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六十一章 袖內紅蓮
擺滿日料的一張張單人矮几、畫著浮世繪的紙扇門窗、搖曳在竹燈中的昏黃燭火,還有藝伎細瘦嬌小的腳踩在藺草編製的榻榻米上發出的細碎聲音……充斥在日軍俱樂部二樓貴賓室內的這一切讓在場的所有日本人生出一種恍惚的錯覺,閉上眼時,覺得自己彷彿已經回到家鄉。
「錚……」
一根指頭敲擊酒杯,發出突兀的聲響,有人回頭看了一眼,目光只是短暫停留,而後迅速回到了藝伎身上。
「咕嚕嚕……咚……」
被碰倒的酒杯在桌上滾了兩圈后掉在榻榻米上,這次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啪嚓!」
三味線的聲音戛然而止,藝伎踢起的小腿懸在半空沒有落下,被慘白的臉色襯托得愈加烏黑的眼珠兒終於聚焦在葉景蓮身上。
在場所有日本人的視線順著藝伎的目光投向葉景蓮,眾人表情各異,有驚訝、有不滿、有隱忍的惱怒,但沒有人爆發。
葉景蓮的身子歪歪扭扭地斜躺著,搭在矮桌上的胳膊懶洋洋地捧著下巴,明明是他故意撞翻酒杯來引起眾人的注意,可當所有人的視線都凝聚在他身上時,他又擺出了一副目空一切的漠然神色。
這就對了。
葉景蓮自幼便喜歡成為所有人的焦點,或者說,他喜歡所有人都圍在他身邊關注他,而他自己卻從不將任何人放在眼裡的狀態。
哪怕是日本人?對,葉景蓮可以坦然作答曰:「哪怕是日本人,又能怎樣?」
日本人怎麼了?他是堂堂江南葉家唯一男丁,雖然不是族長,卻能對族長葉君霖頤指氣使,難道還要顧及日本人的臉色?
更何況,此時的葉景蓮是日本人的座上賓,在今天這一席酒宴上,除了遠道而來的石井之外,葉景蓮是最尊貴的客人。
石井是被突然調派到上海來的,對於這一指令,石井起初是非常不滿的,他在關東軍的職務雖然算不上要職,但是,不管是考慮到戰略布局還是從他在關東軍內部的人脈,石井都是已經為自己搭建好了一條道路的,現在突然被調至到上海,等於完全破壞掉了石井的計劃。
在大日本帝國陸軍,想要走一條長久之路需要至少十年進行鋪陳,對於石井這個年紀的人來說,已經沒有多少個十年可以浪費了。
但是,既然今天石井能和顏悅色地坐在這裡,說明一定是出現了什麼誘人的籌碼讓他甘願妥協。
比如說,賦予石井最大權力和自由,讓他全權負責建立一支可以以一敵百的新式部隊。
石井記得當老頭子們將這一事情告訴自己的時候,本來悶悶不樂的他突然感覺到一道陽光穿透烏雲,他的未來充滿了明晃晃的光明,說這種感覺是飛上雲端也毫不誇張,他感覺自己之前不敢奢求妄想的幸運,竟然就這樣毫無預兆地砸在了他的頭上。
對於巫蠱之術,說老實話,石井直到現在還是半信半疑,但他從未向任何人直接表示過質疑,在他看來,就算這蠱術只是軍部那些老頭子們的異想天開,與他又有什麼關係呢?在關東軍的時候雖好,卻畢竟是受制於人。
而現在的情況則全然不同,只要能給石井一支完全受他管控的軍隊,他願意為此答應任何條件。
包括坐在這裡看葉景蓮的臉色。
石井只知道葉景蓮是被橫野下二帶來的,說他是蠱門五族中,在葉家有著顯赫地位的嫡子,在這頓飯局開始之前,橫野下二曾特意向石井報備過,說這個葉景蓮年少輕狂脾氣乖張,但是作為葉家嫡子,如果能夠跟他搞好關係的話,相信想要讓葉家為他們所用也是不成問題。
幸虧有橫野下二這句話不停在石井耳邊迴響,才令他不但沒有暴跳如雷,反倒是耐著性子笑眯眯地望著那個因為受到冷落而故意挑刺的小鬼。
「葉先生,」石井的中文裡夾雜著東北口音,「是飯菜不和胃口,還是不喜歡這種曲子?」
葉景蓮仍是慵懶地望著藝伎,眼神絲毫沒有往石井所在的方向挪動板寸,他打了個哈欠之後,挑了挑手中的一根筷子指向那藝伎,搖頭道:「這是什麼東西?也能算跳舞唱曲?」
橫野下二的位置很尷尬,就夾在石井和葉景蓮中間,也如他在二人中間的地位一般,此時的橫野下二嘴角抽了抽,壓低聲音道:「不如換一個?」
「算了?」葉景蓮的指頭一松,筷子便掉在地上,葉景蓮終於懶洋洋地動了動,好歹算是坐了起來,「讓你們見識見識什麼才叫曲樂。」
話音未落,葉景蓮打了個響指,顯然是在喚什麼人進來,石井和橫野下二等人齊刷刷地將視線投向門邊,然而紙扇門窗外的走廊上卻不見半個人影出現。
這幾個窩火的日本人立刻皺眉看向葉景蓮,這便發現葉景蓮正緩緩地轉頭看向窗口方向,那張冰冷的臉上竟然生出些許笑意,他們的視線隨葉景蓮而去,立刻發現一個女子已經翩翩而來。
沒有人知道這女子從何處而來,坐在席末靠近門口方向的治安官更是已經冒出了一層汗珠,因石井今晚到訪的緣故,他特意多調派了不少士兵來加強巡邏,誰能想到這什麼個弱女子竟然能隨意來往,如入無人之境!
其實除治安官外,倒是沒人注意這些細節,因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已經凝聚在這女子的樣貌上,早已完全挪不開眼。
女子身著一襲紅衣,長裙翩翩如盛放紅蓮,而她身材細弱,似細柳搖擺伴風中,那姿勢輕柔,裙擺下的雙腳挪動時竟沒有半點兒聲響。
男人們看得有些呆愣,雖然都屬亞洲人,但這中國女人對他們來說卻還是有著一種不同尋常的吸引力。
正在所有人盯著這女子挪不開眼珠兒時,葉景蓮又咳嗽了一聲,這一次,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不悅,坐著的姿勢雖然端正了很多,卻也透著種彆扭和糾結。
「好了,」葉景蓮皺眉望向女子,命令的語態之中沒有半分憐香惜玉之情,「開始吧。」
隨著葉景蓮一聲令下,那女子也開始翩翩而動,跳的是一種這些日本人叫不上名字的舞蹈,翩翩然然如花瓣一般輕靈,又有時動時靜的韻律,這片花瓣時而如乘風直上半空,時而又好似被雨滴打落後飄搖下墜,那流暢的美,絕非藝伎之舞技所能比擬。
石井自詡見多識廣,卻也看得如痴如醉,他仔細品味著女子的舞蹈,恍然之間發現了問題所在——這女子最迷人之處就在於她的含蓄之美,石井記得中國人形容美女時曾用到的一句話,叫做猶抱琵琶半遮面,以前他總覺得半知半解,如今在這女子的翩翩作舞之中,竟領悟到了精髓。
其他人並沒能像石井一樣察覺到這妙處,他們只是覺得每次那女子轉身時,都會生出一種欲罷不能的感覺,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她的臉,彷彿生怕錯過一時一刻、一分一秒般。
然而就在這女子再次轉身背對眾人時,隨著她的衣袖向右一擺,又是一個穿著身材一模一樣的女子出現在她身邊,彷彿是從她袖子之中飛出來一般,站在她的身旁,與她做著一模一樣的動作。
房間內,驚呼聲迭起,這聲音讓葉景蓮十分滿意,嘴角終於掛起絲絲笑意。
只是這還不算完,那女子再向左一揮衣袖,又是個美人自袖內而出,好似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一般。
如此這般反覆了三四次后,六個女子已經排成了一排,六朵紅蓮同時起舞,一片驚艷的紅色鋪天蓋地,眾人從驚呼轉為愕然,早已被驚艷到無法發聲。
紅袖連成一片之際,六個女子同時轉身,遮著半張臉的水袖一甩,隨著那輕紗飄飄揚揚落下后,六張一模一樣的臉出現在眾人面前,每一張臉上,都是如出一轍的冷艷之色。
「諸位,」葉景蓮拍了拍手,儘管他竭力故作鎮定,語氣中的得意之色仍是難以遮掩,「這是我葉家的戲子,名叫休伶,今日為諸位獻醜,還不知大家是否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