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四十三章 蒼蠅
這段故事其實並不長,在合子口中,不到他吃完自瞎子手中搶來那半個餅的功夫就已經說完了,但之所以這麼長,是因為齊孤鴻在這段故事之中聽到了百姓的無奈和悲涼。
齊孤鴻想了想,自己進了後院,對著衷珩和七樹窸窣耳語了幾句,而前院里,盲丞沒吃飽,用手指頭刮著粥碗里的米粒兒往嘴裡送,一邊砸吧嘴一邊無奈地搖頭道:「慘是慘了點兒,可那也沒轍,誰叫戲子命賤呢!」
「你才賤!」
合子還是個虎頭虎腦的孩子,聽盲丞說出這話,立馬毫不客氣地反擊過去,然而盲丞卻絲毫不生氣,反倒嬉皮笑臉道:「對啊,我是賤,你是戲子,我是算命瞎子,都是下九流里討生活的,誰瞧不起誰啊?」
「反正我不賤!我唱戲也不賤!你覺得自己賤,那是你自甘下賤!」
瞎子並不反駁合子,他多少能猜到合子這話是從誰那兒聽來的,不是給他做師父的老班主就是他那跑了一輩子龍套的爹娘,他們如此說,只不過是為了尋一個自我安慰並用來安慰兒子罷了,至於到底賤不賤嘛,誰的心窩子疼誰自己知道。
更何況,賤與不賤,有時候不是自己決定的,而是世人強加在自己身上的,你如何自強,別人也偏要覺得你賤命,瞎子認為,世人常是盲的,比自己還瞎,他們指鹿為馬顛倒黑白卻自以為有理,他們只信自己看到的,對於旁人的辯駁從來充耳不聞。
而這孩子尚且不知道,他眼中的世界和其他任何人眼中的世界都不同,最簡單的方式,便是不要去比較和評斷,將他人眼中的貴賤與否,徹底趕出自己的世界去,如此才可樂得安然。
正當瞎子如此般暗自想著的時候,齊孤鴻已經自後院回來,重新坐到了合子身邊,「我讓人給你調配了葯,能治你的瘌痢頭……」
「用蠱啊?」瞎子好奇地問了一聲,齊孤鴻卻在桌子下掐了他一把,疼得瞎子直叫喚,「哎呦用蠱就是用蠱嘛!有啥不敢說了!」
齊孤鴻氣得直翻白眼,他是不想讓這孩子知道什麼蠱不蠱的,這瞎子不是看不出眼色,乃是故意和自己作對,齊孤鴻乾脆也不理會他,只對合子道:「頭治好了,就好了。」
合子家的事情,積怨頗深,那些太久的淵源深埋地下,只因這瘌痢頭而起,將那些積怨連根拔起,才將合子家推入了這樣的火海油鍋之中,齊孤鴻知道,這事情不是治好這瘌痢頭就能平息的,他打算晚上回來的時候去合子家走一趟,好歹知道家中情況如何,方可想辦法入手幫忙。
「等會兒你就在這兒好好睡一覺,等我晚上回來告訴你情況,記住,不許亂跑。」
合子起初是用難以置信的目光盯著齊孤鴻看了半天,他是孩子,看不懂人間善惡,他只知道齊孤鴻的眼睛乾淨,不像那新班主的眼睛那麼混沌、那麼臟,他以為這就是一個人值得信任的標誌,這便放下心來,滿心感激化作眼眶之中的淚光閃閃,他拽著袖子擦了擦眼睛,對著齊孤鴻使勁兒點了點頭。
齊孤鴻將合子交給水絮去安頓,七樹和衷珩準備好了賣葯的傢伙什兒,魏大鎚和阿夭這兩個壞痞子也早已經按捺不住躍躍欲試,齊孤鴻點點頭,正準備出門時,坐在門口小木墩兒上的盲丞卻攔住了齊孤鴻。
「齊大少爺要我給你算一卦么?不對,也算不上算卦,」瞎子雙腿併攏,兩隻手肘撐在膝蓋上,捧著他那一張小臉笑眯眯地望著齊孤鴻,「齊少爺您這是日行一善,今日出門必遇好事兒,萬事逢凶化吉大吉大利!」
「借你吉言……」
「對了!」不等齊孤鴻把話說完,瞎子突然打斷了齊孤鴻的話,一臉嚴肅地望著齊孤鴻道:「可別讓那瘌痢頭睡我的床,我可不想得那丑病,你要做好人儘管自己去做,別拉上我,我對做好人沒興趣的!」
瞎子便是如此,自知道自己眼瞎,比常人弱勢一些,故而嘴上格外不饒人,處處尖牙利齒以展現他的不好惹,齊孤鴻每每想到這一點,反倒覺得心酸。
且說齊孤鴻如此這般帶著幾人出了門,上了電車之後,齊孤鴻、七樹和衷珩便與魏大鎚和阿夭分開了,他們分別搭乘兩輛電車前往三馬路以為避嫌,免得被人認出魏大鎚和阿夭是替齊孤鴻來鬧事兒的,雖然說,本來就是這麼回事兒。
齊孤鴻目送著魏大鎚和阿夭上了第一輛電車,而他和七樹、衷珩則等待著之後的第三班,在等待的過程中,齊孤鴻一直在沉思著,他覺得自己彷彿隱約明白了唐鬼話里的意思。
的確,什麼道德仁義,當身處困境的時候,真想活得乾淨,實在是難,反倒不如去學唐鬼一般以牙還牙以眼還眼,承認自己不是什麼好人之後,果然連作惡都帶著股替天行道般的坦然。
齊孤鴻等人不久后便抵達了三馬路,仍舊在他們之前擺攤的位置撐開了小木頭架子,「齊氏.戒煙靈」的幌子剛一出現,果然又引來了不少煙鬼紛紛跑來購買,然而今日的人卻是比往常少了許多。
而在售賣的過程中,齊孤鴻的餘光始終瞟著對面的啞支那,不知對方是否會出來鬧事兒,然而觀察了一陣子后,齊孤鴻只看到啞支那的夥計們輪番進進出出,卻根本沒人有那個閑工夫關注齊孤鴻的戒煙靈,他們一個個臉上神情緊張,想來,是魏大鎚和阿夭那邊的情況不錯。
果不其然,齊孤鴻很快聽到了周遭響起人們議論紛紛的聲音,他們說,有人在十足路口上鬧事兒,說啞支那賣的其實也是大煙。
與此同時,宋不雙正帶人從另一個方向而來,故而沒能瞧見十字路口的情況,宋不雙坐在吉普車上,身後有十來個小兵跑步跟隨,車子停在街頭后,宋不雙下車,帶著一行人直奔齊氏.戒煙靈而來。
「記住,每日晚上吞服后就不要再喝水了,另外,飲食也要注意,不能吃肉,也不能吃任何下水肝臟,還有血,豬血鴨血都是大忌!」
齊孤鴻一邊賣葯,一邊向煙客們叮囑著服藥所需注意的事項,他始終低頭忙碌著,並未注意到一隊毫無善意的人正在向他逼近,直到有人吆喝著將客人驅散,一雙軍靴出現在齊孤鴻的視線中,他這才抬起頭來。
「請問這位老總……」
話說到一半兒,齊孤鴻愣了一下,「你……」
「哎呀!稀罕了!」宋不雙也是深感意外,他對齊孤鴻這張臉還有些印象,不過確實沒想到昨個兒半夜偶遇的人竟然就是自己要找的「齊氏.戒煙靈」的老闆,他冷笑一聲,把玩著竹籃里的小藥包,「我這好像是遇到熟人了,怎麼,這齊氏.戒煙靈就是你賣的?」
昨夜相遇的時候,齊孤鴻的心思都在突然出現的蠱蛇和小旅館發生的兇案上,並未花心思琢磨宋不雙這個人,此時再反思起來,齊孤鴻便知道這宋不雙是個不好惹的主兒。
許是因那一身軍裝的緣故,面前這人令齊孤鴻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曾經大鬧齊宅的王大雄,是的,齊孤鴻想到的是王大雄而不是章杳,這人不像章杳那般沉穩,也不如章杳那般可恨,他之所以想到王大雄,乃是因為這人與王大雄一般張揚跋扈,這樣的人往往外強中乾,如果說章杳是餓狼,那他充其量只能算得上是蒼蠅。
但有句話說的好,蒼蠅不咬人,卻著實討厭。
齊孤鴻想到這裡便深吸了口氣,迎上一張笑臉道:「勞煩老總親自前來,不知有何貴幹?」
嘴上說著這話時,齊孤鴻已經不動聲色地對著衷珩和七樹比劃了個手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