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二十四章 亡蟲
三天前,高杉介收到了一封來自石井的請柬,裡面所有客套寒暄的字句,都在凸顯高杉介和石井之間鴻溝般的距離,高杉介看著那封請柬時,甚至能想象到石井擰眉抿唇如便秘般的痛苦表情。
如果可以的話,高杉介也不想見石井,無奈的是,他太想得到返生蠱,只要他還有這個慾望,人就仍深陷於這個局中,掙脫不得。
三天後的現在,高杉介站在一座庭院門口。
整座庭院的建築屬於道地的日本風格,高杉介曾聽人說起,當初一些日本人在上海站穩腳跟后,因思念故鄉,特地不惜花費重金將一群日本匠人和大批材料遠渡重洋運至上海,自此後不久,一些小巧精緻的日式庭院在上海灘如雨後春筍般,悄無聲息拔地而起。
而這些建築的精巧程度,於無形中標誌著主人的地位,也潛移默化地將客人的身份劃分為三六九等。
高杉介平日里不喜交際,不像橫野下二和中島江沿等人那般,對上海灘的名流如數家珍,但是,此時看到這宅院的精緻典雅后,高杉介還是微微蹙起眉頭——石井將約會的地點安排在這裡,不知道還將有哪些權高位重眼高於頂的客人將要登門蒞臨,用浮誇的笑容和虛假的寒暄將他圍繞其中。
和往常一樣,高杉介仍是隻身一人,身邊沒有任何護衛僕從,他穿著一身海浪紋浴袍,一隻手搭在腰間的打刀刀柄上,兩步邁上台階后,不慌不忙地抬起手來在大門上叩了幾下。
日式木門發出沉悶的聲音,厚重的門板彷彿已被塵封多年,高杉介等了片刻,稍稍探身靠近了房門,嘈雜的嬉笑聲飄飄忽忽地從門內傳來,但偏偏聽不到前來開門的腳步聲,他的胸中湧起些許燥熱,有些不耐煩地又一次抬起手來。
就在高杉介的手還沒挨到門板時,厚重的房門突然被拉開,發出一聲綿長的「吱嘎」聲響。
隨著兩扇門板中的縫隙擴張,門內的世界也一覽無遺地展現在高杉介面前,推杯換盞的身影、瘋狂怪異的笑容重疊在一處,令高杉介恨不得掉頭離開。
心裡雖然這樣想著,但理性還是強迫高杉介邁開步子往門內走去,人剛走出去一步,高杉介突然感覺到腳底踩了什麼,他抬頭一看,這才想起自己之前全然沒有注意到前來給他開門的人,現在重新將那人端詳一番,不免覺得有些奇怪。
這是個孩子,看那個頭兒不過十歲出頭,孩子穿著一身黑色長袍,頭上戴著兜帽,臉上還掛著黑色面巾,一時間分辨不出男女,而這孩子的手還扶著木門,那木門厚度足有十寸,遠比那孩子纖細的手腕還寬,高杉介皺起眉頭,一個問題從他的腦海之中幽幽浮起。
他是怎麼推得動這扇門的?
高杉介低頭看著孩子,孩子則在低頭看著他的腳下,高杉介這才想起自己腳下踩著什麼,低頭一看,正是那孩子垂在地上的長袍。
「這個,」高杉介一邊說著一邊彎腰,「真是抱歉……」
只是,還不等高杉介把話說完,眼前的孩子突然匆匆離開,他的身子平穩,邁著小碎步,急急如飛間看不到身影的起伏,那一身黑袍好似一片黑色的雲在半空中橫飛,高杉介順著那被撕掉的一角看去,沒看到孩子的腳。
這個身影竟令人有些心底發寒,高杉介深吸了口氣低頭看向自己的腳下,就在他抬起腳的瞬間,那塊黑色衣角突然動了一下,眨眼間化為數十隻油亮的黑色甲蟲,窸窸窣窣間消失不見了!
高杉介心頭一驚,立馬抬起頭去找那孩子的身影,很顯然那是一名蠱師,這想法剛一出現便壓住了高杉介心中其他念頭,他急匆匆奔出去兩步,同時環顧四周尋找那孩子的身影,然而,眼前的景象卻讓高杉介驚得呆在原地。
對面的前庭上坐著七八個人,而在他們身後不遠處則站著十來個穿著黑衣的孩子,幾乎每個都被黑色長袍包裹得嚴嚴實實,高杉介望著那些黑色身影,他現在根本不需要費力辨認究竟哪個孩子才是剛剛給他開門的,他吞了口口水,突然意識到這些人應該都是蠱師。
除了畢恭畢敬站在後面的孩子之外,坐在前面那七八個人的穿著打扮倒是特別,她們穿著一種藍色衣褲,衣服上綉著各種圖案紋飾,顏色艷麗奪目,而最為引人注意的,還當屬她們身上的各色銀飾,隨著她們舉手投足而閃閃發光。
一行七八個,都是女子,而且,高杉介曾經去過苗地,認得出她們身上的衣服乃是苗人打扮,而當高杉介眯著眼睛一個個觀察過來時,發現坐在她們中間的石井竟然也穿著苗裝,臃腫的肚皮從苗裝中間擠出來,他卻絲毫不以為然,乾脆嘩眾取寵地將酒杯擺在了肚子上。
石井正在興頭上,他聽不懂那些女人說的苗語,但這並不妨礙他比手畫腳地和身邊的人交流,就在石井正端著杯子對旁邊一名女子比劃著喝酒的手勢時,卻發現她正在望向不遠處的庭院中央。
女子正在看著高杉介,而高杉介恰好也在望著她。
在這七七八八個人中,唯獨這女子身份非同一般,不光是因為她坐在中間,身上的一些特徵,也在無聲地標榜著她的地位,不管是腰間的老銀佩刀、身上錦繡紛呈的配飾,還是那女子眼中的英武之姿,彷彿都在叫囂著她的與眾不同。
而且,高杉介在心中暗做思量,如果站在背後的那些黑袍孩子都是蠱師的話,那麼,這個女人至少也該是蠱師中的頭人。
高杉介沒有往下多想,他相信石井很快就會給自己以答案。
果不其然,就在高杉介這樣想著的時候,石井已經對他招手,「高杉君,快來,給你介紹一下。」
石井是早就看到高杉介進門了的,只是不想因自己的熱絡讓高杉介誤以為他的出現對石井來說有多重要,也不想讓其他人高估高杉介的地位。
雖說「謙虛恭敬」是白紙黑字流傳千年的規矩禮節,但是常年遊走在權力場上的石井更明白如何用不同的態度作為自己的武器,這種武器在滿腦子奴性的人面前屢屢奏效百試百靈,用傲慢和無禮來奠基自己的地位,已經成了石井如穿衣吃飯般自然的習慣。
石井招呼一聲之後,假裝沒看到高杉介慵懶的態度,轉過身來畢恭畢敬地指了指身旁的女子。
「這位是從苗地遠道而來的貴客,叫做……」
高杉介能看得出石井這次可不是為了凸顯自己的地位而故意怠慢女子,他滿臉堆笑,眉頭卻急得緊蹙在一起,有些焦急地伸手搔了搔頭。
樣子就像個猴子。
想到這裡的時候,高杉介的嘴角忍不住微微勾了起來,與此同時,高杉介從女子的臉上也看到一抹笑意,兩人的目光無意間碰撞到一處,彼此都稍稍怔了片刻,而後,那女子忽而又笑了,只是這笑容卻不再是之前的那種嘲諷,而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笑容,好似和煦的三月春風,又好像暮色與夜色模糊的交界。
高杉介慌忙轉移了視線,女子也收斂了笑意,輕輕吐出幾個字。
女子的發音含混而短暫,讓高杉介一時間分辨不清她說的到底是苗文還是漢話,而石井受到啟發后很快想起來,對著高杉介翻譯了一番,說,這女人名叫汝屠,來自苗地,其部族名為亡蟲族,高杉介猜測,亡蟲應該也是一個音譯,雖然不知道在她們的文字中究竟是什麼含義,但是單說「亡蟲」這兩個字,總讓人感覺不詳。
正當高杉介在心中呢喃著這兩個字時,對面的石井已經開門見山。
「高杉君,請多和汝屠熟悉熟悉吧,以方便將來的相互配合。」
對於這個「相互配合」,石井心中已經有了一個大致的計劃——
橫野下二和中島江沿動作之緩慢,已經突破了石井耐心的極限,機緣巧合之下,他找到了由汝屠率領的亡蟲族,並以一筆交易作為條件,將汝屠吸納進來為之所用,由她來接受負責逐步擊破蠱門五族的工作。
而另外一個方面,石井非常清楚高杉介的野心和目標,自然不肯放權給他,但同時他也忌憚於高杉介的背景,深知如果徹底架空高杉介,搞不好會鬧出自相殘殺雞飛蛋打的局面,為此,石井打算採用溫水煮青蛙的辦法,暫時將一些簡單的工作交給高杉介,以此轉移他的注意力。
這個所謂簡單的工作,既是由高杉介來負責把控上海方面的情況。
不日前,在石井的壓迫之下,允瓛將一批金家蠱師調派至上海,煉蠱的情況已經有所突破,因之前郊外的工廠被炸毀,石井將他們安排在了中島江沿家的藥廠,美其名曰合作,實際上根本就是蠻橫的強行徵用,石井打算在藥廠中大批量煉蠱,並以活體進行試驗,而在他看來,將這項工作交給高杉介,既能安撫高杉介,也能監控金家,可謂是兩全其美。
然而就在石井對自己的宏大計劃侃侃而談唾沫橫飛時,高杉介突然看到汝屠對著石井比劃了一個動作。
那動作令石井不由得怔了一下,有些難以置信地指了指高杉介又看了看汝屠,只見汝屠眼底含笑不假思索地點了點頭后,石井咬了咬牙,略顯為難地點了點頭。
此時不用石井解釋,高杉介也明白了汝屠的意思。
她想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