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五十三章 煎培根
「瞧著細皮嫩肉,這一遭下去,這隻手怕是再用不了了吧?」
「那怪得了誰?自找啊自找!」
躲藏在暗處的人不露面目,便可肆無忌憚地竊竊私語甚至高聲揶揄,在這些聲音中,有興奮、期待和落井下石的得意,唯獨沒有半分憐憫。
齊孤鴻想到他曾聽街頭混混大言不慚地說什麼「生生死死早已看慣」,現在想來,那並非勇敢,而是麻木冷漠和幸災樂禍罷了。
油鍋里開始嗶剝作響時,齊孤鴻已經挽起了袖口,自從做了齊氏戒煙靈的生意后,手頭的錢寬裕了,由瞎子起頭給家裡上上下下添置了不少東西,光是給齊孤鴻便添置了七八套行頭,長衫短打洋裝皮袍一樣不缺。
對此,向來不好吃穿的唐鬼見到后不但沒有責難瞎子,倒是砸吧著嘴喃喃幾聲,大意是誇獎瞎子做的不錯。
「他將來要去的場合多,自然是什麼騾馬要配什麼嚼頭了。」
齊孤鴻不知道唐鬼對自己的這份信任從何而來,用唐鬼的話來說,是他在山寨里野慣了,再不想收斂性子去面對那些道貌岸然的貨色。
說著好像是將重擔委於齊孤鴻,可在齊孤鴻眼裡看來,不過只是唐鬼好歹分攤些事情給他,好免得讓他不至於顯得那麼沒用罷了。
幼時,齊孤鴻有很多衣裳,雖然算不上什麼綾羅綢緞,但也都是有頭有臉,畢竟是齊家的少爺,而現在,齊孤鴻看著自己那一柜子的衣物,心中感慨萬分。
他是真真切切地從衣食無憂走到一無所有,又開始重新漸漸地擁有一切,這種感覺非常不真實,尤其是當齊孤鴻意識到既是如今,他眼下所擁有的,也不能算是靠他自己得來的。
那種感覺讓齊孤鴻夜不能寐,直到此時,當望著面前的滾滾油鍋時,齊孤鴻莫名其妙生出一種安穩之中竟彷彿有些許愉悅的心情。
他在做著一些事情,不論微不足道與否,但畢竟是在做著,齊孤鴻意識到自己之前的那種空虛正來自於他的無所作為,而他需要用一些事情來證明自己,哪怕是自我犧牲。
三馬路附近的宅院里,彌光手中捏著一柄痒痒撓,在盲丞那薄薄的脊背上又拍了一把,不輕不重但聲音脆響。
彌光望著渾身哆嗦一下的瞎子,沒好氣地哼了一聲道:「還有呢?這就沒了?」
「真沒了!」瞎子已經開始拖起了哭腔,哼哼唧唧道:「我這說的是天命,又不是胡謅,老天就告訴我這些啊!」
「那你算得准嗎?」
「自然是準的!他今日若回不來,我這腦袋削下來給你當板凳坐好了!」
一聲話音剛落,彌光便看到瞎子騰地起身,梗著脖子氣鼓鼓地邁著大步便走,進門時結結實實撞在門框上卻只是強忍著低聲嗚咽一聲,頭也不回地「乓」一聲關上房門。
彌光看著門口被震落下來的幾片落葉,忍不住苦笑著搖了搖頭,不過……別說,右眼還真是不再跳了。
應該會沒事兒吧,彌光心中暗自安慰著自己,畢竟那唐鬼便是個怪胎,既然是他身邊的人,身上的本事應該也不需自己擔心。
後院里,吉祥已經煮好了麵條,張羅著叫彌光來吃飯。
「再來一點?鍋里還有!」
彌光捧著自己的碗搖了搖頭,「留一些,免得齊孤鴻晚上回來了吃不飽。」
當彌光幾人默默地吃著麵條時,齊孤鴻面前的油鍋已經沸騰,同樣沸騰的,還有周圍看熱鬧的人,不知是誰在中間喊了一聲,有人起了這個頭之後,叫嚷的聲音便再也停不下來,其他大阿爸們也不言語,不動聲色地等著看齊孤鴻的笑話。
香堂,在所有青幫人心中,都是一個神聖而威嚴的詞,江湖人以道義為第一,而這香堂,便是懲治不義的戒尺,但凡是進了香堂的人,必然是有阿爸們實實在在抓到的確鑿證據,又或者說,必然是被人盯上了這條性命的人,即便是有上天入地的本領,進了香堂,便再無能出去的道理。
死,是必然的,要說唯一的樂趣,就是看看這人究竟能否算上死得剛烈罷了。
「你看這小子細皮嫩肉,難怪彌光那男人般的性格能看上他!」
「就是可惜了這一身嫩皮,估計是一下都忍不了的!」
齊孤鴻的手臂白皙得有些過分,甚至能看到皮膚之下青紫色的血管脈絡,正當在場的所有人都在等著看他笑話的時候,就在三馬路宅院里所有人都在沉默不語為他捏了把汗的時候,齊孤鴻的指尖兒徑直伸向了那口油鍋。
而後,在所有人的視線之中,毫不猶豫地將手伸入了油鍋中!
一秒,兩秒,三秒,三秒一過,驚呼聲陣陣迭起,就連坐在樓上的大阿爸也探出身子愕然地望向齊孤鴻,他的額頭冒出細密的汗珠,仿若此時下油鍋的人並非齊孤鴻,而是他自己一般。
然而在這眾人之中,唯有作為整個事件中心焦點的齊孤鴻一動不動,任憑自己的整個手掌直至半個小臂都浸入油鍋中。
齊孤鴻不知道常人若是將肉身子放入油鍋會發生什麼,他沒見識過青幫香堂,甚至沒下過廚房,只記得自己在國外時見過同學煎烤培根——
熱騰騰的油,和自己面前的鍋子一樣冒著噼噼啪啪的聒噪熱氣,將培根放入其中,淡粉的肌肉和白色的脂肪會在瞬間變色,脂肪會因高溫分解出淡黃色的油脂,肌肉的顏色則不斷變深為暗紅色,每到這時候,同學會問齊孤鴻想要吃嫩一點還是脆一點,如果是脆一點的,肌肉會被烤成近乎棕色……
然而齊孤鴻盯著自己的手臂,細小的氣泡在他的手臂周圍圍了滿滿一圈,眯著眼睛細細去看,穿過氣泡,齊孤鴻能看到自己的手臂仍是如初一般的白皙。
果然,如唐鬼所說一般,並無痛感。
「太太,」盲丞說到這裡打了個響嗝,手也向彌光那邊摸索過去,「你若不吃,那這碗能不能……」
瞎子知道彌光就坐在自己身邊,他卻沒有聽到任何聲音,沒有筷子碰到碗邊的聲音,甚至沒有輕微的咀嚼聲,瞎子自然也就不再裝客氣。
彌光的確沒動,上了桌后就好似一尊塑像般,始終獃獃地望著面前那碗面,此時被瞎子的聲音打斷思緒,彌光斜睨了他一眼。
「你的胃口是好得緊?似是今日心裡暢爽?」
「哪裡的話?談不上高興,」瞎子一邊說著,已經開始一邊剝蒜,為即將屬於他的那碗麵條做準備,「沒什麼事兒不就是高興事兒么?」
沒事兒?這輕描淡寫的語氣讓彌光不由得有些惱,然而還不等她發作,瞎子已經繼續開腔。
「瞎子我說過,少爺這次必保是平平安安,你若非問我為何如此篤定嘛……」瞎子說到這兒頓了頓,拖了個故弄玄虛的長腔,「那人……你知道的,就是那個人,他走的時候必然給齊少爺留了好東西的,這一點都不需我們操心,你想想,那個人心思之縝密,嘖嘖……」
瞎子說到一半兒,突然覺得有些不對,立刻停下口中聒噪,豎起耳朵聽著旁邊的聲音,只聽一聲聲吸嗦之聲在身旁響起,而迸濺到自己臉上的湯汁更是坐實了他的猜想。
「哎?」瞎子絕望地叫了一聲,手中的蒜也掉在桌上,「你不是不吃嗎?」
彌光沒有理會瞎子,而是泄恨般地又吞下一大口麵條,嘴上嚼個不停的同時,心中的謾罵也是不停,心中咒罵這兩人早已安頓好一切卻不肯告訴自己,害得自己白白擔心,真是該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