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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四十二章 戲子命

  幾分鐘之前,孩子還倔強得好似寧可餓死也不吃齊孤鴻一粒米似的,而幾分鐘之後,這孩子已經進了家門,整個飯桌上就看他臂長如猿,隔著千山萬水的菜乾脆爬到桌上去抓,魏大鎚見狀直吹鬍子瞪眼,刑三連忙拉著魏大鎚到廚房裡去找東西吃,阿夭和吉祥也緊隨其後,眨眼間,整個飯桌上就只剩下齊孤鴻、盲丞和這孩子。


  齊孤鴻是不與孩子計較,盲丞則是瞧不見,若他能看見那孩子正盯著他手裡的半張餅流口水,想來早已跳腳怒罵了。


  吃相難看倒是能理解,這孩子瞧著是餓得夠嗆,可能是與家人走失或者是賭氣離家出來的,齊孤鴻倒不著急問這情況,他只是覺得奇怪--就連吃飯的時候,這孩子都始終用一隻手叩著頭上的荷葉,生怕會掉下來似的。


  這孩子,似乎是不想被人看到他的腦袋。


  齊孤鴻歪著腦袋想了想,這孩子如此倔強,自己直說讓他將手中的荷葉放下,八成是不可能了,想到這裡,齊孤鴻正看到那孩子已經將桌上的飯菜風捲殘雲,仍是不甘心地盯著正在細嚼慢咽的盲丞,齊孤鴻也不做聲,只是對著那孩子使了個眼色,對著他努努嘴,正沖著盲丞手中的餅。


  有了齊孤鴻的「許可」,孩子立馬毫不客氣地一把抓住盲丞手中的干餅,只是還不等他將餅送到嘴邊,整個院落里立馬響起盲丞尖利的罵聲:「這日子算是過不了了!連瞎子的口糧你們也搶!欺負我長得瘦打不過你們是不!我都這麼瘦了還不給吃飽嗎?」


  盲丞一邊罵,一邊揮手去打,他沒別的本事,但若是讓他憑著感覺去尋人找方向還算十拿九准,更何況這孩子不知道盲丞會直接打過來,避閃不及便被盲丞直接從椅子上掃了出去。


  齊孤鴻見狀連忙伸手去接,一隻手抄住孩子的領子將他拎起來,另一隻手則順勢自下捧起孩子未能抓穩的荷葉。


  在見到那孩子的頭皮后,齊孤鴻一下明白了這荷葉的意義所在,那是用來遮住孩子頭頂的一大片癩瘡。


  男孩兒小名叫合子,窮苦人家的孩子,爹娘都是戲子,爹唱越劇娘唱崑曲,用當時一位名角兒的話來說,唱戲這碗飯,吃的好是戲飯,吃不好是氣飯,可憐這合子的爹娘就屬於一碗飯沒端穩的,畢竟有些人天生適合唱戲,有些人生來卻沒有吃戲飯的命,可自有了「樂戶」制度起,伶人就成了與生俱來的賤民,其子孫後代不可為良,老子是唱戲出身,孩子除了唱戲之外再無活路。


  合子的爹娘並沒有成角兒的天賦,只能在戲班子里半死不活地跑著龍套。


  在合子之上還有個姐姐,到了清末,雖不必強求戲子的子女仍要做戲子,但因家境貧困,這大女兒又是自幼在戲班子里耳濡目染著長大的,故而除了唱戲也沒有別的出路,拜師學藝后取花名喜枝,寓意希望她能攀上高枝兒做鳳凰。


  說來也算老天睜眼,夫妻倆雖然沒能唱成名角兒,喜枝卻別有天賦,又幸得班主捧著,十三歲破台時以一曲《金鎖記》中的竇娥唱了個滿堂彩,自此之後,合子這一家總算憑著喜枝過上了好日子。


  有時候,喜事一來擋都擋不住,喜枝先是成了戲班子中挑大樑的正旦,而後又被一前朝大臣的公子相中,因前朝有陳腐舊規曰良賤不可婚,其意味良民與身在「樂籍」的戲子不可結為連理,只能納為妾,但這少爺家答應出大洋三百塊做彩禮,又由戲班的老班主保媒,兩家這便定下了這門親事,不過條件是喜枝自定婚起不可再登台唱戲。


  正當紅時的名角兒就這麼隱姓埋名銷聲匿跡,令上海灘的崑曲圈兒里不少人都為之唏噓不已,然而大洋三百塊,對於旁人來說不算什麼,對於這一家人來說,卻是足以翻身,更何況,找個好歸宿,即便是做妾室,也總好過在外面拋頭露面唱戲為生,所以自這門親事定下來后,全家上下也是喜氣洋洋。


  然而年初的時候,兩件惡事卻結伴降臨,引發了合子家這一場禍患。


  首先是戲班班主駕鶴西去,那是年初五時的事兒,老班主過年前染上惡疾,過年時本來已見好轉,年初五迎財神,都瞧著他身子骨兒硬朗了許多,精氣神兒也回來了,吃飯時嚷嚷著要吃三碗餃子,好好把財神接回來,誰知餃子剛吃了兩碗半,人便倒在飯桌上一睡不起,當時合子一家老小都在,本來還說好了等合子滿了八歲就進門學戲,沒想到老班主先走了。


  老班主走了,戲班子雖然沒散,但其內部已與往日截然不同,老班主的開山弟子接管了戲班,此人年近三十,已有妻妾三人,喜枝沒登台前,總受他冷嘲熱諷,笑話她爹娘一生都干雜行跑龍套,她是想瞎了心才幻想自己能成角兒,而當喜枝一唱成名后,此人又想將喜枝據為己有,幾次想輕薄於喜枝,都被喜枝狠狠拒絕,因老班主在中間周旋,才保全喜枝清白,當初喜枝決定離開戲班去嫁於富戶做妾室,不得不說有這其中的原因。


  如今人走茶涼改天換日,正是此人報復之時,他二話不說先是以年紀太大為由將喜枝爹娘趕齣戲班,後來又假惺惺地教合子唱戲,合子跟著他總覺得好生奇怪,平日里只是練功,他卻總讓合子帶上頭套,說是要扮上才能找到角色的感覺,合子想不通,說是扮上了有感覺,可為何只帶頭套卻不用他穿戲服?又為何總讓他帶同一個頭套?那頭套為何又有股子怪味兒?

  合子年紀小,並未深想,而爹娘雖然知道這新班主是看他們一家不順眼,但礙於合子還要隨人家學戲的份兒上只能忍氣吞聲,心想希望合子也能如喜枝一般出息,哪怕不成名角兒,好歹進了別個戲班子也能混口飯吃。


  然而在接連這麼唱了差不多半月時,合子一家終於察覺到不對勁兒的地方,合子的頭髮斑斑塊塊地往下掉,家人很快發現他生了瘌痢頭,等家人察覺到這一點,生怕合子將這瘌痢頭傳染給喜枝的時候,喜枝的頭上已經開始掉頭髮了。


  瘌痢頭是窮人心中的一塊隱疾,他們一邊嘲笑著其他生了瘌痢頭的人樣貌可憎,一邊又唯恐他們自己生上這種難以治癒的丑病,男孩兒還好,可女孩兒怎麼辦?更何況是個即將要出嫁的女子!

  喜枝自脫了發后始終閉門不出,然而她生了瘌痢頭的事情卻是莫名其妙地被傳揚開來,未婚夫馬上派人登門退親,不光是退親,對方還要求合子家交出他們收下的彩禮錢。


  如若說戲班班主的與世長辭和戲班內的變動及合子父母丟了飯碗只是惡事之一,那麼這場退親就是惡事之二,合子爹娘一聽對方這話,頓時如五雷轟頂一般--彩禮錢確是有大洋三百塊不假,但婆家說要成親之日再送上彩禮,考慮到在賓客面前送來禮錢,雙方臉上都好看,而喜枝家門戶小,自然也不敢與人家討價還價,所以,所謂的三百塊大洋,他們是一塊都沒拿。


  對方上門討債,喜枝的爹娘只好去求新班主,因當時老班主保親做媒時,有訂婚書三份,除男女雙方各執一份外,還有一份壓在戲班子里供著的祖師爺唐明皇神像下,爹娘好話說盡,終於打動新班主,答應在男女雙方均在場的情況下拿出這張交由保媒人保管的訂婚書。


  那日,當新班主在眾人面前拿出了唐明皇相下的婚書併當眾朗讀後,喜枝的娘當場便暈了過去,喜枝的爹更是憤慨難當,衝上去與新班主撕打起來,最終被男方家的下人痛打一頓扔了出去。


  他們直到這時才知道,這事情原來是男方與新班主裡應外合,男方家和新班主已經提前將婚書做過改動,喜枝爹娘並未收過的三百大洋現在成了白紙黑字上的欠債。


  不僅如此,新班主又親自登門,貓哭耗子假慈悲地告訴喜枝爹娘,說男方要將這事情告到法院去,到時候還不起錢,免不了牢獄之災,是他捨出老臉才保住喜枝這一家上下的性命,但作為交換條件,必須要將喜枝嫁給他。


  連連降臨的災禍和打擊令喜枝的爹娘早已失去了反擊的能力,可合子不同,他雖然只是個七歲的孩子,可他格外清楚地知道不能讓這王八蛋就這麼把自己的親姐帶走,不能讓她一輩子都活在火坑裡。


  合子當下衝進廚房抄出柴刀,趁著那新班主出門之時在他背上連砍幾刀,眼睜睜瞧見那人倒在了血泊之中。


  再之後,便是合子的爹娘將他趕出門,讓他遠走高飛,而後也就有了合子坐在齊孤鴻家門口的事情。


  「我不敢回家,可我想知道我爹我娘和我姐怎麼樣了。」


  合子這樣低聲說著,一邊使勁兒嚼著干餅,一邊皺著鼻子強忍眼中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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