心中,還沒有成為一種準確的判斷時,盼兒病了。
起初只是有些發熱,盼兒說許是受了風寒,然而不管她每天喝下多少生薑湯,身子不但不見好轉,反倒愈發嚴重,最後已經躺在床上爬不起來了。
垚一出門一家家地尋葯,可是,當生存危機降臨,平日里備受尊崇的本家身份也失去了效用,垚一挨門挨戶敲響房門,起初還能換回一些敷衍,到最後乾脆是裝死似的不做回應,直到垚一推開了一戶房門。
不知是從何時開始,垚一發現家家戶戶開始房門緊閉,在他印象中,以前的唐家人都是和樂融融夜不閉戶的,但是現在卻經常能在巷子里聽到咒罵別人偷竊糧食的聲音。
早已習慣被拒絕的垚一沒想到那房門輕輕一推便被自己推開了,他抱著希望喊了幾聲,房間里卻並無回應,垚一喚出了火焱蠱,尋著火光走進房內,緊跟著,便看到了中堂里的屍體。
那人倒在地上,身上只穿著單薄的內衣,手邊是破碎的水杯,許是半夜從床上爬起來去找杯水時,就這麼毫無預兆地死了。
垚一沒有發出尖叫,他捂著嘴巴喘不過氣,生怕驚擾了死者般一步步小心翼翼退出房間,緊跟著便直奔祠堂狂奔而去。
垚一從沒見過祖宗們,只知道祠堂是個唐家禁地,是個決不可擅闖的地方,可是在垚一的記憶中,祖宗們是無所不能高高在上的存在,第一次見到死屍的少年不知道自己能對誰人訴說,在他眼裡看來,生死乃是天大的事情,只能去找祖宗們。
這一路上,垚一沒有遇到任何人,整個唐家地下就好像一座被廢棄了的荒地一般,直到他踉踉蹌蹌衝進祠堂里,衝進了那遮蓋住祖宗真身的帷幔之後,垚一在火焱蠱的微弱光亮下,看到了空空蕩蕩的大堂。
積滿灰塵的地上,垚一隱約能看到一個四方形的痕迹,痕迹遮蓋的地方只有淺薄的一層灰,證明著曾有什麼龐然大物位於此地,但現在已經人去物空。
除此之外,地上還有一些是濕噠噠的液體,晶瑩剔透,想來應該是蠱涎。
只是這些東西對於垚一來說沒有任何意義,他是來找祖宗們,是來找人改變眼下這岌岌可危的局面,找人來拯救唐家,拯救娘親盼兒。
可惜地面上空蕩蕩的痕迹彷彿在告訴垚一,沒有人能救他們了。
那具死屍,彷彿意味著唐家的崩潰,不管是盼兒還是其他唐家人,已經習慣受到庇護的他們,現在已經成了空茫茫天地間無依無靠的遊魂。
應該就是那具屍體讓垚一意識到了死亡和腐朽的逼近,他必須走,必須親自出去為盼兒尋醫問葯,不然的話……垚一隱約感覺到,那恐怕就是盼兒的下場。
在離開了祖宗祠堂后,垚一回了一趟家,盼兒在床上昏睡著,垚一沒有喚醒她,只是從匣子里摸出了一袋子銀元,對於唐家人來說,錢並不重要,那些銀元只是唐冕用來行走於另一個世界的工具,所以就像垚一的玩具般隨隨便便地放在一隻匣子里。
垚一回想著上次唐冕出門時穿的衣裳,勉強找出來了差不多的樣式套在自己身上,父親的衣服長手長腳,但垚一意識不到自己的滑稽,準備好所需之物后,垚一將一壺熱水放在盼兒的床頭,看了一眼她熟睡的面容后,就像大伯唐芒和父親唐冕一樣,毅然決然地離門而去。
他來到地面上的時候仍是黎明時分,天尚未亮起來,整個世界就像鬼魅的地盤,整個墳地陰森可怖,四處響著一些垚一不熟悉的聲音,他硬著頭皮憑藉記憶摸索著進了城,在一座鋪面門口蜷縮著等待天亮。
在這之前,垚一從沒想到自己如此嚮往的地上生活竟然如此恐怖,也沒想到自己竟然能孤身一人在這陌生的環境里,憑著唐冕零零碎碎的敘述作為經驗,竟也在這城裡相安無事地活了那麼多天。
這些日子以來,垚一整日外出為母親尋醫問葯,越發熟練之後,隱隱覺得自己其實也能應對外面的生活,然而垚一尚且不知的是,外面的生活遠比他想象中要複雜且殘酷得多。
就比如此時,當他拖著疲累的身子回到客棧時,全然沒想到一些危險已經尾隨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