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五十二章 青幫香堂
這是一封長信,讀到這裡時方才不過十中之三,然而唐鬼卻是再讀不下去。
他已是許久不再想起什月,一次次壓抑著她的音容笑貌出現在自己的腦海中,然而自這封信開啟時,什月的模樣便如走馬燈般自唐鬼眼前閃過,每每將那個柔弱嫻靜的母親與這些事情聯繫在一起時,唐鬼都會覺得胸口被撕裂一般,疼到呼吸不得。
聞言人生皆多劫難,可為何劫難偏偏不肯放過我?
當唐鬼如是般想著的時候,齊孤鴻腦海中的,大概也是同樣的想法。
南市的老西門,原是上海老城廂的儀鳳門,歲月更迭變遷后,非是老一輩,怕是早已記不起這麼個名字的由來,而在年輕人的眼裡,老西門是大片大片的商肆,是擺在櫥窗里的舶來品,是摩爾登的紅男綠女。
但對於另一批隱匿在黑暗中的人來說,老西門是另一個截然不同的存在。
夾帶著寒意的夜色里,三三兩兩成群結隊的身影從四面八方行色匆匆地匯攏至一處,這些人看起來毫不相干,但若有心人細細觀察,便會發現他們每人的右腕子貼著掌根處都有個細小的刺青。
這些人中,有些眉頭緊皺面容凝重,有些卻是喜上眉梢,那神色輕鬆愉快得就彷彿要去看場馬戲似的,他們在弄堂里穿梭,如溪流入海,最終不約而同地進了同一座石庫門房子內。
天色本就陰暗,一樓又有數個火盆中火光扶搖而上,越是如此,便越瞧不清二樓的情形,不過這些人憑著心中估摸也猜得到二樓坐著的是何方人物。
青幫自稱憑方圓以立足、借規矩為根本,什麼權勢地位都是浮雲瑣塵,唯有規矩道義天高海深。
然而就是在這樣的青幫里,卻出了件令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事情。
此刻,匯聚的人流已經填滿了附近的幾條巷子,戴著玳瑁眼鏡的執事眯著眼睛看向手心,「咔噠」一聲關上手心裡的懷錶,隨著他這個細微的動作,有人自左右關上了石庫門房子的大門。
隨著那門縫緩緩被合上,無數好奇的目光被阻隔在房門外。
而院落中,石庫門房子廊檐下的黑暗中,七八位坐在藤椅上的大阿爸們原本有的在聊天、有的在剝蜜柑,隨著整個院落沉入靜謐,所有人都放下手中活計,將視線都投向院落正中,投向了那個穿著黑色長衫頭戴黑禮帽的青年男子。
「後生,」今日主事的大阿爸是自別的堂口來的,屬「通」字輩,自稱是來替老風子討公道來的,他此刻便坐在二樓的主位上,視線穿過影影綽綽的火光落在一樓的院落中央,「你今日既然來了,這事情就是要清清明明說出個交代來的,我們青幫有規矩……」
不等老者把話說完,朗朗之聲已經穿過黑暗在石庫門房子中迴響起來。
「這麼多雙眼睛都殷切切地瞧著,怕是也聽不進去什麼勞什子規矩,」年輕男子說話間,目光在周遭巡視一圈后,炯炯地映向二樓的黑暗之中,「便是不必再耽擱了。」
不,不是這句話……坐在二樓上的大阿爸莫名地感到一陣寒意,卻不是這後生的言論,而是他的目光——行走江湖的老傢伙,心裡的門道多得數不勝數,恰如說他此時坐的位置,居高臨下是為了給對方壓迫之意,而藏於黑暗中,則是為了讓對方因瞧不見自己的表情、吃不準自己的意思而心虛。
然而,自坐上大阿爸這把交椅后,他卻是第一次有了被人反制的感覺,心中不由一陣慌亂,思緒如在炮竹中胡亂跳腳的小人兒般胡亂地思考著這年輕人的來頭,以至於再回過神來的時候,冒著煙的油鍋已經被駕到了院子正中。
齊孤鴻望著面前的油鍋,唐鬼的臉忽然出現其中,與乾巴巴的熱氣重疊在一處。
自己能來面對青幫的香堂酷刑,為的不是彌光,是唐鬼,這話在齊孤鴻決定這麼做的時候,便對彌光說過。
「你不能去。」彌光說這話的時候,聲音有些艱澀,自唐鬼離開后,她雖然迫不得已與齊孤鴻共處一處,天天卻板著一張仇敵般的冷臉,唯有在這時候,那張冷冰冰的臉上才終於出現了些許動容之色。
許是愧疚。
老風子死後,彌光順理成章地接替他來管理起了堂口,不過,說是順理成章,其實各方人馬心知肚明,彌光能坐穩這把交椅,憑藉的是她背後橫野下二的身份,既然日本人能為青幫帶來利益,其他阿爸們自然樂得為她撥亂扶正。
但是這種因利益而來的幫扶能在利益之下堅不可摧,也能在利益面前弱不禁風。
半月後的一天,其他堂口裡的幾個混混前去彌光的賭肆里鬧事,嘴上說的是不服彌光一個女人管理青幫,實際上則是另外幾個堂口因分贓不均的原因想要吞併彌光管控的碼頭。
這大概是這個民族的陋習,骨子裡死死摳著蠅頭小利不肯撒手,嘴上卻又要道貌岸然地咬住仁義道德,左一層右一層地欲蓋彌彰,只為魚和熊掌得以兼顧,說白了,就是又想要錢又想要臉,做起事情來自然彆扭。
而事情接下來的發展軌跡就如同當初彌光不需理由就能接手堂口一般,現在,大阿爸們也可以不辯緣由地開香堂,道貌岸然地以彌光身為女子不能服眾為借口將她踢出青幫,以此蠶食她手下肥美的碼頭、青樓、商鋪和賭坊。
齊孤鴻自認為自己有必要站出來為彌光出頭,名義上,他是彌光的先生,暗地裡,他自己心知肚明的是如果唐鬼在這裡,必然會不計代價地護著彌光,他既是因自己而做不到這一點,自己便必須要替他做到。
「你放心,」臨出門的時候,齊孤鴻將自己這一想法乾乾脆脆地告訴了彌光,這許是他身上唯一勝過唐鬼的優點,相比較因毫無安全感而凡事都憋在心裡的唐鬼,至少齊孤鴻還有底氣將自己所思所想坦然地告訴他人,「今日去的如若是他,定然是會毫髮無損地回來,我也一樣。」
彌光眼睜睜看著齊孤鴻穿著那一襲白衣推門而去,消瘦的身影在巷子盡頭變得模糊而遙遠。
這一日,她頭一次破天荒地請瞎子給她算了一卦。
「呀?齊太太這可新鮮了!」
往日里,瞎子幾次興沖沖拿著自己新研究出來的卦盤去找彌光時,總是無一例外地吃了閉門羹,今日彌光主動提出要求,瞎子自然免不了要端起架子。
「少廢話,你若算,我手裡這便是銀子,你若不算,」彌光把玩著手裡的銀元,「這就是暗器,我可不知會打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