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二十三章 蠱話
這是一場敗仗,充滿謎團,就連作為當事人的唐鬼自己,也並不完全知道當時發生了什麼。
但是齊孤鴻知道。
齊孤鴻、金寒池和葉君霖可謂是拼勁全力才將唐鬼拖到那石壁邊,在這一過程中,唐鬼始終一言不發,只是圓睜雙目獃獃望著不遠處的唐芒,而齊孤鴻追著他的視線,也看到唐芒撲向祖宗們的那一刻。
相比之下,不知道唐芒和唐鬼哪個對祖宗們的怨恨更甚,如果真是拿來當算術題做一做的話,應該是唐芒,唐鬼好歹還曾擁有過一個與世無爭的童年,而唐芒卻是一生被籠罩在祖宗們的酷政之下,整整一生,沒有哪些時間真正屬於他自己。
所以,唐芒比唐鬼更為生猛地狠狠咬向祖宗們的喉嚨,帶著對他們的憎恨,也帶著對唐鬼的愛和希望,被淹沒在蟲潮中。
有些人死去,換有些人活下來,老天在命運面前總算糊塗賬,但在這一點上卻總是計算得很精明。
唯一的幸事應該算是那片白光,當初將齊孤鴻捲入龍潭的白光突然穿透潭底,將齊孤鴻等人卷上去,眾人在冰冷的潭水中掙扎片刻,被守在龍潭邊的盲丞、守汶和察戈等人拖上岸。
除了他們之外,在場的還有追隨在守汶身後的舍昂寨民,他們自然不是為迎接唐鬼等人而來,但卻恰好與他們一同目睹了山寨的再次崩塌。
這些人中的一部分年事已高,他們曾親身經歷過二十多年前的那一場災難,但是這次與上次不同,不僅是因為上次他們是隨著山寨一同被沉入地下的,還因為這次的災難比上次更為可怖。
上一次是唐芒為了守住什月封在宅子里的蠱蟲,利用伴生蠱將舍昂山寨沉入地下,但是這一次,守著山下舊寨的伴生蠱和蠱蟲已經化為灰燼,原本支撐著舊寨的山殼傾覆倒塌,簡直與地動無異,舍昂人重建的新寨自然未能倖免,隨之陷入地坑化為一片廢墟。
而在哭天搶地的人群中,跑得最快的卻是唐鬼,齊孤鴻緊隨其後,新寨疊著舊寨,兩人在搖搖欲墜的縫隙中穿行,數次險些被垮塌的房屋壓在廢土之中,齊孤鴻幾乎是每分每秒都在思考著如何勸阻唐鬼,可是那些話卻被他咽了回去,終究沒能開口。
齊孤鴻知道不管自己說什麼都勸不住他,更何況,如果此時被壓在下面的是齊以,齊孤鴻必然會像唐鬼一樣,且他更堅信唐鬼也會如自己一般,在身後默默陪伴。
只可惜,儘管兩人雙手已經刨出了血,連唐鬼手上的指甲都殘缺不全,但卻仍是未能尋到唐芒的身影,他的軀體與祖宗們、鎮斈司和眾人的蠱蟲纏繞在一起,隨著腐朽的唐家一同被掩埋在了泥土之下。
不過好在伴生蠱身軀龐大,幾根房梁落下,並未能將它掩埋,反倒撐起了一座小山包似的凸起,齊孤鴻發現它的時候,遍布傷痕的肚皮還有微弱的起伏,趁著舍昂寨民正在搶救財物之際,眾人喚出蠱蟲,連人帶蠱一起,將伴生蠱搬到了後山的山坡上。
那天的清晨陰雲密布,一片死氣沉沉中,沒有半點兒黎明的氣息。
金寒池拉著守汶、察戈和葉君霖等人走遠,只留下齊孤鴻陪在唐鬼和伴生蠱身邊。
齊孤鴻看著唐鬼靠在伴生蠱龐大的身軀上,看著那伴生蠱沉重而緩慢的起伏,彷彿每次呼吸都在消耗著它所剩無幾的生命力,而唐鬼只是輕輕伸出手來感受著它身上的起伏。
而就在這片沉默之中,齊孤鴻聽到了一個不算熟悉的聲音。
「好多話還沒來得及對你說……」
唐芒的確有好多話,差不多有二十來年了,尤其是在什月死後,那麼多話無人可訴,就只能積壓在他的心頭,好似積沙成塔,填滿了他的胸膛。
他曾無數次設想過自己或許有和唐鬼和解的機會,並為此設計出了種種場合和原因,或許某一天唐鬼需要他,或許某一天他能明白自己和什月的苦衷,或許哪怕是自己為他付出生命來換取父子和解的機會……
只可惜,唐芒的確為此付出生命,卻終究沒來得及將那些話說給唐鬼聽,他的身軀已經逐漸與泥土混為一體,重新歸於天地萬物之中。
所幸的是,唐芒還能在臨死前將所有想說的話假以伴生蠱之口,告訴唐鬼。
可以說,伴生蠱清楚地目睹了一切,二十多年前唐芒和什月對唐鬼的守護,這二十多年間唐芒的不易,還有唐冕,伴生蠱最清楚發生在唐冕和唐鬼身上的事情,是他親眼看到唐冕將易容蠱下在唐鬼身上,自己代替唐鬼成為鎮斈司的目標,而為了讓唐鬼離開,唐冕不惜給他下了失魂蠱,讓唐鬼親手砍掉了唐冕的頭顱……
伴生蠱的喉嚨里發出唐芒的聲音,那聲音蒼涼而微弱,一聲一聲,就連不遠處的齊孤鴻也不由得潸然淚下,他雖然不是唐芒,即便是聽到這些話,也未必能真切理解唐芒這些年來的付出,但齊孤鴻卻能理解唐芒的心,那也是他曾數次在齊以臉上看到的如山父愛。
日落西斜,微弱的夕陽中,齊孤鴻的視線也開始變得有些模糊,睜眼閉眼之間,光與暗的交替如同生死之間的輪迴,不知道是在哪次閉上眼再睜開眼之後,齊孤鴻發現那伴生蠱已經一動不動地歪著頭倒在地上了。
就在夜幕降臨之際,齊孤鴻看到伴生蠱的身體緩緩動了,整個身子貼著地面平移,驚訝之時,齊孤鴻發現唐鬼正低頭望著地面,他順著唐鬼的視線看去,這便看到地面上密密麻麻的蟲,也不知道是不是那些伴生蠱用來「煉化」人形的蟲,總之,數量龐大不可估量。
它們好似臣子一般抬著伴生蠱的龐大身軀,借著微弱的月光,一點點向龍潭附近移動過去,還不等梢頭的月亮爬上半空,碩大的伴生蠱在他們的視線中已經化為一個小小的黑點兒,隨著龍潭附近響起「噗通」一聲,波瀾的潭水凜凜放光,好似一匹綢緞,一陣翻卷之後,將一切都掩埋在了平靜的潭水之下,伴生蠱也隨之徹底消失不見。
或許,它的屍體會在潭底腐爛,隨著水流滲入大地,與唐芒的軀體相聚,他們將會腐朽分裂,滋養這片土地上的蟲和草,而後被煉成蠱,再度融合在一起。
齊孤鴻看向唐鬼,只見他也在若有所思地望著那一片碧波,齊孤鴻不知道他是否有著和自己相同的想法。
「我說,」齊孤鴻輕輕發聲,這時才感覺到嗓子里灼痛不已,大概是因為在地下時激動的怒吼傷了喉嚨,只是,前後不過相隔幾個時辰,齊孤鴻卻一時想不起當時的感受,他深吸了口氣,心情莫名地平靜,「唐鬼,該走了。」
事後想想,齊孤鴻的平靜其實是出自無奈,他沒想到會經歷這麼多事情,沒想到唐芒和唐冕竟都因唐鬼而死,可他比任何人都替唐鬼感到惋惜,父子情深卻相隔重重誤解,終於得以握手言和的一刻,竟也是分離之際,他替唐鬼難過,卻又無計可施,如此看來,這份平靜或許只是假裝一切已經結束的自欺欺人。
唐鬼抬起頭來,雙眼之中,是一種齊孤鴻之前從未看到過的透徹清亮,他眨了眨眼睛,雙眸好似天上明星,又仿若初生的嬰孩,眼底有一些迷惑,也有一些迷惘。
唐鬼說,「你說什麼?」
這話好像一隻小手在齊孤鴻心頭捏了一把,他微微偏過頭,這才看到唐鬼的耳朵。
早已凝固的鮮血好像墳頭的封土,生死愛恨,都被隔絕在了兩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